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私談甚深
這時,於可遠又發話了,望向的是主簿:「大人,剛剛李大人所講的這番話,您可如實記錄在案了?」
主簿當然不會,也不敢記這樣的案文,開始裝起聾子。
於可遠拜向俞咨皋:「大人,草民以為,李大人剛剛所講皆與案情相關,應如實記錄在案。」
俞咨皋點點頭,「無論是否與案情相關,書辦都應該如實記錄,怎麼,你不願記?」他直勾勾地望向主簿。
主簿握着筆桿的手都發顫了,「這……這也要記嗎?」
縣衙人雖多,但像通倭這樣的大案,不宜讓太多人知情,所以才有這位正九品的主簿兼任書辦職務。干這麼多年,什麼樣的話該講,什麼樣的話不該講,他比誰都明白,像李孝先剛才所講的,就犯了好幾個忌諱。
言多必失,多言有漏,他這樣急切地想將證人趕走,又拿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必定會落人口實,若在尋常,有上頭庇護倒也無礙,但新任知府正在路上,俞咨皋又這般興師動眾,朝堂上,嚴黨和清流恐怕早有一番大動作,這個時候被捏住把柄,就是在給敵人送攻訐自己的機會!
樹倒猢猻散,若知縣跌了,自己也不能獨善其身。
這會,堂上的知縣、縣丞和主簿都沉默了。
俞咨皋朝着周禮拱手,「周公公,這些話要不要記錄在案,您老應該給個主意。」
周禮靠在椅子上,久久不講話,直到俞咨皋又喊了一聲「公公」,他才睜開眼睛,「咱家只講一句話,凡事按照朝廷的規矩辦,准沒有錯處。」說完,又閉上了眼。
俞咨皋笑了,望向主簿,「聽清了?凡事按朝廷的規矩辦。」
主簿緊繃著臉,就是不動筆。
李孝先不能不答話了,像是卧病在床的老人,緩緩抬起左手,虛弱無力地一擺,「記,都記下來吧。」聲音也十分孱弱。
詳細記錄后,由眾人依次審閱,主簿已經汗流浹背。
俞咨皋瞅了瞅堂上:「李大人似乎身體不適,既然如此,於可遠,你對這件案情甚是熟悉,有什麼疑惑之處,一併速問吧。」
於可遠上前兩步,對着坐在椅子上的常育溫道:「草民斗膽問一句,大人是否承認方才講過的那番話?通倭一案背後,是否還有旁人指使?」
常育溫望向俞咨皋,沉默了一會,「我確有此言。」
李孝先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於可遠退了回來,朝着堂上一拜,「諸位大人,草民已問完,並無別的疑惑了。」
這一刻,所有人都震驚了,本以為會繼續詢問背後指使之人,卻不想於可遠就停在這樣的節骨眼上。
但深思熟慮過後,他們不免感慨於可遠的周到。他只是證人,不是審問官,若是詢問背後主使之人,且不提這證詞會不會作數,更有越俎代庖之嫌,於理於法皆不合。
這時候,這件案情的走向就不由李孝先掌控了。因為通倭背後的主使正是縣衙這一班子人,他們巴不得常育溫閉嘴,但只能想一想,話是沒法說的。
周禮更不會說。
所以,這番裏應外合之後,局勢就全然落在俞咨皋的手裏。不僅是於可遠的能言善辯,更有俞咨皋的推波助瀾,以及最關鍵的一點——俞咨皋和於可遠都拿捏住了常育溫的心理。
俞咨皋淡淡道:「在這裏,我不得不提醒一點。依大明律,各級衙門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屬如官士卒書辦差役,凡奉命執行者概不牽連,正所謂‘千差萬差,奉命不差。常育溫,倘若你果真是受某位上司指使辦事,雖然不能免掉死罪,卻可避免抄家流放。但你若真是胡亂攀扯,你的家屬更要罪上加罪!」
這是大明官場的慣例。也就是常言的「法不責眾」,若非如此,像這樣的大案若要詳細追究起來,牽連者不知凡幾,官兵衙役們更是一個都跑不掉。但這些人本就只能奉命辦差,無法違抗,若要治罪,未免太沒有人情。
常育溫等的就是這句話,一聽此言,立刻撲跪在地上,「革員所言不敢有半分作假!革員這就可以指出所有幕後主使,懇請諸位大人為革員做主!」
李孝先整個人都癱在堂上了。
卻沒想到,俞咨皋卻冷靜地搖搖頭,「私通倭寇,沒有任何人能夠為你做主,一切但憑律法。至於你的幕後主使……」接着轉向堂上的李孝先,「李大人,這件案情既然不止常育溫和楚良二人,牽扯到更多,那由你我來審辦,恐怕就不妥了。」
李孝先強提着一口氣,「俞將軍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俞咨皋道:「既然是通倭,又可能牽扯到地方的高級官員,兩位革員應即刻壓往濟南府,且六百里加急上報朝廷,由布政使司、通政使司、按察使司共同會審,李大人以為如何?」
聽到俞咨皋並沒有立刻就想翻出幕後主使的意思,李孝先眼神一亮,又有了些精氣神,「俞將軍所言在理。」
「兩位革員關係重大,縣衙人手不足,我會派親兵協同護送。」俞咨皋斬釘截鐵道。
這是防止縣衙的人中途滅口。
李孝先點點頭,只要將案情捅到省里,有那些大人庇護,局勢到底會如何發展,就不是一個俞咨皋能夠決定的了。山東官場官官相護,一個新來的知府,就算有裕王做靠山,也未必能掀起什麼風浪。
案子審到這裏也就結束了。
眾人依次退場,剛離開縣衙,一個親兵就尋到於可遠,「俞將軍有請。」
於可遠點點頭,「煩請引路。」
依舊是縣衙,這回卻是西處的思補齋,是縣衙專門用來招待官員的居所,都由俞咨皋的親兵把守。
俞咨皋坐在主座上,看到於可遠進來,朝着左側的客座一指,「坐下講。」
於可遠先是行了一禮,也不客套,直接坐了下來。
「找你來,是問你幾件事。」俞咨皋笑着道。
於可遠:「大人請講。」
「你此番在縣衙的言行,將李孝先徹底得罪,可以說,整個東阿縣都難有你的立足之地。為何要這樣做?」
於可遠沉默了一小會。
俞咨皋笑着:「你是聰明人,不要同我講什麼道德義理。」
「既然大人這樣說了,草民就講些不甚恰當的話,還望大人勿怪。」於可遠答言了:「大人倘若今天不來,草民無論如何也不敢在朝堂上做這樣的辯論,講句昧良心的話,草民本意只是要楚彪等人伏法。因是大人來,對草民講了幾句賞識之話,草民就算不想言,也只能硬着頭皮言了。」
「這如何講?」俞咨皋好奇地問道。
「大人當著正字讚賞草民,話傳到縣衙,李大人會懷疑草民是受大人的指示,才指認巡檢和典吏通倭。草民準備參與明年二月的科舉考試,第一關就是東阿縣的縣試,主考官是李孝先李大人。
一來,草民與李大人之子有些恩怨,二來,通倭情事是草民出面指證,那番辯論有或沒有,與李大人結怨已不可避免,既然早就走到縣衙的對立面,草民心想,不妨乾脆些,徹底投身到俞大人這一邊,或許可爭一線生機。」
「你倒是機敏。」俞咨皋望向於可遠,「但本將軍無黨無派,通倭情事是有確鑿證據的,並不針對李孝先。」
於可遠慢慢笑了:「一個李孝先,當然無需大人刻意針對,大人所圖,乃是國朝千秋萬代的大事。」
俞咨皋立刻碰了一下目光,沉吟道:「此話何解?」
「大人既然要草民誠意相告,有些話不妨明說。」
「放肆!」俞咨皋身旁的副官呵斥一聲,如平地一聲雷,炸響在於可遠的耳畔。
「無妨,你繼續講。」俞咨皋立刻以目止住副官,聲音平淡似水。
於可遠望向他,依然笑着,「大人若按章程辦案,方才就該讓兩位革員將幕後主使吐出,整個縣衙都牽扯到通倭情事之中,大人亦該向朝廷參奏,將這些貪贓枉法之輩一網打盡。
但大人偏偏沒有,而是將兩位革員送進省里,若我猜的沒錯,這時若是翻出幕後指使,以山東官場目前這個情況,恐怕一絲風浪都掀不起來,還會誤了朝廷某些人的佈局。
但若是等等,革員壓進省里需要些時日,那位新知府也該到任了,由他主持案件,一家獨大的局面被打破,再審出幕後主使,牽扯到誰就查誰,只這一個案子就能將整個山東的都攪渾了,挽掉爛瘡才好長新肉,大人意在還朝堂一個清朗,草民這樣解,不知對不對?」
俞咨皋盯向於可遠,但見於可遠的眼神波瀾不驚,絲毫沒有情緒起伏。
這樣的膽量和智慧,饒是在官場多年,也甚少見過誰在這個年齡就能歷練出來,他沉吟了好半晌,神態漸漸放鬆,對於可遠愈發看重,「你早就猜到了我的想法,所以才在堂上直言辯論,不惜得罪整個東阿縣衙,不止是為了向本將軍求一條生路吧?」
「大人明鑒。草民實在無路可走,不得已而為之。」於可遠頓了一下,然後道:「得罪了知縣,草民唯恐過不了縣試一關。景王卧病在床,裕王為大明朝誕下第一位皇長孫,以嚴嵩為首的景王黨,以及以徐階為首的裕王黨,這幾年必將有大動作,山東已是風雨飄搖,草民雖不才,願向朝廷效犬馬之勞,為還朝野一片清朗敬獻一點綿薄之力,只求大人為草民開闢一條公平的科舉之路。」
俞咨皋溫言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看來你所圖非小啊。若我不答應,你要如何做?」
於可遠立刻說道:「正字是縣衙的人,不會為大人進言。幾位秀才先生分量雖重,但他們皆有退路,也最易變節。相比之下,草民退無可退,進省審案,入堂作證的最佳人選便是草民,大人沒有理由不答應。」
「好。有理有據,有退有進,有勇有謀,志向高遠,我並沒看錯人。」
俞咨皋說著倏地望向於可遠,「東阿能出你這樣一個人才,是整個山東之福。你這些條件,我可以應允,但有一事,你需即刻辦妥。」
「請大人直言。」
「你今年十四歲?」
「再過兩個月,草民便了。」
「十四歲已到了入征的年齡,你既然決心苦考科舉,我不妨透露於你,再過幾日,朝廷將有明文頒佈,兩京一十三省各挑之一的州縣,凡是年滿十四歲的男子,皆在入征之列。
韃靼部俺答率軍侵犯大同,戰事已然刻不容緩,東阿縣就在入征名單之中。我此次過來,一為剿滅倭寇,二便是為徵兵一事。
你沒有功名在身,我不能幫你免去兵役,只好提點你一番。你若躲過了這次兵役,將來科舉有望,我會去信東流書院,由王正憲王老爺子出面,親自審你的試卷,也就沒誰敢從中作梗了。
當然,你若能得到王老爺子的賞識,成為他的門生,莫說是科舉入仕,只要在院試取得一個好名次,有老爺子舉薦,以生員身份入國子監也未嘗不可。」
於可遠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朝廷要徵兵了?庚戌之變竟然會鬧到這個程度……
雖有穿越前的記憶,但歷史書上並未記載,因庚戌之變,要在哪些省份的哪些州縣徵兵,所以於可遠也從未操心過這檔子事。
太意外了!
於可遠最先想到的,就是逃離東阿縣。但在大征期間,無故逃跑拒征是有罪的。所以,往哪裏逃,因何而逃,這些都是極關鍵的問題。
思忖許久,忽然腦海一震,想到自己房間裏的一紙婚書,心頭就浮現出「鄒平縣高家大字。
「大人,鄒平縣是否也在入征的名單?」
俞咨皋想了想,「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於可遠長吁了一口氣。
「怎麼,你要到鄒平?以什麼名義?」俞咨皋好奇問道。
「只是有些想法。我哥哥與鄒平縣高家的三小姐有婚約,哥哥年前因病亡故,家母託人將消息遞到鄒平,但事情拖了很久,婚約到底怎樣辦,始終沒有回信。
家母遂起了讓我代替大哥,繼續這門婚事的打算,我起初不想答應,一則是一廂情願,高家未必應允,二則入贅女婿畢竟有辱門風,且家裏就我一個男丁。但事急從權,這是眼下草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未嘗不可。」俞咨皋點點頭,「東阿縣人多眼雜,你的動向必定有人盯着,若離開了東阿,恐怕有人會耐不住心思搞小動作。這樣,我派一隊親兵,以保護證人的名義跟着你,等到婚事敲定,入贅女婿的身份坐實,戶籍也一併遷到鄒平,再回到東阿安心讀書,屆時公審,這隊親兵會接你進省。」
「多謝大人!」於可遠深深拜謝。
俞咨皋:「你在鄒平那邊人生地不熟,戶籍一旦辦妥,立刻回東阿,以免節外生枝。」
「草民牢記於心。」
「可惜,你這樣的人若是投身軍中,也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俞咨皋惋惜地端起茶。
這便是要送客了。
於可遠拱手道:「舉世無清濁,誰歟障倒瀾。獨能驅雁鶩,不使污鵷鸞。為文為武,其心皆是朝廷,其行皆是天下蒼生。唯有忠心報國,方可回報大人恩情。今日已叨擾多時,草民這就告辭,望大人珍重!」
「也罷,人各有志。」俞咨皋感慨了一聲,然後擺擺手,對身旁的副官道:「點十個親兵,跟着他,務必護他周全。」
「是。」
就這樣,於可遠跟着副官出了思補齋,到班房點兵。離開縣衙時,身後跟着十名俞家親兵,好不威風。
來到城門口,林清修正在這裏等着,見到於可遠身後的十名親兵,不由又是一番感慨。眾人遂一路同行,往家中趕去。
路途並不遙遠,偏發生了一樁趣事。
卻說那高邦媛的婢女暖英,來縣裏請了六個高頭大馬的保鏢,正耀武揚威般地往村落走,因速度極快,不一會的功夫就追上了前面的眾人。
於可遠和林清修倒沒覺得什麼,但便服着裝的親兵們十分謹慎,望向身後一群保鏢,雙手穩穩握住腰間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