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刺客
兩日後。
皇城西三坊。玉翠苑。
木骰子在酒盞中翻滾起落,“啪”地一聲倒扣在桌子中央。半裸的少女嗤嗤笑着,腰身一扭就坐到圓桌上,以一個極其誘惑的姿態俯下身,對酒盅吹了一口氣。
酒盅一停,滿堂寂靜。
這裏是皇城最大的花坊,一樓大堂開賭桌,二樓有歌姬獻藝,三樓全是包間,供達官貴人們關起門來私下消遣。大堂里本來設着好幾張賭桌,可此刻大家都圍坐在了正中央的大桌前,一雙雙眼睛緊盯着莊家的手底。
主位上的少年微微一笑,兩手一攤,把手底下的金銀全推了出去,洋洋得意道:“我加註。”
嘩啦一聲,金燦燦的馬蹄金鋪了滿滿一桌。
賭客們一齊紅了眼睛,盯着金子的目光如同惡狼。
半裸的少女轉頭先攬過容鈺脖子,在臉上“叭”地親了一大口,五指纖纖,將酒盅一掀。
一大兩小,對家贏。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賭客們飛撲過來,幾下就把馬蹄金摟到了自己的懷裏。容鈺面前頃刻一空,他卻毫不在乎,指頭在桌上點了點,身旁侍從便又從袋子裏掏出大捧金銀,重新堆在了容鈺面前。
桌上滿目金光,看得賭客們心癢難熬。這小公子一看就是個肥雛,機會難得,自然要團結一心大宰特宰。幾位賭場的幫閑彼此交換眼神,立時生出默契,滿堂地叫好吆喝,把整個賭場的人都引了過來,一時間歌停舞歇,眾人把大桌圍了個水泄不通。
容鈺漫不經心地數着碼牌,頭微微一偏,問身後:“怎麼樣?”
他把場中閑客都引了自己這裏,此時視線清楚,臨淵四下里一掃就盯住了幾位意不在賭的客人,低聲說:“大堂西側,有兩把刀。”
容鈺順着臨淵指示望去,看見西側貼牆有兩人一副大家公子裝扮,叫了幾位歌姬,正對桌而飲。他怕自己暴露,只一瞥就垂了眼,餘光卻見其中一人敏銳地朝這邊看了過來。
臨淵非常緊張,在容鈺耳邊又道:“兩把都是殺,缺毒,刺,隱。”
容鈺心中咯噔一下。
“刀”就是死士。一個刺殺任務,通常會配備五把刀,兩人擅殺,用來防守和發生意外斷後,一位擅長隱匿的來決定路線,然後由擅毒和擅暗殺的死士下手,如今毒,刺,隱都不在,那就是對方已經動手。他心中萬分焦灼,突然聽見二樓有人擊板而歌,聲音清亮,滿堂迴響。
容鈺哈哈一笑,喝了個彩道:“好!這嗓子亮堂!”
他示意身邊侍衛坐過來繼續賭,俯身時湊到臨淵耳邊,咬牙切齒地說:“找!”
他帶着兩個侍從循聲而去,直上二樓。這一層都是隔間,中間一大台供人歌舞,客人們就在四側隔間中歇坐。容鈺領着人在走廊里亂走,迅速把整個二樓轉了一圈,他們正趕上了當家歌姬開嗓,走廊里人群熙攘,打眼望過去一片花團錦簇。容鈺漫無目的,不知道要找的是個什麼樣人,也不知道這人會往哪裏去,正心焦時,聽臨淵在耳邊說:“找到了!”
容鈺慌忙抬頭,見着一個女子窈窕的背影在遠處樓梯轉角一閃,輕紗擁簇的衣袂在身後翻飛,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容鈺心中狂跳,來不及再說什麼,只把臨淵手臂緊緊一握,緊緊跟了過去。三樓全是包間,門上都打着厚厚的帘子遮蓋,四下里寂靜無聲。他只知道少主在玉翠苑,卻不知道是在哪一間屋子裏,遙遙看着那女子往西廂房一拐,就急忙也跟着往西,豈料剛一露頭就被人攔下,那武者人高馬大,粗聲粗氣道:“公子,走錯路了。”
容鈺一呆,卻見那女子在前方側臉微微一頓,撩帘子進了房間。他登時急出了一身熱汗,狠推了那武者兩把,咬牙道:“我是翎皇子!有急事要見少主,讓我進去!”
那武者是少主從江城帶過來的,並不認得什麼翎皇子,見容鈺有硬闖的意思,就把臉一沉,作勢要扭容鈺胳膊。容鈺急紅了眼睛,生怕那女子在房間裏對少主不利,連忙抬高了聲音,大叫道:“放肆!別碰我!”
他們鬧出了好大動靜,鄰近包間的侍衛們聽見了,連忙出來看究竟。幾個人都是翎字軍的武者,成天跟着容鈺打野豬混了個臉熟,一打照面見居然真的是翎皇子在外頭吵鬧,都嚇了一跳,領頭侍衛忙撫肩施禮,賠笑道:“殿下怎麼來這種地方?人多眼雜的,也不叫個人跟着。”
容鈺不加理睬,幾步就衝到房門前,猛地一掀帘子。
屋裏眾人一臉愕然,齊齊轉頭看了過來。這裏頭有武者也有世家公子,容鈺打眼掃過一個都不認識,見那女子素手捧盞,正站在主座身後奉湯,就急忙衝過去擠開女子,對着主座上的人問:“可是江城原氏少主?”..
少主三十來歲的年紀,瞧着溫文儒雅,遲疑了一下道:“正是。”
容鈺“啊哈”一聲,笑眯眯道:“孤聽聞貴客來臨,特地前來拜會,這幾位瞧着面生,少主不如給孤引薦引薦?”
他一邊說,一邊拿了酒壺來,給少主杯子裏滿斟了一杯,又移到下首,依次給各人斟酒。屋裏幾個人被他搞得非常懵圈,全都見了鬼似地瞪着他不說話,他也不在意,一邊斟酒,一邊緊張萬分地四下打量。
這屋子是個內外間的格局,中間用一道珠簾相隔。內室再往裏就是露台,可以站外頭看風景。昨日和臨淵來踩點,他已經計劃好要把少主敲昏帶到露台,讓臨淵藏在底下接應,趁夜色把少主劫走,塞馬車裏帶回翎皇子府。
本來計劃挺周全,可他沒想到少主屋子裏有這麼多人!
總不能當著人面敲少主腦袋!
容鈺一圈敬過,腦袋裏緊張地轉着各種念頭,重新又轉到少主面前。這屋子裏除了奉湯的女子,還有好幾位身披薄紗的男女侍從,身軀一覽無遺,倒是都沒有佩刀。
他看不出誰是刺客,但是知道少主死狀極慘,喉嚨,心脈,手腳命門皆被割開,唯恐死得不徹底。這桌上武者都帶着兵器,說不定那死士里的“刺”就藏在面前賓客里。這樣一想,容鈺更不敢離開少主了,當下一手搭着少主肩膀,舉杯和少主碰了碰酒盞,說:“孤這次來,是為和少主交個朋友。”
他先干為敬,少主面露不耐,也只好跟着一口喝乾。容鈺便又給少主斟滿,壓低了聲音說:“少主,可否到內室,借一步說話。”
此言一出,眾人皆盡詫異。主客有別,這酒樓里的內室,通常是主人家更衣休憩之處,親兄弟都不好貿然進的。少主立即慍怒:“有什麼話,盡可以在這裏說,原某沒有見不得人的事。”
容鈺理直氣壯道:“你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我有啊!當人面不好說,咱們進內室談。”
他一邊說,一邊抓着少主胳膊往內室拉。少主又驚又怒,抬眼要叫侍衛,卻見自己的隨侍武者正站門前,一臉沉重地沖他點了點頭。這便是已經確定容鈺身份了,少主再不樂意也得敷衍,只好半推半就,跟着容鈺進了內室。他心中不滿至極,容鈺說要私談,他卻一進屋就把珠簾高高打起來,冷冷問:“殿下到底有什麼事?”
帘子一打,內外兩屋聲息相聞,更沒法敲少主腦袋了。容鈺暗暗叫苦,只得把人活蹦亂跳地往露台引。他先裝模作樣地長嘆一聲,在旁邊小桌上倒了兩杯酒,一杯給了少主,一杯自己拿着,順勢微微一敬,然後推門登到露台上,轉頭道:“說來話長。”
少主萬分不耐,一口把酒喝乾,跟着一起上了露台。
夜濃風重,沒人愛到外頭來,那露台上燈籠都被吹得半熄,搖晃着微弱的亮光。容鈺眼睛往下一瞥,就見露台欄杆邊上露出了兩根手指,是臨淵藏身露台之下,已經準備好接應。他心中大定,抬眼剛想喝酒,卻見外屋眾人都在往這頭張望,便放下酒杯,挪移身形擋住了眾人視線。
他賣了半天關子,少主就壓不住脾氣了,開口怒問:“到底有什麼——”
話才說了一半,少主突然被口水嗆到,咳了半天才平息,繼續問:“殿下到底要幹什麼?”
容鈺餘光瞄着臨淵的手指已經挪到了少主腳旁邊,他心中輕鬆,就笑了笑,一字一頓道:“少主,你要死了。”
此話一出,少主突然臉色大變,喉嚨里發出一陣可怕聲響,嘶聲道:“你——”
這個“你”字剛吐,他口中鮮血狂涌,十指痙攣,痛苦地抓撓起胸口。容鈺大驚失色,慌忙扶住少主,只聽得“咯”地一聲,少主身子一聳,好像突然間沒了骨頭,一下子全壓到了容鈺身上。
黑血無聲無息地自口鼻湧出,緩緩浸透了容鈺的肩頭。
容鈺徹底僵住了。他支撐着少主的身體,感覺對方正慢慢往下滑。那恐懼無可形容,叫他一瞬間張大了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死亡的氣息一下子籠罩全身,他一點一點挪動視線,看到了自己剛才放在欄杆上的酒杯。
酒水澄澈,在杯中反射着溫暖的燈光。
寒意沁骨,容鈺身上掠過一陣顫抖,腿一軟抱着少主癱坐在地。他扶着欄杆,視線一下子和臨淵對上,年輕的武者像只大壁虎一樣藏在露台下,探出了半個腦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身後傳來一陣驚呼。僅隔着一道鏤花窗,裏頭眾人都看出了不對勁,搶步沖了過來。
容鈺聞聲后望,剛才那侍酒的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的心沉了下去,全身的血在一瞬間都凝住了。
人是他引到露台的,酒是他遞過去的,少主死在了這裏,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他成了刺客!
三皇子親手殺了原氏少主,這下江城必叛無疑了!
容鈺腦袋裏“嗡”地一下,向前一撲,把自己整個半身都坦露在臨淵面前,急道:“快!捅我一刀!”
臨淵非常茫然,露出腦袋輕輕“啊?”了一聲。
侍衛們衝進了內室,已經沒有時間再解釋。容鈺萬分焦切,往自己胸口一拍:“捅這裏,但是別讓我死,然後你趕緊走!”
“砰”地一聲,露台門被人推開。一隻手探到容鈺身前,在他心口重重一按,緊接着白刃一閃,像塊冰透胸而入,身後侍衛驚駭欲絕,大叫起來:“殿下!——”
一層輕霧剎那間蒙上了容鈺的臉。視線模糊了,聲音迅速遠去。全身的力氣像是同時從刀口奔瀉而出,容鈺抖成一團,艱難地回頭。
最後一瞥看到的景象凝固在他眼中。燈籠在風中明滅,侍衛們驚慌失措地撲來。漆黑的夜晚,雕花欄杆。紛亂的場景突然定格在某一個點上,四目相對,容鈺看到了一張驚愕的臉。
酒水一線,澆濕了大半身。可瘸腿的老頭渾然不覺,站在隔壁露台的暗影中,正目瞪口呆地向他張望。
容鈺倒了下去。
他拼盡全部氣力,在淋漓鮮血中咬牙切齒地擠出最後一句話:“叫,叫我的親兵統領……隨侍。”
夜霧濃沉,迅速吞噬了他所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