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慎重的考量

第233章 慎重的考量

這一天,於可遠對詹士府機會均等,或者說寒微出身的官員缺乏機會均等的情況稍微有了一個了解。

非常湊巧,他跟詹士府唯一的一個寒微出身的六品府丞有了一次短暫的交談。

賈修德的確是一個出色人物,非常有吸引力,又聰明,三十九或者四十多歲吧,這個歲數當上府丞其實已經算很年輕了。他處理政務的手法很利落——於可遠認為,稍微有些正統官僚的氣概,但儘管如此,還是顯露出那種寒微人特有的氣質。

他帶來了一份很特別,又很難處理的抗議書。說實話,在明朝看到抗議書就很出奇了,更別說是很難處理的,有關景王的一件事,是景王下面的一些人寫的:關於他屬地的歸屬的問題。嗯,他完全搞不懂這裏面的名堂,也不知道這些人要做什麼。或者說,他是不想搞懂。

而讓他驚喜的是,他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做。

賈修德解釋說,其中有些事情是錯誤的,而其他的問題只需要按照《大明律》就能解決,所以不管怎樣,他都沒什麼其他選擇。

下面的官員這種建議往往能讓他們的上司日子好過一些。不需要做決定,那就意味着連道歉和辭呈都不需要考慮。事實上什麼都不用做,也就不需要擔責,真棒。

於可遠讓他起草一封復函,而他已經寫好了,他從大案上遞過來讓於可遠簽字蓋章,寫得簡直無可挑剔。仟韆仦哾

於可遠心裏納悶,為什麼朝廷不多任命一些像他這樣的府丞?——而且他意識到現在正是弄清這些事情的時機。於是他問賈修德有多少平民出身的官員在詹士府擔任職務,除了雜役之外。

賈修德立刻回答了這個問題:“詹事和少詹事大人自然不是,府丞只有我這一個,至於主簿和錄事,通事舍人也都不是。左春坊和司經局就我所知,也只有一個從九品的正字出身寒微。”

於可遠暗自疑惑有沒有不畸形的府丞。大概沒有,當他們上任詹士府的時候就畸形了。

然後他問賈修德府丞這一級歷年的情況。果然如他所料,他知道確切的信息。

“我大明朝,共歷有四位寒微出身的府丞。”

這似乎還不錯。“總共有多少位府丞,截止到目前。”他問。

“三百六十二個。”

於可遠大為震驚。喊人聽聞。他很奇怪賈修德為什麼對這件事毫不詫異。至少,看上去不像,他就像平常那樣,輕鬆愉快、就事論事地回答這些問題。

“這種情況,你不覺得奇怪嗎?”於可遠問。

“其實不,大人。”賈修德笑了,“其實很正常。可話又說回來,屬下覺得整個詹士府都很正常,畢竟它本身就是為皇族服務。”

嗯,為皇族服務,所以就要任由和皇族身份更相符的大家出身的官員。

作為一個打算致力於機會均等的官員,他覺得自己能夠做得更好。他站在賈修德這邊。

“你能為此做些什麼?”於可遠問。

或者說,他致力於哪些改變?讓自己的處境更好些。

賈修德一臉茫然。

於可遠換了個問題,“我能為此做些什麼?或者你希望我們做些什麼?”

他用那種沉着又清澈的眼神凝視着於可遠,他的眼睛是那種清澈的深褐色,而且他身上似乎散發著一種非常冷靜的氣味。

“大人,您是認真的嗎?”

於可遠點點頭。

“這很容易,”他說,“您把翰林院和通政使司那些熬了十幾年的官員直接調到詹士府,他們大多數都能做得更好,這裏的待遇和福利對他們也很好。屬下相信,會有很多人樂此不疲。”

“他們能勝任這份職務?”於可遠問。

“當然,”賈修德眼底似乎劃過一丟丟的嘲諷,但於可遠覺得他看錯了。賈修德看上去對這個問題也同樣意外,“屬下的意思是,儘管屬下對大人您尊敬之至,但您能在一年內從科舉的學子蛻變為通議大夫,為什麼您不能讓一些在職務上勤勤懇懇十幾年的修撰成為一個府丞呢?屬下以為,在翰林院十幾年,做筆頭工作不出錯,完全可以勝任這裏的大部分工作。”

錢景進來提醒他還有其他差使要做。

他將賈修德送出去。

“錢大人。”他說。

“是,大人?”錢景像往常那樣回答他。近一個月來,他和錢景一直試圖在建立起一種更為親密的私人關係。

可是他還是很執着地拘泥於這些形式。

“沒有外人的時候,你可以喊我可遠。”畢竟年齡比他大,他略微抱怨,“至少在咱們單獨相處的時候。”

他誠懇又感激地點點頭。

“屬下會盡量記住這個,大人。”

他如此回答。無藥可救了!

他揮一揮跟賈修德談論的那份抗議書。“賈修德說這份抗議完全是胡扯。很顯然,景王那邊已經亂成一片了。”於可遠告訴他,“而且他已經寫好了復函。”

“真是個稱職的傢伙。”錢景努了努嘴,似乎並不意外,“他總是這樣一用心,比旁人盡十倍的心,才能保住他這個府丞之位。”

“這正確嗎?”於可遠問。

錢景望了望於可遠,“或許是正確的,大人,起碼在詹士府這裏,是正確的。”

……

受於可遠的邀請,申時行來到了翰林院。當然不是詹士府,畢竟那裏太敏感了。今天他將就機會均等的問題同申時行爭辯一下。

但是他還是很小心地沒有實現透露,而是給這份談話定下一個挑不出毛病的帽子——官員調配。

“申大人,”於可遠開始了,“關於詹事府近來發生的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經過深思熟慮后,我有一個慎重的考量。”

申時行僵在那裏,剛剛往椅子裏坐了一般,然後就用撅着的嘴巴警惕地望着於可遠。

“一個慎重的考量?於大人?”

他連續用了兩個疑問切,然後迅速恢復常態,並且假裝樂於聽到這樣的消息。

“確實,”於可遠欣然回答,“我打算就詹事府目前官員結構向吏部提出一些建設性的建議。譬如寒微出身的官員數量應該做些工作。”

“肯定沒有那麼多啊。”申時行一臉茫然。

旁邊的張余德連忙解釋道:“與大人的意思,認為我們需要更多。”

“大量的,充足的,有影響力的。”於可遠堅定地補充道。

這回申時行真的是被嚇着了。他的腦子在飛速運轉,他就是明白不了於可遠的意思。“可是詹事府的編製確實已經很滿了,詹事,少詹事,府丞……”他說不下去了,就尋求幫助,“張大人,你有什麼想法?”

“回稟大人,”張余德幫着說,“錄事和左春坊的左贊善、左司直郎、左清紀郎、左司諫,右春芳的右贊善、右司直郎、右清紀郎、右司諫,這些目前都有空缺。”

張余德顯然沒有抓住要點。

“這些官職,自從成祖爺那會就陸陸續續不設了。”申時行說。

“我談的是那些實權官職,譬如府丞、左中允和右中允這些。”

申時行目瞪口呆,他似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回答。於是於可遠接著說,“詹事府需要一些寒微出身的官員了。”

申時行還是腦筋混亂。他全無反應。

張余德似乎也徹底糊塗了,他希望於可遠能做出更詳細的說明。

“是那種……大人,您想說的是寒門出身吧?不是寒微?大人?”張余德無話可說地詢問。

寒門和寒微二字當然不同。寒門指寒微的門第,專指門第勢力較低的世家,也叫庶族,並非指貧民階級。

而寒微一般則指貧民階層,家境貧寒的家庭。

於可遠從來都拿不準張余德到底是個高智商的冷麵笑匠,還是個暈頭轉向的低能兒。所以他只能叫他坐在一旁。

“有幾位府丞、庶子、諭德和中允?”於可遠問張余德,“就說目前。”

“屬下以為,應該是各有一名。”

一個精確的回答。

“各有一名,”於可遠滿意地表示贊同,“那麼有幾位是寒微出身呢?”這個問題理所當然地問向了管着吏部的申時行。

申時行似乎忽然喪失了記憶,“這個,一般來說,手頭沒有確切數字,我不敢肯定。”

“那好,大概呢?申大人您管着吏部,總歸知道大概的情況。”他鼓勵申時行回答。

“這個,”申時行謹慎地說,“或許一個都沒有。”

接近但沒有命中,精確地講應該是只有一個才是正確答案。但正因如此,寒微出身的官員出現在詹事府已經成為詫異和不正常的事情,申時行顯然是這樣認為,也是如此猜測的。

而張居正的猜測和批評也是正確的,各大部衙的官員們形成了一個名義上不存在的排外的小集體,一個新任命的寒微出身且沒有任何人舉薦的官員實際上可能被拒之門外。這會成為一種他們的朝廷“東家”並不完全了解卻仍然行之有效的“非正式”行程。

於可遠覺得越來越有趣了。

“您認為如今的詹事府的所有官員里,”於可遠繼續興高采烈地說,“您覺得應該有幾位寒微出身的官員?”

申時行避而不答。

他要麼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要麼就是明明知道卻故意不說。

“這很難說。”是他想出來的最佳回應。

他不敢貿然回絕,也不敢直接否認,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的於可遠身上是帶着張居正乃至裕王的想法來同自己講話的,越是這種時候,隨意表態就越容易滑入深淵。

正所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讓於可遠故作驚訝,“為什麼難說?”他想要知道。

張余德有試圖幫忙,“或許至少也要有三四名來表示表示吧?”

申時行似乎被這麼大的數量打動了,“需要這麼多?”他說,然後雙眼稍微睜大了點。

於可遠的小樂趣已經享用夠了,現在他要直入主題了。

他有個計劃要施行,自從他第一次同世子朱翊鈞談話,又被張居正點醒,她就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我決定,”於可遠宣佈,“我要向吏部提議,在未來半年內,讓寒微出身的官員的人數達到詹事府官員總數的三成。”

於可遠在想,申時行應該是慌了。但也難說,因為他如此地四平八穩。

“於大人,很顯然,吏部與你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他說,這話自然而然加重了於可遠的懷疑。

“這很好,沒想到我和申大人竟然想到了一塊。”於可遠說。

“當然應該有更多寒微出身的官員擔任這些職務。當然,而且想必天下的讀書人都深為關注這種看似不平衡的現象。”

於可遠注意到他巧妙地使用了“看似”這個詞。

“但是這種事情需要時間。”

於可遠對此有備而來。

“我決定立刻着手。”他回答。

“這是……太岳,還是……”

話不等說完,於可遠便打斷了他,“不僅是太岳,王爺和李娘娘當時都在場,甚至世子也旁聽了。”

申時行咽了咽口水,“我全心全意贊同,”然後熱心地回應着,“我提議,立刻召集翰林院和通政使司的官員,進行一次討論……”

這不是於可遠想要的。他很清楚。他堅定不移地告訴申時行不要老一套的拖延戰術。

“這事需要一個重鎚,”他說,“我們需要切斷一切繁文縟節。”

該死的張余德又大聲說話:“您不能用重鎚砸東西,它只能……”

然後他做出一副惶恐又擔憂的表情。

於可遠恨恨地用眼神砸向他。

申時行似乎因為於可遠指責他的拖延戰術而有些惱怒。

“於大人,”他抱怨着,“我並沒有搞所謂的拖延戰術。”

於可遠或許是冤枉了他,他立刻向申時行道歉。然後等着瞧他有什麼主意。

“我只是要建議,”申時行帶着點兒受傷的語調,其實這些都是裝出來的,大家心知肚明,然後他說,“如果你要在翰林院那樣的地方要三成的寒微出身的官員數量,吏部現在就能做到。可你說的是詹事府,那我們就必須在準備階段尋找更多這樣出身的官員,挑挑揀揀,篩選過後,才能最終在詹事府實現這三成的數量。”

“什麼時候?”於可遠問道。

不用他說,於可遠救知道答案了。

“大概十年後。”

“不,申大人,”於可遠仍然耐心地笑着說,“太岳希望儘早看到成效,當然這也是王爺樂於見到的。”

申時行終於裝出明白的表情了。

“哦,”他說,然後踉蹌了一下,“你是說現在!”

“是的,申大人,就是現在。”於可遠帶着最神氣的笑容回答。

“可是,於大人,”他平靜地笑着,“現在做任何事都要花時間。”他也回敬於可遠一個很神氣的笑容。

他夠了不起的,這麼快就恢復鎮定。

這套廢話,他在進入朝堂以來,已經聽了快一年了,對他起不來什麼作用了。

“是啊,大人,”他說,“官員們的三條辦事準則,辦事迅速更費事,辦事節省更花錢,辦事隱秘就泄露。不,申大人。我已經說過,這並不代表我自己的意思,所以十年時間太長了。”

申時行遺憾地搖搖頭,“於大人,我說的並非書面上的時間,而是實際時間。”他開始舒舒服服地靠進自己的椅子,注視着翰林院大堂的天花板,繼續優哉游哉地說下去,“官員的成長就好像是這座大殿的木樑,不是什麼野草啊鮮花的。要隨着季節開花、成熟。”

於可遠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大言不慚的閑扯淡。可是他正滔滔不絕。

“他們成熟到像是……”

於可遠笑着打斷了他的話,“像大人您這樣嗎?”

“我原本要說,”他尖酸地回答,“他們成熟到像陳年美酒。”

“也許是茅台?”

申時行卻一本正經地笑着,“我是認真的,於大人。”

他當然是。除了對自己的重要性完全認真之外,他還認真地想要用所有這些鬼扯來糊弄他忘記自己的新提議——或者照於可遠所想,他的新提議。

他決定直擊要害。

“我預見到了這個問題。”於可遠堅定地說,“所以我提議從翰林院和通政使司調任一部分官員來填補詹事府的官職空缺。”

申時行的臉完全值得一看。他完全嚇傻了,面上彷彿毫無血色。

“於大人……我想我不太……”他還沒說出“明白”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已經漸漸消失了。

於可遠忽然感覺自己享受到了巨大的樂趣。

“我決心從翰林院和通政使司調取一部分寒微出身的官員來填補詹事府的職務空缺。”他非常緩慢仔細地說,像個癲狂的語言矯治師。

申時行就坐在那兒瞪着他,呆若木雞,彷彿像是耗子見了貓。

終於他重新打點精神。

“但是,”他開始了,“吏部的工作就在於它的廉潔、純正,不受外來人的影響。”

於可遠實在看不出這種老掉牙的陳詞濫調有什麼意義,所以他這樣子說出來了,“乞丐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求生存,申大人,官員為什麼就該不一樣呢?”

“是不一樣,官員要求細緻……而且這是生存!”

“同樣是生存。”於可遠意有所指,極為謹慎地說,“與乞丐不同的是,它意味着更多人的生存。”

“忠於職守。”申時行說。

“更重要的是生存。”於可遠說。

“生存,臣民們的生存,更好地生存。”申時行斷然重複,“這很好,可遠,生存。”他顯然說出了官員詞彙里的一句關鍵的讚美。

當然,他與這次談話利益相關。如果於可遠從翰林院和通政使司調任官員的政策順利實施,很可能會對更多像錢景和張余德這樣低品級官員的升遷造成負面影響。但顯而易見的是,一些朝廷大員靠着貪吞詹事府與王府這層關係的行為,在短時間內能夠得到有效制止了。打個比方,一千萬兩銀子從詹事府到王府,如果是目前這些官員辦事,最終落下去的可能不足三百萬兩。而寒微出身的官員,他們無權無勢,想貪也不敢貪,王府收益自然就最大了。

看似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是裕王整頓朝綱的開始。

當然,困難仍然有很多很多。

就譬如申時行的態度,他雖然想倒向張居正這邊,但立刻讓他斬斷身後的利益鏈條又是不現實的,他身上承載着多少人的官運和財運,不是他不想變,而是那些人不希望他變。尤其是徐階和高拱這兩座大山壓下來,就更是令他窒息。

所以,他才這般糾結,既不敢明着拒絕,也不敢明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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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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