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債主

第 79 章 債主

幾日須臾而過,轉眼就到了小年。

臘月二十四照規矩是各家掃除,祭拜灶王爺的日子,商鋪酒樓全糊上紅窗紙,停灶敬神,偌大的瓦市裡寂無人影,只有燭光隱隱,徹夜長明。到了第二日小年夜一過,撕下紅紙燒完頭一灶火,商市開張,便又有了一年新興旺。

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從遠處傳來,一時把喧囂的人聲都蓋了下去。爆竹炸過的碎紙花在街面上撒得到處都是,粘在馬車車輪下,碾出長長一段紅痕。

容鈺掀開車簾,下車前先往四周掃了一眼。這裏是東三坊的商市區,和西三坊雖然是一街連通,坊市裡卻闊綽得多,一片片樓閣台榭勾連起伏,氣勢磅礴。這邊毗連皇城世家大族們的私宅,各類茶樓教坊做的都是權貴生意,他才一露面,旁邊立刻有人來服侍,恭恭敬敬打起帘子,笑道:“貴客降臨,快裏面請!”

這是專在酒樓下迎客的“堂倌”,樣貌漂亮不說,重點是得會擺出殷勤恭敬的姿態,叫客人還未進門,心裏已經舒服了。容鈺一抬腳,那人立刻來幫扶,屈膝一墊,便叫容鈺踩着自己手掌下了車。這招反嚇了容鈺一跳,站穩一抬頭,卻見對方竟然一身莫氏武者打扮,身姿周正,顯然是真有點武藝在身上的。

九邦最重武者榮耀,宗室皇族尤其地謹言慎行,對着武者連句重話都不好講的。容鈺在自己的隨侍武者面前再驕縱也沒幹過故意侮辱的事,眼瞧着這位堂倌武者笑得一臉諂媚,他心裏頓時不自在,別過臉問:“元寶呢?”

元寶是莫慶余的庶長子,手裏經營着好幾家莫氏產業,眼前這家酒樓就是其中之一。他在莫氏全羊宴上曾和容鈺有一面之緣,幾日後就輾轉託人,把容鈺請過來私談。這一位可是大大的貴客,他早早等在外堂,瞧着容鈺安平等人下了馬車就急忙來迎,到了跟前笑盈盈一躬身:“主君大安,我迎得遲了!”

“主君”這兩個字,可謂含義深刻。容鈺在莫氏還未掌權,底下人正大鬧彆扭,元寶這一聲“主君”喊出來,就有了帶頭效忠之義。可他只喊“主君”,不叫“主人”,“東家”,若有人不滿,也可推說翎王是天下共主,無需效忠也可喊得,兩面都不得罪。容鈺聽見這個稱呼就知道元寶表態不會反對自己,微笑道:“小寶爺客氣了。”

元寶連忙辭謝,又和安平等人應酬了一番才引着容鈺往酒樓里走,笑道:“請主君來,也沒什麼閑事,就是叫殿下看看自家產業。”

幾個人進了大門,迎頭先見黃銅影壁上鑄着酣暢遒勁五個大字“天地道法將”。這是兵家五事,也是莫氏立族之本,據說是九邦太.祖皇帝和莫氏第一任家主合筆而寫,只為遺澤後代,訓教子孫。這幅字後來翻刻無數,現在已經成了莫氏的族訓,凡是有點頭臉的莫氏武者,都要擺一副在家裏供奉。

容鈺一掃而過,進到酒樓大堂里,就見裏面佈置得富麗堂皇,上下打通出一中庭,樂師們肅容端坐,正奏着宮裏新上的曲子。大堂里人來人往,可是絲毫不見喧囂吵鬧,人人低聲私語,頗有宮廷華貴之風。

元寶帶着容鈺看了一圈,隨即領上樓梯,笑道:“這是咱們家裏最大的一盤生意。瞧着客人少,其實一桌一桌,都是提前訂好的,堂里每日只開五十桌,客人們拿着條子,已經等到了三個月後。咱們家不做生客,想進門,非得有人引薦才行。卡得這樣死,外面人依舊擠破了頭也想來,為的就是這麼一個雍容典雅,國之柱石。我聽說殿下小時候,也常常跟家主來玩的,近幾年不見殿下來了。”

容鈺點點頭道:“嗯。太像宮裏,我嫌沉悶。西三坊更好玩些。”

元寶神秘一笑:“咱們這裏,也有好玩的東西。等會兒給主君看個新鮮玩意。”

幾人上了二樓。這一層都是單間,客人們在屋子裏喝酒,迴廊上只有侍從捧着托盤往來。但見重重紗幔掩映下,侍從們全都不穿裏衣,僅套幾件皮甲,坦露着大片肌膚在外,把一身英雄戎裝,穿成了叫人不能直視的妖艷打扮。容鈺從未想過武者還能做如此儀態,一見之下,大為震動,忙問:“都是武者?”

元寶笑道:“哪裏敢真用武者,都只是穿套衣服,做個樣子而已。這是少主的主意,說越是乾淨的,越叫人想往泥里踐踏,別家不敢這麼弄,是怕得罪莫氏。咱們自己做,就是天底下獨一份。少主真正是深謀遠見,不過幾年功夫,莫氏的生意就越辦越紅火。”

他興緻勃勃還要再說,忽然瞧見身後安平臉色不好,不由暗暗懊悔,急忙告罪:“大人寬恕,小寶絕不是故意冒犯,當著武者的面,這套把戲不敢玩的。”

安平冷冷道:“搞成這樣,哪個武者還肯再進門?”

元寶賠笑道:“武者有武者的去處,隔街忠義堂,雲天樓也都是咱們家產業,專門做武者生意,那邊世家公子就不好去了,大人若有閑暇,小寶帶您去消遣消遣。”

說話間幾個人上了三樓,到了一處門前,小寶露出誘惑的神情,請容鈺先走:“殿下裏面請。”

他神神秘秘地,把容鈺的好奇心勾了起來,推門一步邁進,先聽見一聲悠長嘆息,便見屋裏有個沒穿衣服的女人,身上還盤了條大蟒蛇。

容鈺猛地一呆,立刻被安平捂着眼睛帶了出去。到了外面他還沒明白,問:“那個花花的是什麼?盤在人身上。”

安平慌忙糊弄:“是養蛇的,沒關籠子很危險,不要進去。”

容鈺半信半疑,皺眉道:“我看着不像什麼好事。”

幾句話間,元寶就聽出了翎王根本就什麼都不懂,頓時大為後悔。他一直為莫少主張羅飯局,知道這些世家子弟們玩起來是何等放浪形骸,想着翎王年輕氣盛,必定是什麼花樣都見過了,才絞盡腦汁拿出個驚世駭俗的討人歡心。萬沒想到翎王壓根就沒開葷,自己竟冒冒失失給人灌了滿嘴肥油,這一下簡直沒法找補,他手足無措,只得一疊聲道:“是!是!沒什麼可看的,咱們到茶室去!那邊僻靜些!”

安平出宮前在明坤宮面前發過誓,絕不準人把容鈺往邪路上引,想不到一個疏忽竟被當面鑽了漏洞。他心中恨極怒極,大氅一抖,把容鈺半攏在懷中,道:“殿下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說完不準人再接近,護着容鈺轉身就走。幾人到了樓下,容鈺見元寶一臉難堪尷尬地跟在後面,就把人叫進馬車,問:“小寶爺,你有話直說,不必客氣。”

元寶本來想着把容鈺哄高興再開口,沒想到馬屁拍在馬腳上,只得苦笑着連連拱手,說了實情。原來莫慶余欠債無數,把一大片鋪面都抵了出去,到年底人家清賬,便要把租戶們全趕走,一件家私都不準人拿。寒冬臘月的家家都有老小,就這麼被趕出家門,得是何等凄慘?消息一傳出來,商戶們立刻炸了鍋,鬧得簡直無法收拾。莫氏的大封臣們,現在全都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閑事,只有元寶實在看不過眼,想到可以求翎王通融,實在不行派兵保護,至少讓商戶們過個踏實年。

他前前後後把事情一說,容鈺頓時大怒。小舅舅欠錢不假,可自己已經站出來要接手,把事做這麼絕,就是在踐踏他這個皇子的臉面。滿城數一圈都想不起誰敢這麼無禮,容鈺當即令人調轉馬頭,親自去看個究竟。

馬車轔轔,轉眼間到了街口,離老遠就聽見人聲熙攘。容鈺瞧着亂鬨哄地,便不再往裏頭擠,只悄悄把馬車停在人群后,帘子微掀,只見兩隊人馬正在鋪面前對峙,中間一個小孩躺地上滿地亂滾,正是他表弟虎頭。

容鈺微微一怔,就聽虎頭坐地上撒潑:“你們今天要非得進這個門,就踩着我腦袋過去!”

對方也不過是幾個來清賬的夥計,瞧着莫氏小少爺這架勢,一時也不好逼迫。幾個人在門口僵持不下,虎頭就一拍大腿,還要學人坐地嚎喪。

容鈺見得此景,登時眉心一跳,怒吼:“去把他給我拎過來!”

安平答應了一聲,眨眼間就把虎頭扛回來,往馬車裏一塞。虎頭還以為是催債人搞鬼,大吵大鬧還要打挺,冷不丁見到容鈺的臉,不由一呆:“是你!”

容鈺恨極,先照腦門狠敲了幾下,怒吼:“你還要臉不要!”

虎頭也是滿懷恨意,捂着腦袋吼回去:“關你什麼事,用不着你管!”

容鈺冷冷道:“你頂着我母家的名姓,在外頭丟人現眼,就是我的事!誰放你出來亂跑的?傳令下去,隨行侍從全都打死!”

安平在外面聽到了,肚裏暗笑,嘴上卻是立刻答應,氣勢如虹,以壯翎王訓弟聲威。這一下可把虎頭嚇住了,他這輩子挨過唯一的一次巴掌,就是這位表哥叫人打的,再頂撞不敢,不頂撞不甘,一口氣全憋在胸口,怒吼:“他們來逼債!還要把人趕出去!我憑什麼不能管?”

容鈺皺眉道:“你拿什麼管?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你身為莫氏四少爺,賴賬不說,還跟人當街撕扯,像話嗎!”

虎頭大吼:“你又體面又尊貴,所以就什麼都不管,看着人受欺負?”

容鈺冷冷道:“我還錢。”

他把車簾掀開一線,對外頭道:“去把這片商鋪買了,叫他們別鬧了!”

隨侍武者領命而去,沒一會兒就聽外面安靜下來。容鈺轉頭又教訓:“人家奉命辦差,你去纏鬧,滿地打滾,像個潑皮無賴,哪有點世家大族的氣度?”

虎頭怒吼:“你的錢是從我家裏搶的!你趁我爹生病,篡奪我家業,等我長大,我殺了你!”

他這話反倒提醒了容鈺,如今小舅舅生病,表哥表姐又都在邦里,掌權之位再往下傳,就落到了虎頭身上。他已經派兵把守,禁止莫府閑雜人等出入了,可虎頭還能在外面瞎跑,必是因着這一層繼承人的關係,叫人不好真阻攔他。自古以來想掌權就得挾天子以令諸侯,莫氏眾臣還未服軟,不妨先把虎頭握在手裏,多少也算個威脅。

心念一動,立刻翻臉,叫人把虎頭帶回自己府里關起來。虎頭頓時大鬧,拉拉扯扯地要和他拚命,正混亂間,安平忽然掀簾而入,低聲道:“顧翁主來了。不方便露面,請殿下過去。”

顧靈焰到皇城才幾個月,已憑絕世美貌傳遍市井坊間。她自矜身份,從不在外露臉,容鈺一聽就皺眉,問:“她來幹什麼?”

安平說:“外頭要債的就是顧氏。她聽說這邊鬧起來了,就過來看看。”

容鈺正氣着那債主誠心要叫自己難看,聽聞原來是顧靈焰在背後搗鬼,頓時火冒三丈,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顧靈焰的馬車前,帘子一掀就怒吼:“你到底要幹什麼?”

顧靈焰神色冷淡,慢慢轉過臉來。她穿着一身素白紗衣,一瞬間的美麗如冰如雪,叫人心裏一靜。

容鈺一呆,不知不覺就熄了氣焰。顧靈焰這才開口,不疾不徐道:“我以為殿下來,是要和我道謝。”

容鈺咬牙切齒道:“謝什麼?你明知道我家裏事沒攏乾淨,謝你趁機落井下石么?”

顧靈焰一雙烏瞳剔透明麗,抬眼向容鈺一瞥,像是含着無盡的委屈和欲言又止:“我若不催債,怎麼逼得莫氏封臣們儘快選邊站隊?為了叫殿下雪中送炭,我做盡壞事,還落埋怨。”

容鈺微微一怔,立時明白了顧靈焰的用意。他急着查賬還債,莫氏封臣們卻不肯交權,本來是個僵局,顧靈焰逼一逼,就把元寶這一派逼到了自己這裏投誠,確實算得上是幫忙。

他語氣緩和下來,卻依舊疑惑,皺眉問:“無利不起早。你想要什麼?”

顧靈焰淡淡道:“殿下何必對我這麼大敵意?要債是我的差事,第一次到皇城來,我總要辦得圓滿。與其等着莫家主病好理事,我不如助你儘快掌權,到時候請殿下優先把我家債款還上,靈焰就感激不盡了。”

容鈺說:“我儘力而為。”

他本是一句敷衍的話,顧靈焰卻無比當真,身子前傾,搭手在他膝蓋上,擺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態:“殿下給個准數,到底什麼時候能正經理事?”

周旭瓏曾了容鈺一個數字,說若要解決莫氏海運貨船的麻煩,非得這麼一大筆不可。容鈺再有錢也都是要走賬的,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就變出這麼大一筆給人填窟窿,他本來就在暗暗發愁,顧靈焰一問,只好老老實實道:“事情棘手,可能還需要一段時日。”

顧靈焰立刻收回手,恢復冷淡:“我這頭什麼都好說,但要是再拖下去,恐怕別人不會再給殿下留情面。皇城裏莫氏的商鋪豈止千百,到時候債主上門,殿下還能全買下不成?”

顧氏是小舅舅的最大債主,畢竟還有座礦山放在中間,急着清賬也是情有可原。容鈺突然福至心靈,有了個好主意:“既然已經欠了顧氏這麼多,再多欠點應該也不差什麼。我現在需要這個數……”他在顧靈焰手背上劃了幾道,“你若肯借款,我立刻就可以掌權。怎麼樣?”

顧靈焰嫣然一笑:“殿下高估我了。家裏的事,靈焰說不準的。這麼大一筆銀錢,您得親自和我哥哥談。”

容鈺說:“那就煩勞引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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