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八章 找到了
玉米已收割完畢,廣闊的田地又無遮無攔可以窮盡無限的遠方。
王林不停地撥打李曉輝的手機,但總是無人接聽,他不知道李曉輝又去了哪裏;他也不斷地發微信消息,試圖聯繫上他,但總是得不到迴音。王林的微信消息里有規勸亦有責備,甚至不無怨惱之意——
告訴我你在哪就不行嗎?我們是同學還是兄弟呀!
你逃避,逃避以往的過失,以為這樣就會落得心靜,可能嗎?
你不敢面對現實,你就是懦夫!
我在幫你撒謊,幫你欺騙,我和你一樣也是十惡不赦的人。
早知道有今天,我就該去你家,把她們領來,抓你回去。
拋家棄子,置老母親於不顧,你算哪門子男人?我真是瞎了眼了,交了你這麼個朋友!
你到底在哪?告訴我呀!
……
王林的呼喚最終得到了李曉輝的回應,他在微信里說:
我不敢回去呀,一閉眼就看見老媽走在荒道格子上的情景,是我害了她。我現在一個寺院裏做義工,再做幾個月師父就給我剃度了,剃度后就是和尚,再無塵世的煩惱了。
和尚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查問我六門到底,還問我是不是到寺院裏躲清凈?唉,一言難盡,有時間和伱細說。
王林趕緊問:在哪裏做義工?告訴我,哪天我去看你。
李曉輝說:舒雲縣雙峰山寧雲寺。
為了進一步確認,王林又道:發個位置圖來。我們是兄弟,你為我打過仗,你為我唱過歌,沒有位置圖我就找不到你了。
李曉輝把位置圖發過來以後,王林對他說馬上要上課了,過一陣兒再聊,就關了微信的界面。他長吁了一口氣,忙把馬春榮的電話號碼找出,撥通。
馬春榮在得到這個明確的消息后,心忽地跳起來,抑制不住的興奮鼓動着她的胸脯,讓她看起來有點手足無措。他接完電話后,來來回回地轉着圈圈,最後傻傻地笑,眼睛裏熠熠地閃着細碎的波光。
打車、坐公交車……不,給大叔打電話,對,他說了有曉輝的消息第一個通知他。馬春榮想到這,急忙撥通了趙守志的電話,顫抖着向他報告:
“大叔,曉輝找着了,在舒雲縣雙峰什麼寺里打工,他同學給找着的。他讓我快去抓他,要不然又該跑了。”
掛斷電話后,馬春榮又洗漱梳理了一遍,再急急忙忙地找衣服換上。她左思右想,又打電話給李得才,叫他過來一起去接李曉輝。這樣還覺得不妥,她又到周靜那兒,未及進屋門就喊起來:
“曉輝找着了,你收拾收拾,抱着孩子去接他。”
拿着抹布跪趴在炕上的周靜一愣,但僅僅是一小會,她立刻煥發了容光,顫聲問道:
“真的?”
“真的,真的,你一去他保准回來。”
周靜的臉慢慢回復了平靜,她說:“我還是不去吧,我……”
馬春榮明白她未說出話里的意思,就勸道:“沒事,他一看見李夢心就軟了,是不,大寶貝?來,大娘抱抱。哦,你爸要回來了。靜,這回,讓他選,願意跟誰就跟誰。再不,就抓鬮。”
周靜的眉頭稍微皺了一下,旋即抿嘴笑道:“等他回來,我就該再找一嫁了。哎,五姐,我大姑上些天還給我介紹對象了呢,不過我沒打攏兒,那男的帶一個男孩。”
“不說這些,這是以後的事,咱們現在主要是找回曉輝。”馬春榮說著用食指點了一下李夢的小臉蛋,“啊呦,你爸就回來嘍。”
周靜放下手中的抹布,坐在炕上傻呵呵地笑着,眼睛望着馬春榮懷中的女兒。因為周靜沒有動,馬春榮便急切地又道:
“還尋思啥呢,趕緊的收拾收拾,等一會老趙大叔的車來了。”
周靜開始穿戴,但動作緩慢,看得出她的內心裏還在猶豫。不過,她終究還是穿戴整齊了,並且特意輕塗一點唇紅。
馬春榮和抱着孩子的周靜一同出來就在大門口等着,眼睛都向東邊張望。已經到屋裏的李得才向外瞄着,不斷地用手指摳着下巴,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后,從門裏探出身子,喊道:
“都進屋,在那傻等幹啥?”
她們進屋,卻都站着,看着外面。站了一會後,周靜說:“五姐,再不,我不去吧?”
“去去,都去。”李得才道。
周靜便不說話,將孩子緊緊地抱着。
“呀媽呀,來了,快溜的。”馬春榮一見趙守志的車停在大門口,便忙不迭地奪門而出。
幾個人坐到車上后,李得才看着趙守志,叫道:“大哥——”
他的眼睛不離開趙守志的面龐,似是有話要說。趙守志一笑,問道:
“老四,說吧,啥事?”
“我尋思讓你家老叔也去,他份量更重。我老叔要是去了,他敢不回來?借他倆膽,小樣!”
趙守志呵呵地笑起來,然後道:“也可以哈,走,接老頭去。”
趙庭祿正和張淑芬守着洗衣盆搓着挑揀出來的成色好籽粒飽滿的玉米,一邊用大鐵錐子穿玉米趟兒一邊說:
“你說這地也收完了,咋還沒見宋麗萍呢?我就納悶了。”
“上天了唄,讓玉皇大帝接走了。”張淑芬答道。
七月時,趙庭祿曾幾次到田間去尋找宋麗萍。最後一次,他特意到李玉潔的墳前,雙手十指交叉抱住雙膝坐在壟台兒上,眼望着棲息着他們魂靈的這一抔黑土,不禁回憶起那過往的種種畫面。許久,他才扶着腰站起,自言自語道:
“人啊,這一輩子呀,真不容易!唉——”
現在,他聽着張淑芬的話,哂笑道:“胡扯,還玉皇大帝接去了,咋不說太上老君接去了?哎,趕明兒我要是丟了,你找不找?”
“找啊,我就背一兜子大餅子,帶幾瓶水,串荒道格子找你。”張淑芬說著。
後面車笛響,趙庭祿本能地扭頭看去,眨巴着眼睛。過了一會,趙守志和李得才轉過來。李得才大老遠就喊:
“老叔,曉輝找着了。”
趙庭祿一激靈,左手扶腰站起來問:“在哪呢?哎呀,這孩子,這孩子……”
趙守志走到近前說:“爸,得才的意思是讓你和我們接他去,你看——”
“那就走吧,還等啥,我沒事,又不是鋤田抱壟。”趙庭祿一副急迫的樣子。
趙庭祿沒有換衣服,就帶着滿膝蓋的玉米鬍子坐上了車。車子在路上平穩地滑行,出村口一里地,趙守志放慢車速,最後停了下來。
“老同學,這是值班呢?”他從車窗里探出頭道。
下道的入口處,停着一輛電動三輪車,車上插着一面小黃旗。穿着紅黃色坎肩坐在車座上的張興寶馬上從車上跳下,湊過來說:“哎呀,老同學呀,我尋思誰呢?這不看着嗎,禁燒秸稈。不看不行,昨天西磨盤那就着了,那小飛機天天在天上踅,那旮有煙立刻就找書記。”
趙守志打着哈哈兒閑聊了幾句后又將車啟動。因為剛才的事,李得才發起了牢騷:
“大哥,你說啊,不讓燒也行,你倒是把地整板正地呀。這傢伙,打包,再往出拉,把地壓得跟場院似的。春天時,柴禾葉子和土都裹一塊了,摟都不好摟,費老勁了。翻的那個地就是糊弄,一拃深,一起壟柴禾拉撒全勾上來,坑人呢。”
類似的話趙守業也說過,他便微笑着不作聲。
李得才的牢騷發夠了,轉而對馬春榮道:“曉輝在啥地方?”
“舒雲縣雙峰山寧雲寺,我這有位置圖。我還沒去過呢,得開導航。”趙守志回答道。
李得才談話的興緻高漲,扒着靠背問:“大哥,你咋不當局長了呢?當局長多好,跟皇上似的,到哪都有人維逢你,那多有派!”
趙守志不知怎樣回答,想了一會說:“當有當的好,不當有不當的好。比如現在吧,我多自由,沒人找我,要不然這手機天天響,沒有消停時候。”
李得才深以為然,點頭道:“那是,那是。大哥,咱們這回是五指山,嗚地壓下去,他就是有孫悟空的能耐也跑不了。”
李得才這個比方很貼切生動,所以趙庭祿頻頻點頭道:“對,他這回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了。”
“還有小李夢呢,我們也是人呢,咋不算數?”馬春榮捏着李夢的小手說。
李得才反應倒是挺快,稍一停頓后馬上說:“李夢就是如來佛發的那道符,貼他腦門上。”
趙守志把着方向盤,稍稍偏頭道:“曉輝回來了,我就去了一塊心病嘍,再也不用把心提拎着了。”
馬春榮點頭說回應道:“嗯哪,大叔沒少操心,等曉輝回來讓他敬你三杯酒。大叔,再過二十來天就殺豬了,你把大嬸兒拉來,吃豬肉。”
“哦,那好,我頭天晚上就來,正好重溫一下農村的生活。”趙守志說。
“就是,熱炕頭一坐,小酒盅一捏,要多得勁有多得勁兒。到時我和趙老二好好喝一回,這傢伙還跟我炫炫乎乎吹呢,說四兩杯白酒一口就能悶了。”李得才眯縫着眼睛看着趙庭祿的側臉說,“都讓王亞娟管傻了,是不是老叔?”
趙庭祿沒說是還是不是,偏過臉看着李得才道:“你這一出,跟你爸一模一樣,看着你就想起你爸來。哎,老四,記不記得你和守業打仗的事?”
李得才嬉笑着問:“哪回呀?”
“就那回,因為泥蛋的事。”趙庭祿回答道。
李得才撓着腦袋,佯作不知地問:“你說,你一說我就能想起來。”
趙庭祿馬上將思緒拉回到了過去:
“那天你們放學了,守志跑屋裏說,你和守業干仗了。我就趕緊往出跑,跑到老魏家房后一看,你倆正撞肩膀頭呢。我說,幹啥呢?你就說了,你們家二掌包的虧我泥蛋不給,都快半年了。虧錢不給屁眼朝北,虧錢不還屁眼朝南!那我就問了,咋虧的,虧多少啊?你說,剋坨子贏的,兩萬多呢。我這一想,兩萬多,咋輸的?就問守業,守業說李老四玩賴,使勁往遠處撇磚頭,他撇不過你,一撇就撇你跟前了。那我就說了,兒子你就還唄,虧人家的別賴賬。守業說太多了,還不起。那時正好掛鋤了,也沒啥事,我就說,這麼的吧,我還你,別打了。完了我就領着你們倆上南大坑摳黃土泥,摳完了我就問是上我家摶泥蛋還是上你家?你說,上我家,要不二掌包的該偷了。那就走吧,咱仨欻欻地奔你家去了。到你家了,你爸就問,這幹啥呀,一人捧一坨泥?我說摶泥蛋唄,要不老四不依不饒。你爸那小眼睛一眯縫,跟你一樣,說,這敗家孩子,好幾天就說,爸,你別跟我老叔好了,我也不跟趙守業好了,他虧我泥蛋不還。那不管咋說,還得摶泥蛋呀,說話得算數。我和你爸還有你二哥你三哥就開始摶,摶完就擺窗台上。你二哥實在,一個勁地悶悶地干,你三哥二滑屁,沒整上十個呢,就說,老叔,我有泡屎得拉去,一會就回來。一會?幾個一會?泥蛋摶完了他也沒照面。等窗台上擺滿了,我就問,老四,你查查夠不夠?你就查,手指頭腳八丫子全用上,最後說,夠了,都兩萬多了。哈哈,那些也就五六百個,你沒查明白。老四,那天你媽炒了雞子,還炒了土豆絲,那土豆絲白啦咔嘰的油少,那時困難,也沒啥吃的呀。你爸還整了蘸醬菜什麼的,一大桌子。想起沒有,那天你可虧大了。”
趙庭祿笑得那麼開心,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李得才點頭,說:“沒忘,沒忘。我那時手就有勁,撇磚頭能撇出老遠,二掌包的不行,一撇就撇我磚頭跟前。一開始一把幾個,後來他輸多了,想撈,就一個勁加碼,一把幾十一把幾百再後來就是一把幾千。我想想,那陣兒是在二年級,那個靳什麼的教我們。”
“靳永革。”趙守志說。
李得才使勁地點頭說:“對,靳永革,他說他當過兵,上過越南。那時我們最崇拜他,看他就跟看李春林似的。有一回,我和守業上瓜地偷瓜,走着走着,二掌包說,咱不能偷,要讓老師知道非挨剋不可。那你不偷咋能吃着瓜?守業說,咱倆要去,我認識二瘸子。那陣兒二瘸子還不是守業的二爺丈人呢。我倆到瓜地了,守業就說,二大爺你有啥活沒?二瘸子說沒啥活呀,瓜地能有啥活?哎,你是不是想吃瓜呀?二掌包的不吱聲,就卡巴着眼睛瞅他。二瘸子說,明白了,等着,我下瓜去。過一會,他挎着土籃子回來了,裏邊裝着紅糖罐兒、小牙瓜、白沙蜜、蛤蟆腿子……好多。我倆就吃,也不洗,擱手摩挲摩挲就咔咔地造,造得滾瓜溜圓,回去時還一手拿一個呢。我們走時,二瘸子說,能找着道不?別走丟嘍,讓狼叼去。哎呀,想想那時真有意思。”
馬春榮看着李得才,像不認識似的說:“四叔,你還有這好事呢?”
李得才一挺胸脯,說道:“好事多着呢,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趙守志微笑地聽着,他的眼前也浮現出過往的一幕幕。
出了省界過了紅星鄉后,幾個人都不說了,車子晃得他們頭暈,也是說得累了。趙守志專註地看着前方,腦子裏想着:周靜一路上沒有說話,她是不是覺得自己現在是多餘的人?李曉輝回來后,她將如何明確定位自己?她會再嫁他人嗎?……
車子行了三個多小時后,終於到了雙峰山腳下的寧雲寺,遠遠地能看見山門上大大的福字。
在門前的左側,趙守志把車停穩后,李得才第一個下來,然後攙下手扶着腰窩的趙庭祿。
步上台階進入山門后,一座規模不大但清幽肅靜的寺院就呈現在眼前。
趙守志在佛前上過香並向功德箱裏投過錢后,就領着他們向東側走去,那恰好有一個和尚向這邊走過來。
在那小和尚走近后,趙守志站下,雙手合十問道:“小師父,我找一個人,李曉輝,他在嗎?”
“李師兄,他在偏殿修整房屋,你去就可以找到。要是不在,你去問知客。”和尚雙手合十答道。
趙守志謝過他后,又向偏殿走去,李得才他們在後面跟行。
偏殿的外表已修葺一新,一個和尚面向趙守志他們站着,幾個俗家人正在門外攪拌着水泥與沙子。向那個和尚表明來意后,他到門口喊道:
“李師兄,有人找你。”
從門口向里看去,一個手拿膠錘的人站起身再轉過來,投過滿是驚訝的目光。
“曉輝——”
馬春榮激動地喊起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