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公子
大明萬曆二年二月初三日午時初刻,南直隸蘇州府東庄,竹樹環繞,格調清幽。
庄內一處僻靜庵房,今日卻格外熱鬧,時值正午,門口圍了群婢女小廝,正伸長脖子朝屋內張望。
屋內擺設頗為簡單,唯一桌一床而已。
當然,這桌子也非尋常物什,乃是正兒八經的福州髹漆方桌,擺着的文房四寶也極名貴。
漢未央宮瓦硯,玉廂花梨木鎮紙,皆為嘉靖朝嚴嵩父子的藏品,也不知為何就流落到了此處。..
方桌對面,一張廂玳瑁屏風矮床上,正坐着個貴婦人,此刻盯着書案上一本嶄新的《四書章句集注》,眼圈微微發紅。
對她面前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公子道:
“老天爺啊,徐家是造了什麼孽啊!好不容易有你這顆獨苗,你大病才好,又鼓搗去讀書·····”
那年輕公子默不作聲,只是偶爾瞟一眼門口站立的婢女,趙夫人兀自滔滔不絕:
“哪個浪蹄子鼓搗韶兒讀書的?”
眾人被趙夫人帶動,都齊齊朝髹漆方桌望去,趙夫人拿起《四書章句集注》,扔在地上。
“好好的,讀這勞什子作甚?”
一個頭戴青帽的小廝輕咳一聲,湊上前低聲道:“恭喜夫人,公子上進了,昨日忽然說要考取功名,老爺知道,必定歡喜·······”
“歡喜個屁!”
趙氏一耳光扇在小廝臉上,指着他鼻子罵道:
“吳福!你嫌韶兒命長不是?讓你帶着韶兒來東庄玩耍,你把他帶成什麼樣子!都瘦得沒人形了,滾!”
吳福捂着被打的臉,怯怯的望了望公子,躺下身子,朝門口滾去。
趙夫人余怒未消:“老爺在杭州忙着推考成法,連過年都不回,徐家上下都要我一人操持,你們個個都不省心,韶兒前年因讀書差點去坐牢,這次病倒,多半也是讀書,還要他讀,要逼死他不成!!”
“考成法?莫非穿越到了萬曆初年?”
徐景獃獃望着眼前這位認識不到半個時辰的母親,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關於這個世界的些許記憶。
實際上,從醒來的一刻起,就覺事情有些不對。
無論是周圍傢具樣式,還是擺在書桌上那本嘉靖三十年版的《四書章句集注》,都不可能是仿品,他經手過不少文物,知道這些東西仿造起來成本有多高,只要不是王多魚投資,國內應該沒哪個劇組會如此豪橫。
難道真是穿越了?
最後,直到母親趙夫人的出現,讓他確認,自己是穿越了。
滿打滿算,從墓道塌方到莫名其妙被撿來的母親訓斥,他來這個世界,才不過三個時辰。
沒錯,正在挨訓的徐公子,其實是位穿越者,準確來說,他是個普普通通的考古工作者,而且是沒有編製的那種。
幾個小時前,一次考古田野發掘意外,墓道發生塌方,撤退不及的他被墓土掩埋,兩眼一抹黑,再醒來,就到了這裏。
被他穿越的這位徐公子名叫徐景,小名韶兒,昨夜這位紈絝子弟,帶一群婢女來東庄遊玩。
半夜和多名婢女玩躲貓貓遊戲,可能是玩得過於盡興,不小心遭了風寒,讓穿越者給奪了舍。
家奴吳福見主人昏昏沉沉,一大早連忙回城稟告趙氏。
趙氏風風火火趕來,發現兒子已經蘇醒,來不及高興,看到書案上擺放的《四書章句集注》,這書屬於明代考生的《十年高模擬》,是士子們備考的必備書目。
三年前,徐景參加鄉試,剛進貢院便覺頭暈目眩,后大病一場,差點丟了性命。
趙氏託人求籤,一個蘇州道婆說徐公子是命犯魁星,想要保命,今生不可再入秋闈。趙氏不信,又延請名師輔導,準備下場秋闈,不想兒子剛複習了兩日,又得了重病······
一來二去,趙氏終於徹底斷絕了兒子科舉的念想。
這也就有了剛才開頭那幕場景。
徐景的父親,名叫徐延裸,是嘉靖三十八年進士。在浚縣做了兩年知縣,后升為浙江布政司參議,掌一省糧儲屯田諸事,一直干到現在。
這蘇州府東郊的東庄,便是徐家所有。據說當年建成之後,連擁有三座弇山的王世貞都嘆服不已。
去年六月,張居正推行新法,從考成法”開始,“以六科控六部,以內閣控六科”,綜核名實,隨時稽考、整頓吏治。
大刀闊斧改革下,底下混日子的官員就不好過了。
去年以來,各地巡撫巡按,參議僉事忙得雞飛狗跳。
徐景的父親,已經一年沒回蘇州老家,去年除夕之夜,徐參議還在杭州府城衙門通宵加班,做假賬。
徐景從丫鬟手中接過茶水,遞給母親,安慰道:
“好了,都聽母親的,不讀書了,以後安心做個紈絝子弟。”
趙氏接過茶水喝了口,臉上難得露出欣慰之色,拍拍兒子肩膀,笑道:
“這就對了嘛!!”
“你爹常說,先皇駕崩,新皇繼位,這幾年朝局亂的很,為官未必好,他都想隱退!再說那北京城不過砂礫場,風大沙大(注1),做到首輔又如何?想那高肅卿(高拱),一着不慎,便被張江陵陷害扳倒,落得樹倒猢猻散······”
徐景恭恭敬敬站在旁邊,聽母親絮絮叨叨。
“蘇州到底是通都大邑,咱家又不缺銀子,親戚好多在衙門裏!你不願和其他士子那般結社講學,議論朝政,便學你爹,去造園作亭,吟詩作畫,銀子,總是花不完的,非六獸的爭科考作甚?咱徐家,又不是小戶寒門·····”
一席話振聾發聵,徐景久久無語,呆若木雞,良久才道:
“娘親說的是!孩兒受教了!”
丫鬟僕人早備好飯菜,徐景攙扶母親,來到拙修庵旁邊的耕息軒進膳。
小院門外樹有籬屏,軒外掛着斗笠蓑衣,放着些鋤頭頭的農具,當然,農具都是嶄新嶄新,可見都是些擺設。
當初,徐延裸修建耕息軒,想的是效法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耕作回來,坐在北窗下讀書,最後進入香甜夢鄉,不過現在看來,父親的這個念想只是奢望罷了。
“韶兒,這是個戶新獻的野味,快嘗嘗。”
一桌子鹿肉獐肉,山珍海味。
望着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頻頻暗送秋波的婢女,兩世為人的徐景,有些犯迷糊了。
趙氏忙着給兒子夾菜,嘮嘮叨叨:
“也不知你爹在浙江吃的可好······簡直混賬,如今非要衙門分置三本賬簿:一本記載發文、收文、章程,一本送各科備註,最後一本送內閣查考,新官上任,折騰死人!”
徐景當然清楚,小皇帝身邊的那位張先生,可不是什麼善茬。
以他對晚明歷史的了解,此人在變法期間,對江南豪紳——也就是徐家這樣的大戶——極為痛恨,後來更是祭出了海瑞這把利器,對豪紳痛下殺手······
徐景揮退丫鬟,起身給趙氏滿了杯酒,若有所思道:
“娘親不必擔憂,張江陵勾結太監馮保,用詭計驅退高肅卿,如今獨攬大權,作威作福,他未必能行的久,且拭目以待。”
註:
1、明代北京沙塵天氣漸趨惡劣,許多在北京居住過得南方文人都有類似記載,如屠隆在《在京與友人書》中曾抱怨說:“燕市帶面衣,騎黃馬,風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人、馬矢和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