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一槍的風情
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正在凝視着你——尼采
方城站在牆下,面對着紅色的磚牆,雪花一片一片地飄落下來,雙手戴着手銬,右手手指夾着一支煙,煙灰很長,方城沒有彈掉它。
這支煙是袁克佑給方城最後送行的禮遇,袁克佑此時正站在城牆上面,低着頭默默地看着下面戴着手銬準備受刑的方城。
方城心情很平靜,腦子想着家鄉的竹節蝦,金塘李,和一幫村裏的小夥伴們海里撈蟹,河裏捉魚,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
“砰!”
槍響了,方城感覺自己的後背彷彿被一個巨大的鐵鎚砸上,他不由自主地昂起頭,身體被巨大的衝擊力撞飛,在他昂頭的一瞬間,看到了城牆上的一個人,袁克佑。
此時的袁克佑正眯着雙眼,看着方城的身體被子彈擊穿。
方城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只是覺得瞬間異常的寒冷,在他閉上眼睛之前,留給他最後的影像是袁克佑一直以來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
袁克佑靜靜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方城,鮮紅的血從他的後背流了出來,雪白的地上一片殷紅。
袁克佑在城牆上擺揮了揮手,城牆邊上停着一輛救護車,車邊兩個戴着大白口罩,穿着白大褂的人迅速來到方城身邊,把他翻過來,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其中一個人抬起頭,向城牆上的袁克佑搖了搖頭。
袁克佑點了點頭,那兩位穿着白大褂的人立刻將方城抬上了救護車,救護車疾馳而去。
槍斃方城的命令是從奉天關東軍司令部下達的,負責執行的人是新京警察廳特高課課長袁克佑,方城也是他挖出來隱藏在警察廳高層的中共卧底。
袁克佑為了找出這警察廳的內奸,足足用了5年。
袁克佑在新京小西門城牆地下槍斃了他認為的一生之敵方城,雪越下越大,方城的屍體早已運走,行刑隊也已經收隊,只有他靜靜地站在城牆上,黑色的大衣貂毛領上已經是雪白的一片,頭頂上黑色皮禮帽也是厚厚地一層雪。
袁克佑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他在賭一把。精華書閣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袁克佑自己一個人走下了古老的城牆,開着自己的斯蒂龐克牌小轎車向城外駛去。
他要去見一個人,見他最後一面。
新京城外,那運載着方城屍體的白色的救護車停在路邊,車尾的燈一直閃爍着,顯得很焦急,似乎在等什麼人。
是的,車上的人在等待袁克佑,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袁克佑的車緩緩地過來了,救護車上的司機趕緊開了車門,走了下來,向袁克佑來的方向迎了過去。
袁克佑在路邊停好了車,走了下來,貂皮毛領上的雪花還沒有完全的融化。
“袁課長,他沒死,救過來了。”說話的是開救護車的司機老曹,他是整個新京地下黨的總負責人,也是袁克佑列為的頭號共黨分子。
袁克佑沒有說話,向前走去,打開了救護車的尾門,一個縱身跳了上去。
車裏很暖和,車廂里有三個人,兩個是負責收屍的穿白大褂的人,一個是躺在擔架上的方城。
方城已經進行了簡單的傷口處理和包紮,只是臉色很蒼白,雙眼緊閉。
袁克佑蹲下身來,脫下右手的皮手套,伸出食指在方城的鼻子下邊停留了片刻,臉上露出了微笑,說:“方副廳長,抓你是我的本分,救你是我的情分,我從未想過我會親手斃了你,又從未想過會親手放了你。”
袁克佑說完,站起了身,又嘆了一口氣,說:“方老弟,日本人蹦躂不了幾天了,遲早會完蛋,如果有一天,日本人靠不住,兄弟我落在你手中,還望今天這一槍的情分,給老哥留條生路。”
方城依然緊閉着雙眼。
袁克佑戴上手套,跳下了車,伸手將救護車的門把手握住,剛要關上,又對着躺在地上的方城說了一句:“老弟,只是找到皇太極的寶刀沒有用的,這滿洲到底是誰的,這天下到底誰的,誰也說不準。好自為之吧。”
袁克佑轉身關上車門,向自己的車走去。
救護車上的方城慢慢地睜開了雙眼,深邃的眼裏似乎有很多的疑惑。
車裏兩個人摘下了他們的口罩,蹲在方城的身邊,其中一個人急切地喊了一聲:“老方,你醒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
說話的是方城的夫人秋月楓,她也是老地下黨了,她潛伏在新京的時間甚至比方城還要長,秋月楓是哈爾濱人,地地道道的滿洲人。
1937年當方城從南京到新京執行秘密的潛伏任務,組織上給他配了一名唯一的聯絡員,她就是秋月楓,為了工作的方便,他們倆結婚了。
方城沒有回應她,而是將頭偏過來,望着另外一個人,萬從宗。他是方城在滿洲最信任的人,新京警察廳行動隊隊長。
萬從宗似乎從方城的眼神里讀懂了什麼,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從窗戶伸出頭去,對着駕駛室的老曹喊了一句:“開車,上山。”
救護車在雪地里晃晃悠悠開了兩天一晚,第三天黃昏,終於抵達了佳木斯郊外的棄陵山,這已經是抗聯的地盤了,老曹早有安排,車輛一進山,立刻就有人前來接應。
山上是安全的,抗聯隊伍在山上雖然很艱苦,日本人現在已經沒有多少精力和兵力對他們進行圍剿。
在抗聯總部營地里,地窩子裏很暖和,方城還是很虛弱,躺在炕上,炕邊上一堆柴火燃燒得很旺,時不時地迸發出“啪,啪”的木材燃燒的聲響。
火堆四周圍坐着幾個人,老曹,方從中,秋月楓,還有兩個,一個是抗聯的路司令,一個是延安派往抗聯的吳政委。
路司令手裏拿着一支樹杈,扒弄着火堆,嘴裏叼着一桿旱煙,頭髮有些花白。
開口說話的是吳政委:“方城同志能夠全身而退,這是個奇迹,但是我絕對不相信袁克佑是真心實意地想救老方。”
吳政委很瘦小,乾巴的手裏捧着一個搪瓷杯子,眼睛卻炯炯有神。
“吳政委,袁克佑說得很清楚,他在給自己留後路,誰都能看得出來,日本人快完了,他給日本人充當了十多年的走狗,他也害怕以後被人民清算。”秋月楓說話了。
路司令頭都沒有抬,依舊用樹杈扒拉着火堆,慢悠悠地說:“小秋,你太小看袁克佑了,如果說整個滿洲誰是最鐵杆的漢奸,那一定就是他,袁克佑。我們打了十年的交道,從張作霖時期就開始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清楚。”
吳政委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我個人的判斷袁克佑一定帶着什麼目的,日本人要倒了,根據袁克佑的歷史,他一定是在另外一個下家,當初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張府的人還沒亂,作為張作霖警衛隊副官的袁克佑已經在聯絡奉天日本特務了。”
吳政委說到這裏,讓大家很驚訝,原來袁克佑居然是張作霖的警衛副官,而且還有這麼一段黑歷史。
那麼,他營救方城,真的是為了尋找下一個靠山嗎?他在新京這麼多年,可是沒少殺抗聯戰士和地下黨同志。
營地里一片沉默。
“你們,你們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
方城醒了。
大家眼光齊刷刷地向他看了過去,方城正打算努力地支起身來,秋月楓立刻站起來,走到炕邊,將方城扶了起來,順手將枕頭邊上的舊棉襖給他批上。
“老方,你先躺下,現在你的身體是最重要的。”路司令將手中的樹杈丟進火堆里,急切地說道。
方城擺擺手,身體靠在秋月楓的懷裏,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說道:“袁克佑營救我,肯定是有目的,他在最後看望的時候說了一句皇太極的寶刀,這句話,只有我和他懂。”
“我在監獄裏的時候,受到了上至關東軍司令部,下至警察廳的優待,特別是袁克佑,從未為難我,更沒有對我用刑。不是因為他是抗聯潛伏在滿洲國級別最高的地下黨,而是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足以讓所有人對我忌憚。”
大家都很震驚,是什麼樣的秘密會讓袁克佑這樣的極端反共分子要來營救一個最高級別的地下黨呢?
“在我要被執行槍決前一夜,袁克佑和談了一個晚上,他沒有一句話是來勸我投降的,反而是給我講述了營救我的每一個細節。”
營救方城,其實是抗聯和袁克佑之間的一份交易,吳政委很清楚。
執行槍決的是抗聯派下山去的神槍手老林,他的槍法整個滿洲是出了名的,曾經是張作霖拜把子兄弟孫烈臣的侍衛長,孫烈臣死後,老林的心也死了,上山當了獵戶,日本人佔了滿洲,老林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抗聯。
袁克佑安排老林來執行槍決,他很清楚老林的槍法,一顆子彈從肺葉穿過,子彈經過特殊處理,不會對腹腔進行大面積創傷,方城可以暫時休克,只要止血及時,不至於傷及性命。
這個方案是袁克佑自己提出來的,他主動聯繫上了抗聯。
中間牽線的人就是特高課行動隊長萬從宗,萬從宗至今還記得那天早上袁克佑走進他的辦公室的情景。
萬從宗辦公室的門開了,袁克佑走了進來。
穿着一身皮衣,帶着圓皮毛的袁克佑走到萬從宗辦公桌前,萬從宗立刻站了起來:“課長,您找我?你打個電話就行。”
“電話里不好說,你到警察廳有些年頭了吧?好像你是從天津跟着康德皇帝那撥人到的滿洲,我沒說錯吧?”袁克佑慵懶地靠在椅子上,一雙狡詐的眼睛看着站立起來的方從中。
萬從宗感覺有點無可適從,用手撓了撓腦袋,回答道:“是的,那時候我不過是一名護衛,到了滿洲,日本人換了溥儀身邊所有的人,我沒了出路,只好去警察局找了差事。”
“萬隊長,咱們就長話短說,不繞圈子了,我知道你是共產黨,現在有個急事兒,需要你馬上和你的上級聯繫。”袁克佑收起了笑容,站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對萬從宗說道。
“袁課長,您可不要亂說,我怎麼會是共產黨?”萬從宗顯得非常緊張,說得有點語無倫次,他自己心裏非常清楚自己就是抗聯的人,又非常驚訝袁克佑是怎麼知道的,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為何現在才拆穿他?
“你不用狡辯,警察廳里隱藏着共黨、軍統內奸的事情,上下皆知,我們苦苦找尋了他們多年,方城算是挖出來了,你嘛,不過是摟草打兔子。”
“袁課長,您……您,”潛伏警察廳多年的萬從宗似乎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方寸,他想像過自己無數次暴露的可能,這是他唯一沒有想過的方式。
“我的話只說一遍,你立刻通過你們的渠道聯繫到你們的上級,三天之內通過你與我商討如何營救方城。”
萬從宗獃獃地站在原地,腦子裏幾乎一片空白。
“順便給他們帶句話,如果想要方城活着,我們都拿出誠意來,我救方城,不過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袁克佑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萬從宗的辦公室,在關門的那一瞬間,他透過門縫,看了一眼依然呆若木雞的萬從宗,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異的微笑。
萬從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緩了緩神,端起杯子,深深地喝了一口茶,這還是老家福建的朋友專門給他郵寄過來的今年的新茶。
茶有點苦,有點冷。
到底是怎麼暴露的?萬從宗完全理不出頭緒來。
萬從宗猛起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通了。
“掌柜的,給留給包間,溫一壺好酒,我馬上來。”
“好嘞!”接電話的是曹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