第237章 誕子,嘉靖帝駕崩
吃下糖水雞蛋那會,高邦媛疼得已經愈發頻繁和劇烈,不由便扯住手邊的繩子,硬着頭皮將雞蛋吃掉,也將糖水喝下了肚子。
她不停地吸氣,呼氣,彷彿每一次喘息都用盡了力氣。
高邦媛早就預料到,但這疼痛就彷彿在無邊無際地爆發。她趁着任何一個短暫的不痛的間隙抓緊呼吸,然後扯着繩子咬住帕子。
鄧氏焦急地望着他,屋子裏面點了好些蠟燭。因為一直有人在走動,火苗也是忽閃忽閃的。
有人和她講話,有人在幫她擦汗,高邦媛卻什麼也想不到了。
她可以的!她一定可以的!
疼痛令她的手指幾乎痙攣了,嘴邊帕子掉在地上,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
這聲音如同一把刀子直接刺穿了於可遠的心臟,他猛地跳起身,幾乎將後面的椅子踢倒。
喜慶連忙攔住他,“老師,您不能進去!”
於可遠覺得這簡直沒有盡頭。
她聽見屋子裏的人開始叫嚷起來,就像是沸水滾開一樣。端水的人也忽然停了下來。
接着,他就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他怔怔地站在那。
有人在他身邊說話,但他要過好一陣子才能聽到,好些人簇擁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地道賀。
“喜得貴子!喜得貴子啊!”
“頭生就是兒子,大人和夫人好福氣啊!”
“恭喜老師,恭喜師娘,生了個小師弟!”
“你聽聽,這啼哭聲多喜人啊!”
鄧氏的聲音穿過一片嘈雜聲,落在了於可遠的耳畔。
“可遠,你來抱一抱吧。”
一個軟呼呼還很溫熱的襁褓被塞到了他手裏。於可遠想抱起來,卻擔心自己手勢不對,傷了他。
“就這樣,對,一隻手先托着頭……”
孩子不算很重,沒比一隻小貓輕巧多少。
但於可遠的手卻在發抖,孩子仍然在哭,也很不安分,似乎想要把手腳也伸出來。
這是……他的孩子。
於可遠抬起頭,鄧氏將襁褓接過去,於可遠感覺到了自己臉上的淚珠,他胡亂抹了兩把,朝着屋子裏走。
雖然已經簡單收拾過,但屋子裏還是瀰漫著一種很重的腥味。
高邦媛並不比於可遠堅強。
她在聽到孩子第一聲啼哭時,也跟着落淚了。
於可遠握住她的手,沒有用力,擔心會弄疼她。
“媛兒。”
高邦媛的手慢慢抬起,將他散亂了的頭髮理一理。
“抱過咱們的兒子了嗎?”
於可遠握住鬢邊她的手,“媛兒,你受苦了。”
“其實沒那麼難,”高邦媛說著,臉上帶着一些未曾退散的紅暈,“比我想像的簡單。”
“嗯,那你現在還疼不疼?累不累?需要休息嗎?我請宮裏的太醫來給你把把脈吧?”
“我還沒看到孩子呢。”
剛才屋子很亂,又要剪臍帶,又要給孩子清洗,高邦媛也一直在被人照顧,所以孩子到現在也沒看一眼。
鄧氏抱着孩子在旁邊等一會了。
“母親。”
高邦媛接過鄧氏手中的襁褓。
阿福也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孩子。
“孩子像我……”高邦媛輕笑一聲。
“啊,男孩兒像娘的多。”於可遠手在襁褓上輕輕摸了一下,“我就像阿母多一些。”
高邦媛在生之前,其實更希望生一個像於可遠的孩子。於可遠更聰明更俊秀,當然也不僅僅是這些道理。
一直這樣想着,很期待。
但現在也沒有失望。
孩子很好,就比什麼都好,能健康快樂,平平安安的,長得像誰其實沒什麼關係。
高邦媛喝了一碗湯,不一會就睡著了,極度的疲憊讓她這一覺睡得異常香甜。
藍心和慈雲將事情安排料理好,長吁一口氣,這才緩緩坐下來,雖然忙得早就把臉上的脂粉弄沒了,但眼睛卻有一種異樣的風采。
藍心說:“老夫人也請歇一會兒吧。”
鄧氏點點頭,戀戀不捨地望着襁褓,然後拉着阿福出門了。
於可遠側卧在高邦媛身邊,一會望望兒子,一會望望妻子,不知望了多久才睡着。
……
黃錦將海瑞那張秋決名單送來時,早已過了午時三刻,也終於安定了大局。嘉靖繼續當他的皇帝,而海瑞也繼續被關押在牢房裏,死亡的威脅離他遠去了。
在這一年,大明王朝有了新的變化。軍事上,抵禦韃靼的能力得到顯著增強,俺答部進犯,被徐階破格提拔的總兵官馬芳擊退,而俞咨皋作為副總兵,也同樣功勛卓著。
流竄在福建海域的海寇被基本清除。
薊遼總督趙炳然擊敗錫林阿部。
然而,固原、偏頭關兩戰,明軍還是敗北。給事中沈束,拘押十八年,終於釋放。而張居正也漸漸嶄露頭角,多了一份職務,掌翰林院事,替換了楊百芳。楊百芳則被徐階明褒暗貶派去地方任閑職了。而且內閣還新添了一位閣員郭朴。
……
玉熙宮。
嘉靖望着鏡子裏陌生的自己,忽然苦笑了一聲,“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傳裕王和世子。”
黃錦連忙跑到精舍門口,“有旨意,傳裕王和世子覲見!”
半個時辰后,裕王和世子跪在了精舍外的門檻上。
裕王:“兒臣率世子叩見父皇。”
嘉靖望著兒子和孫子,看向兒子的目光是凄然和無奈的,但看到孫子時,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進來吧。”
裕王拉着朱翊鈞進來了。
黃錦拿來兩個綉墩過來。
裕王又向嘉靖長揖一下,然後挨着綉墩坐下來。
“小朱翊鈞,快過來。”
朱翊鈞走過來,很自然地坐進了嘉靖的懷裏。
“朕記得《禮記》裏面有句話,說是君子抱什麼不抱什麼,你記得嗎?”
“回皇爺爺的話,是‘君子抱孫不抱子’。”
嘉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看來你那兩個師傅還算是稱職的。裕王,今天讓你和世子過來,是有個人想讓你們倆看看。”
“是。”裕王低着頭。
嘉靖冷笑一聲,並沒奇怪,裕王為什麼不問問是誰。他直接對黃錦說:“傳海瑞!”
裕王的頭埋得更低了。
很快,一個奇特的景象出現了。
嘉靖坐在圈椅上,裕王坐在左邊的綉墩上,世子坐在右邊的綉墩上。他們面前的地上是被腳鐐手銬束縛着的跪在拜墊上的海瑞。
“這人有個外號,你們聽說過沒?”嘉靖問。
裕王當然是知道的,但這種時候也只能裝糊塗,“兒臣不知,還請父皇賜教。”
嘉靖:“海筆架。”
世子朱翊鈞疑惑地問:“請問皇爺爺,海筆架是什麼意思?”
“聽說他在南平當教諭的時候,他的上司過來,其他人都跪着迎接,他卻站在那裏不願意下跪,兩邊低中間高就像是個筆架子,因此得了這個美名。可見此人從來就是犯上的慣犯。”
海瑞:“回皇上,罪臣若真能當個筆架,也是為大明朝書寫丹青,不為犯上。”
“你不是筆架,也做不成筆架!”嘉靖神色嚴厲了一些,“你現在抬起頭,看看你面前的這三個人像什麼!”
海瑞慢慢抬起頭,這時嘉靖高坐在中間,裕王和朱翊鈞低坐在兩側,他恍然大悟,這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筆架。
“看不出來嗎?世子,你告訴他,咱們三個站在那裏像什麼!”
世子天生聰慧,思前想後便直接回道,“回皇爺爺的話,我們三個坐在這裏才像個筆架子!”
“可聽見了?”嘉靖問向海瑞:“世子的話,你要反駁嗎?”
“回皇上,臣眼中所見並非筆架子,而是我大明朝江山中的那個‘山’字。”
海瑞敢如此直接地頂回嘉靖和朱翊鈞的意思,還如此冠冕堂皇,心裏着急的卻是在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裕王。
擔心嘉靖再次被激怒,裕王也不得不發言了:“海瑞!這種時候你還是如此狂妄自大!你既然提到我大明王朝的江山,還說皇上與我和世子只是江山中的一個江,江山是能分開說的嗎?你讀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裏!光憑一個‘直’又有什麼用!”
海瑞繼續道:“回王爺的話,臣所言便是直言。皇上王爺和世子是我大明江山的山,而百姓和群臣則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這一生都在文字上做文章,幾十年來玩得遊刃有餘,這時見海瑞竟然和自己過招,不由冷笑地望向裕王和世子:“你們以為海瑞所言如何?”
裕王其實是認可海瑞之言的,這時也只能低着頭,“兒臣愚鈍,還請父皇訓示。”
嘉靖又望向世子,“小朱翊鈞,你覺得他說得如何?”
朱翊鈞想了想說:“皇爺爺,我覺得他好像還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嘉靖聲調提高了幾分,“他嘴上說朕和裕王世子是我大明朝的山,又說臣民是我大明朝的江。但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何關係?”
海瑞不由愕然了,想了片刻只好回答:“罪臣的比喻不甚恰當。”
“你何止是這個比方不恰當,還在那個東西裏面說堯舜禹,說漢文帝漢宣帝和漢光武,說唐宗宋祖,朕且問你,既然為君是山,如今這些賢君明主,哪還存着一座山?”
“回皇上,仍在。”
“在哪?”
“在史冊里,在人心裏。”
嘉靖、裕王和世子都同時怔住了。
嘉靖沉默了良久,才對裕王和世子說,“海瑞的這句話,你們要記住了。”
“是。”裕王和世子同時回答。
“所謂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實指江山,這就是朕讓你們記住這句話的道理。君不是山,臣民便不為江。古語有云,‘聖人出,黃河清’。黃河何曾清過?長江之水灌溉兩岸田地,黃河之水同樣灌溉兩岸百姓,不能因水渾而不用,而不能因水清而偏用,這個道理自古如此。海瑞不懂,所以在奏疏里讓朕只用長江而廢棄黃河,朕可為之?反之,一旦黃河泛濫成災,便需要治理。這就是為何朕要罷黜嚴嵩!而長江若是泛濫,朕也要治理,這就是為何朕要罷黜楊廷和與夏言,殺楊繼盛沈煉!”
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不僅驚呆了裕王和世子,也讓海瑞睜大了眼睛。
“就說這個海瑞,他自以為是清流,將君父比喻成山,水卻要漫上山頭,就要治理!朕知道,你一心想要朕殺了你,名留青史!留在人心裏!卻給朕一個殺清流的罪名,這樣的清流更是該殺!”
裕王感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朕不殺你,將來朕的兒子繼位也要殺你,不殺便是不孝。為了不讓朕的兒子為難,朕便讓你活過今年。”
裕王和世子都驚在那裏。
很快,海瑞被重新帶回到詔獄。
而這番君臣對話,其實是嘉靖給自己最後的一個台階,也是為裕王鋪路。他以這種方式不殺海瑞,而裕王繼位后不殺海瑞甚至重用他,其實不僅不會被認為不孝,反而會贏得一個賢名。
……
時光飛逝,眨眼間便到了嘉靖四十五年的十一月份,嘉靖帝忽然病重。
病重的原因略有蹊蹺。兩個月前,嘉靖派遣御史王大仁等人,求取方術之書,招得王金等人。王金吹捧自己能煉出長生不老之葯。嘉靖信服欣然服藥,就此一病不起。延至十二月,病勢垂危,便從西苑移居乾清宮。
儘管生了好幾盆炭火,圍坐在炭火旁的徐階、高拱、趙貞吉、李春芳和郭朴還有那些六部九卿的堂官們還是覺得寒冷。一個個都穿着出鋒的袍子坐在那,面帶倦容。自從嘉靖病重以後,天塌地陷也就是頃刻間的事,他們便一直守在這,顯然已經有好些時日了。
忽然——
北風呼嘯中傳來了景陽鐘聲!
所有人站起了!
景陽鍾一聲一聲蒼涼地傳來。
“皇上!”所有人哭喊出來。
徐階第一個掀開門帘奔了出去。
群臣一蜂窩地向外奔去,景陽鐘聲越來越響了。
……
自從嘉靖三十一年開始,徐階便進入內閣。到嘉靖去世已有整整十五年,對嘉靖也有感情。尤其是擔任首輔這幾年,與嘉靖接觸得更多,嘉靖對徐階也漸漸有了倚重之情,君臣關係日漸融洽。徐階同樣希望嘉靖政弦更張,可惜卻忽然薨逝,心中悲傷自然難以言喻。
而皇帝駕崩,國家大事便是辦喪事迎新君。一大堆的禮儀,需要一一理清,不能有半點疏忽。眼前最重要的便是撰寫皇帝的遺詔,遺詔要總結嘉靖帝的一生,繼往開來,開一代新局。
內閣就此事議論。
徐階思以嘉靖遺詔的名義革除弊政,所以草擬遺詔這件事非同小可。
徐階提議嘉靖遺詔應該由內閣共擬,這和他主張票擬由內閣眾人共擬的思路是一致的。但徐階卻發現情況並非如此簡單。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內閣有了新的人事變動。
徐階引薦郭朴入閣,再有趙貞吉相助,他以為內閣便會是他的一言堂。哪料自己看錯了人,引薦的郭朴不是善茬,而趙貞吉又在這件事上拖三阻四,若是意見不統一,爭論起來,革故鼎新便萬難實現。
其實嘉靖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遺囑。而嘉靖遺詔,實際上就是徐階作為內閣首輔,想要總結舊朝,迎接新朝,奠定自己權利地位的一種政治思路。
這一回,徐階擅權了。
他沒有和內閣其他四人商量,卻與尚未進入內閣的張居正秘密商談了。他這樣做,其實也是希望張居正能夠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以後承繼自己手中的首輔之位,將這份政見繼續延續下去。
但此舉也徹底得罪了高拱,連帶着原本就對他有二心的郭樸直接倒戈,買埋下了內閣紛爭的禍根,致仕之後,還險些給自己招來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