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吏部會議

第235章 吏部會議

隔了大半個月。

這一天,於可遠下了朝會,便和喜慶一同趕赴高拱在他府邸舉行的一次晚宴。

於可遠不得不讓喜慶稍等他片刻,因為最後一項差使拖得晚了,而且他在詹士府還有很多東西要做。

簽署文件,順便說一下,這是件非同尋常的事情。因為數量實在太多,大到為王爺世子籌備生日,小到王府養的一匹馬要喂哪種草料。錢景把它們排成三到四排,擠滿於可遠那張每邊可以坐三人的大案。

然後他腳底生風般地沿着桌子快步走着,邊走邊在那些案文上簽字。他動起來比那些案文還要快。他走動的時候,錢景就會在他的身後將簽過字蓋過印章的案文收起來,然後把第二排的案文移到蓋過印章而且收走了的第一排案文的位置上。

然後他又沿着大案嗖嗖地走回來,簽署下一排。

於可遠實際上並沒有太細讀這些,這表明他對錢景乃至詹士府其他官僚的信任程度。有時候他會想,他可能什麼都會簽的,如果實在匆忙的情況下。

當然,最大的原因是,這些蓋過章簽過字的案文會被詹事大人作為奏疏呈給內閣和司禮監,那裏還會經過一道坎,能通過的自然沒事,不能通過的也無非是打回來重新弄。

不管怎麼說,於可遠和喜慶來到高拱府邸之後,就覺得很奇怪。他的師相大人當然待他如從前一般,可高夫人卻顯得相當冷淡而且疏遠。

以前來高府,高夫人總會拉着喜慶的手,問這些,問那些,尤其會問高邦媛的身子如何,鄧氏近來過得怎樣樣之類的。

而同樣表現得有些奇怪的,還有伍辛,他是詹士府左春坊少詹事,如今級別已經和自己相同,雖然在權力上略有不如。

他敏銳地察覺到,應該是因為之前在翰林院官員超出編製,而他將問題完全攤到明面上,隨後又在詹士府搞出一大堆名堂。

這讓伍辛察覺到了危機?

當然,於可遠所想未免太片面。伍辛的擔憂遠不止如此。而同隨在於可遠身旁的錢景顯然提前預知了這些事情,這在後來他的日誌中的一段話,吐露出他這晚心緒不佳的真正原因。

大概是這樣的——

今晚同少詹事大人喝了些酒。桌上的菜肴很好,歌舞很好,可他卻沒有心思去吃去看去聽。少詹事大人被簽署案文的事耽擱了,這並非完全偶然。自然是他關照務必讓於可遠之前的工作超出些時間的。

少詹事大人將話題轉到詹士府內部的官員制度上來。很明顯,他想就此事展開一些改變。而如錢景所料,他對整個想法都十分。

接着少詹事大人立刻向錢景打聽提拔那個孟常的事。

提拔那個窮酸臭儒?有什麼必要呢?

錢景以極大的熱情跟他談起這個,他說固然少詹事有着選賢任能的眼光,而那位孟常大人的確有才幹,而且十分討人喜歡,是一個真正值得重用的人。

他們就這個話題談論了近半個鐘頭。

然後錢景表明自己的想法,他說和這些寒微出身的官員相比,他更欣賞那些寒門出身的官員。他說自然大部分的寒門出身的官員不能如孟常一樣那麼能幹,有沒有那樣一副帥氣的皮囊。

提到這,於可遠驚人地站了起來。

很明顯,隨着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於可遠對孟常晉陞越來越不起勁了。

他問錢景,這個孟常到底為何能一直留在詹士府?憑他一個小小的寒微出身?

瞧,連於可遠都不可避免地給他安了這樣一個名諱。

錢景會意地笑着。

於可遠說也許他沒注意到,雖然這叫人太難以相信了。錢景接着大大誇張了一番,把孟常說得好比朝廷里的潘安。

錢景說沒有一個女人會注意不到他有多英俊瀟洒,尤其是位高權重的女人。也幸好詹士府沒有女人,然後錢景深深望了一眼於可遠。

於可遠又緩緩坐下了。

這一刻,他全都懂了。詹士府雖然沒有女人,卻有一個和女人一樣喜歡男人的詹事大人!

錢景的感覺是,少詹事大人在這件事上不可能再有任何努力的想法了。

那隻會將事情弄得更遭。

而另一頭,申時行也就自己的立場進行最後一次推敲。

他告知吏部下屬的總部、司勛、考功三屬部,文選、驗封、稽勛、考功四清吏司及司務廳各官員,詹士府少詹事於可遠舉薦孟常擔任空缺的府丞一職。

一開始,官員們的反應是這是個有意思的建議。

當然,在朝廷里,有意思一般是另一種辱罵形式,類似於新穎,或者更糟糕的“有想像力”。

申時行為恰當的反應定了調子。他的看法是,給寒微出身的官員們公正平等的待遇是正確且恰當的,原則上吏部應該贊同。他說這樣的目標應該予以設置並實現。

吏部這些老油條們也立即同意吏部應該在原則上贊同這是個極好的想法,舉薦孟常擔任府丞應該被稱讚。

申時行接着依次徵詢了一些官員的意見,看看他們能否有一個落實下來的具體的建議。

左郎中說他完全贊同,他認為吏部必須制定某種有利於寒微出身官員的積極的區別的對待。但遺憾的是他感到不得不指出,一些顯著的理由,這在朝廷內部是行不通的。譬如顯然不能認命這類官員擔任鴻臚寺的職務,或者任何相應的官職。一般來說,接待外賓這種事情,至少要看上去光鮮艷麗,不論是樣貌還是出身——由於鴻臚寺的官員往往要來往各地,變動頻繁,這個建議至少在鴻臚寺是行不通的。但儘管如此,他仍然希望說明一點,他非常贊同這一提議。

左員外郎說,他發自內心支持這一原則。他相信很多官員都能從這些寒微出身的士子們身上受到好的影響。更何況,這些人在處理某些問題時確實優於其他官員。譬如在民生上,尤其在抗震救災這些事情上。他對此絕無半點疑慮。但遺憾的是,詹士府並非負責這些事情的地方,給孟常一個六品官職的府丞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了。而且很有可能,孟常其實也不願意在詹士府任職。

其他官員都同意說很可能是這樣。

而一位吏部主事說,這同樣適用於兵部。這些出身的人恐怕不是控制得了那些將軍和士兵的人選,認命一個這樣的人來指揮軍事也無法是前線信服。

申時行立刻評論說,那恐怕譚綸和戚繼光他們會天天找自己干架。這引起了一堂人欣慰的歡笑。

而另一位司封主事代表大家贊同說,兵部顯然必須是他們這樣的官員才能聖人。

至於某位考公主事,顯然從話和表情里看出了申時行的態度,立刻採取更加積極的路線。他愉快地告訴眾人,這些出身的官員已經是工部較高官級的重要構成了。目前有至少三位主事級別的官員都是這樣的出身。這些人顯然都輪不到去當詹士府府丞,因為他們都只會一些敲敲打打的活計。更何況,這些人在工部的數量已經佔到近三成,所以他能很直接地告訴大人,工部對他們的待遇不算太差。

然後他還補充說,在原則上,他支持讓這些人繼續努力,獲得朝廷更高的冊封。

最開始說話的那位郎中大人總結了大家的意見:吏部的看法——毫無疑問,在原則上大家都完全支持這些人的升任。問題只在於,各部衙都有一些特殊問題。

申時行再次提出了給孟常升任的事情,並聲明他反對這件事。

每個人都立刻支持他,無論是徐黨還是高黨。大家的看法是這不切實際,不是個好建議——實際上是典型的官僚主義。就差沒把朋黨兩個字脫口而出了。

然後申時行適時地提出了他自己的觀點:吏部必須始終擁有提拔適合官職的最佳官員的權力,不論他是何出身。

此外——他也明確表達他自身是一個非常喜歡能從平民堆里讀出一個功名這件事的——他指出問題在於選擇那些適當的官員。一些官員總是晚婚,這容易出差錯,因為,坦率地講,他今後娶怎樣的妻子誰也說不準,是強盜之女,是亂臣賊子之女?這些都在吏部的考核之內。而這樣的官員,為了科考當官,總會忽視了家裏,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而不能奉養父母的官員就不配當官。

大家普遍同意在適當年齡娶親必不可少,而過晚沒有成婚的人,總會有某些風險。

申時行歸納了他的結論。事實上,在兩京一十三省,很難找到一個能奉養好雙親,同時還夫妻和睦的官員,願意將他的全部生命,從早到晚奉獻給朝廷。

這話引起了吏部官員們更加令人欣慰的歡笑。

申時行讓這一討論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表明了他所認定的這一事實的重要性。他對此事的總結就是要求吏部的每一個官員無比把這件事引到各部衙自身的特殊情況,以使其各部衙各自大臣反對這個新冒出來的思想。但是他也要求所有吏部官員必須都讚許機會均等這個原則。

同時,他希望讓更多人討論這件事,這是在暗示他們將此事外傳,不加絲毫阻攔,甚至可以煽風點火。

通過這場吏部的討論,申時行最後提出一點,於可遠把提升寒微出身的官員視作使各部衙官員實現更為平等的手段,這當然是對吏部有利的建議,而身為吏部左侍郎,他邀請吏部全體官員分析各部衙的實際搶礦,相當坦率地講,再也找不到像吏部這個衙門更加公平無私的一群人了。

結果是,大家一致贊同,吏部真正促使大明王朝官員任免的公開和透明。

……

而隨後的一次日常例會。

申時行理所當然地向內閣提出了關於讓寒微出身的官員在各部衙佔有一定數量的建議。所有大人都在原則上讚許,但接着又都說具體到他們的部衙就行不通。

所以說到底,他們壓根兒就不支持於可遠這個政見。

即便是高拱的禮部。

即便是楊博的兵部。

即便是黃光升的刑部。

不管怎麼說吧,機會均等這件事現在已經破產了,看來孟常想要升任,只能轉到工部去了,這是他唯一能建議孟常的事情。而於可遠也顯而易見地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並表示是自己對各部衙的情況不了解,並希望大家多多包涵一類的場面話。

而在這之間,看似已經徹底撕破麵皮的於可遠和申時行,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慢慢站到了一起。

始作俑者的張居正望着二人,不發一言,也沒有絲毫表情流露。

但他卻明白,不久的將來,在大明王朝這巨大的舞台,他必會站在最中心!

……

當然後續也有一個小插曲。

孟常不出意外地遞交了辭呈。

於可遠說了些格外機智又恰當的話,“什麼?”

而張余德更是誇張,倒吸一口涼氣,“辭呈?”

“是的,”孟常說,“感謝諸位大人這段時間的關照,但我還是要謝絕。”

錢景問他是不是父母雙親生病了?

張余德問他是不是要成親,但這門親事放在朝廷上不太好說。

於可遠叫張余德立刻閉嘴。

孟常說他要從商。然後他說,他會賺很多銀子,比錢景和張余德多,甚至可能比於可遠多!

於可遠試圖裝裝樣子,向他說明這是個可怕的打擊。

“孟常,我必須得跟你說,關於你職務的升遷——這是一場必輸的戰鬥,是為了寒微出身官員的錢景。你現在卻輕言放棄?”

孟常顯然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實話說,大人,我想要做的事,並不是無休止地傳遞一些與正事毫無相關的信息,而那些正事對於不感興趣的人來說也毫無意義。不止是詹士府,多少部衙的官員都在尸位素餐。我想要做的事,不僅僅是可以活動下手腳,而是能夠出實績的!我厭倦了詹士府的所有事,我希望能夠指着什麼東西說,‘這是我做的。’”

他話中的諷刺意味非比尋常。於可遠完全能理解他的感受。

錢景卻說:“我不明白。”

孟常笑了,“我知道,所以我更得離開。”

於可遠問他,是不是詹士府所有差使都不重要。

“不,”他說,“非常重要。問題是屬下還沒見過有誰在干這個。”

他接着補充說他已經受夠了那些毫無意義的諷刺和排擠,乃至陰謀算計。

孟常走得很突然,也很理所當然。朝廷因為他有這樣一番史無前例的探討,他自然會成為一個異常耀眼的“明星”,整日裏被人指點。

對此,於可遠並不願做什麼。

於他而言,孟常本就是無關緊要的。

現在事情的重點,落在了海瑞身上。

……

刑部定了海瑞死刑為秋後處決,這一天便是立秋了。東北風嗚嗚地叫着。枯草落葉滿天飛揚,黃塵蒙蒙,混沌一片,簡直分辨不出何處是天,何處是地了。

詔獄大員裏面有一顆很高的梧桐樹。聽說是明成祖朱棣遷都到北京,並將這裏定為詔獄時種下的。距今已經有兩百多年的歷史,長得很高大。

錦衣衛們奉其為神樹,認為樹的靈魂受成祖爺的感化而庇護着心存良知的錦衣衛們。

這時,梧桐樹下已經立起了絞刑架,麻繩和轎環就高高懸挂在絞刑架的橫杆上,下面還擺着一個破舊的踏凳。

立秋的日頭不算晃眼。

陸經、九爺和十二爺,還有幾個行刑的錦衣衛這時都站在絞刑架下面,望着那棵已經綠中帶黃的梧桐。

“爺,快到時間了。”

陸經靜靜地望向十二爺,“你去上香吧。”

十二爺將線香捧在手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天佑忠良,該殺不該殺,還請上神明示!”

說完,便磕了三個響頭,將香也插了進去。

錦衣衛們都過去上香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着,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詔獄大門,等待着最終的判決。

十二爺望向陸經,“爺,您說皇上會改主意嗎?”

陸經低下頭,什麼都沒說。但他心裏卻明白,往年這個時候,秋決的勾朱早已經送來,今年卻遲遲沒到,這到底意味着什麼。

……

嘉靖帝的沉痾已經難愈,雖然尋良醫開了藥方,這時也只是將將養息,不能再在八卦台上打坐。這時正靠在床頭,大熱的天要蓋兩層棉被才行。

秋決人犯的名單滿滿地擺了一大案。

黃錦年前受的傷這時已經好很多了,只是被打掉的牙齒再也長不出來,說話都漏風。他從上面挑揀着待決人犯的名單,然後目光定格在海瑞那一張。

接着他沉吟了一會,越過海瑞的那份名單,將後面的幾份單子放在托盤裏,呈給了嘉靖帝。

這時嘉靖帝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那些名單的名字認清,然後用硃筆一個個勾了下去。

嘉靖帝接着望向黃錦。

黃錦也深深望着嘉靖帝。

“還有呢?都拿來。”

黃錦只好顫巍巍地又回去拿名單。

即便是被赦免,從司禮監回來,黃錦也再沒有回到首席秉筆太監這個職務,而是專心侍奉在嘉靖帝身旁。即便不是他當值,晚上他也在嘉靖的床邊打地鋪。

所以,現在陳洪要見一面嘉靖帝很難,有事情必須先請奏,准了才可以進精舍。

現在陳洪就一直站在大殿門口,等着秋決的勾朱,好送往內閣值房。

“殺還是不殺!”陳洪急切地念叨着,“這都什麼時辰了?”然後往往天空。

然後一個太監看着滴漏的銅壺,小聲說:“已經巳時二刻了。”

陳洪覺得事情似乎有了轉機,立刻踏進大殿,望向精舍的那道門。

這時卻忽然聽到黃錦在讀奏本的聲音。仔細一聽,是《治安疏》!他又連忙驚恐地退回來。

黃錦這會已經沒有那種憨憨的語調,而是委屈又擔心的聲音:“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

“拖時間?”嘉靖有些煩躁,“拿過來!朕自己看!”

片刻之後,嘉靖的聲音又傳出大殿,“將那些該處決的人犯名單,先送到外面!”

黃錦將名單送到外面,經過那番磨難,不知是不是領悟了一些什麼,他已經不再和陳洪爭,更不同他講話,將名單遞給他,便逕自轉身回到精舍。

陳洪想問什麼,卻壓根沒有機會。

陳洪只能拿着那些名單,正要去內閣時,卻聽到嘉靖的聲音傳出來:“陳洪!”

“奴才在。”

陳洪連忙跪地。

“徐階說有要緊的奏本?”

“回主子,是有這回事。”

“那就叫他立刻送來!”

“奴才明白。”

陳洪領命,拿着托盤往內閣去了。

……

而此時的內閣,徐階、高拱、李春芳和趙貞吉,領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幾個堂官,還有於可遠、張居正早早就候在這裏。

看到陳洪捧着托盤進來,便同時站了起來。

“海瑞勾了嗎?”

即便是沉穩如山的徐階,這時也忍不住,率先發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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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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