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經年
劉千瑜給陳皮開了些藥酒,陳皮拿了就走,看都不看吳歌一眼,就像在鬧彆扭。
她抿唇一笑,坐到吳歌身邊勸道:“人家走了,不送送?”
“走就走,不送。”吳歌把頭一撇,留給她一個幼稚的後腦勺。
要說吳歌和陳皮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倒也談不上,他們最多也就是……嗯,啥啥都不合。
四年前,在山的那邊,江的那邊有一座破廟,廟裏有一群沿江討生活的乞丐,陳皮是裏面的刺頭,一百多斤的體重一百斤都是反骨,其他要飯的見他都要繞道走。
有碼頭的地方,乞丐流行大潮鍋,煮點下水和辣子可以管幾頓飽。這一天陳皮就跟往常一樣端着破碗準備乾飯,剛要坐到牆角的草堆上,就被人來了記“千年殺”。
他“嗷”一聲跳起來,碗裏的湯都揚出去孝敬給了土地老,回頭怒目一看,原來草堆里躺着個小屁孩。
差點由沙雕變冰雕的吳歌往身上蓋了一堆稻草禦寒,迷迷糊糊的剛要睡着,就看見陳皮一屁股朝她臉坐來,嚇得她使出了這招絕技。
這是兩人的初遇,吳歌認為陳皮瞎,陳皮覺得吳歌彪。
其實陳皮也是生活方面傷殘人員,不過他一直不承認。
這老小子九爪鉤使得一絕,抓螃蟹信手拈來,但他偏不用,懶人有懶方法,去亂葬崗拖個屍體回來當“魚餌”,將頭髮打成各種圈結后扔水裏,躺江邊睡他半天後再撈上來,頭髮圈裏就鑽滿了螃蟹了。
吳歌剛開始並不知道陳皮螃蟹怎麼來的,只是陳皮十分熱衷於請她吃蟹。後來有一次她閑着沒事到江邊散心,才發現了陳皮的騷操作,直接閃了老腰。仟韆仦哾
那一天岸邊的縴夫們目睹了一場追逐戰,還別說,兩人都挺能跑。
陳皮這人外表看起來凶的一批,渾身刺,誰碰他扎誰,但終歸是個少年人,偶爾也會想想自己的父母,也會感到孤單,只是比起勾心鬥角還是孤獨比較安全。
不過他憤世嫉俗的這個毛病真不是老了才染上的,年少的時候就有這個傾向了。
風起亂世,江水寒峭,孩子的童年總是嚮往着歡快熱鬧,縴夫的孩子也不例外,他們每天岸上船上跑上跑下,到處生事,不勝煩人。
陳皮就是被煩的那個。
孩子們圍着他唱歌嘲笑他懶要飯,陳皮聽不太懂他們雜七雜八的口音,就隨他們唱。見陳皮沒反應,這些小鬼頭開始朝他扔石頭子,陳皮一起身他們就跑,但有一個叫春申的孩子要比同齡人反應慢很多,肢體動作也很不協調,大家都叫他“傻申”。
陳皮都抓到他后衣領了,這孩子才想起要跑,結果直接被陳皮提溜起來拋進了江里。
又是“撲通”一聲,陳皮抬頭一看,是吳歌跳下去救人了。
陳皮叉着腰在岸邊看着被救上來的小鬼,小鬼也獃滯的看着他,似乎太傻了,連哭都不會。
陳皮突然覺得這小鬼和自己小時候有點兒像,尤其這木訥樣,活不活下來也沒什麼區別,於是抬腳又把春申踹回了水裏。
吳歌再次下水去救,春申就這樣反覆出水落水,出水落水……
直到孩子的爹回來,給了吳歌一個大比兜子,這才結束了這場鬧劇。
為什麼不打陳皮呢?因為這賊小子見勢不好早跑了。
吳歌雖然心善,但也不是受委屈的主兒,回打了一個大比兜子后,撒腿就跑。
春申拉住怒氣沖沖的爹,磕磕巴巴的解釋,他爹這才明白自己把救兒子的恩人給揍了,後來再見到吳歌直接送她一兜子水產賠不是。
吳歌一見到裏面的螃蟹就吐了,這事承包了陳皮一個月的笑點。
“笑吧笑吧,笑死你。”吳歌蹲在牆角,畫著圈圈詛咒他,但有時看着陳皮笑出來的梨渦,她又有點不忍心。
還是多看兩眼現在的橘子皮吧,畢竟老了的橘子皮是真難看啊!
長江千里煙波,江邊錯落着許多村落,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人喊打,家禽都欺負的存在,秀才喜七就是這種人。
他左手有七根手指,書法很厲害,因為早年給日本人做過工,落得個狗都嫌的下場,要飯都找不到門口。
喜七是活絡人,他日子不好混就想找靠山,於是盯上了陳皮。吳歌似乎是更好的選擇,但他一靠近這孩子腿就打哆嗦,心理壓力太大了,他受不住啊!
可喜七沒過上幾天太平日子就得了瘟病,那些郎中都不給他開門,還是吳歌幫他買了點葯,但也救不回他這條命。
喜七臨死前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陳皮,告訴他做事都要想想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殺人也一樣,又給他在木板上寫下六個字:一百文,殺一人。
“這六個字送給你,你今生的榮華富貴全在這塊板上了。”這是喜七說的最後一句話。
從此以後,陳皮天天琢磨這塊木板,跟魔怔了似的。他心裏有事,走路就沒注意,一不小心左腳拌右腳摔了個狗啃泥,趕緊爬起來警告旁邊笑抽抽了的吳歌不許說出去,不然就割斷她的喉嚨!
吳歌笑得更猖狂了,讓他之前笑話她,解氣!
又是一年冬來早,江邊的駐兵被調走打仗去了,這意味着水匪要猖獗了。
江上起了大霧,等霧退散,船舶靠岸,傳來了春申一家慘死的消息,只剩春申被藏在船艙里躲過一劫。
昨晚死的不止他們一家,今後更不止。
此地的水匪也叫水蝗,他們就像蝗蟲一樣肆虐,所到之處趕盡殺絕,而昨晚的殺戮不過是他們立威的手段,所有死者的人頭都被摘走,水蝗管這叫摘花鼓。
春申想雇陳皮殺了仇人,但他只有阿娘攢下的九十九文錢,可惜差一文陳皮都不給他干。因為陳皮覺得這跟喜七說的不一樣,喜七說的話已經在他眼裏變成了預言,差一文不靈了怎麼辦?
吳歌發現陳皮有的時候是真固執,對,固執,不是耍小孩子性子。
她這種存在都沒那麼多窮講究,什麼靈不靈,她他媽就要顯顯靈,屠了這匪幫!
報應來的太慢了,她要當活報應。
水蝗內部最近死的人有點多,上次摘花鼓的頭目意識到自己似乎惹上了什麼大麻煩,因此想法設法找到了倖存者春申。而對於這種人渣來說,殺人就跟喝水一樣自然。
春申被吊到了樹上,臨死時緊攥着一枚銅板,那是水蝗為了引誘他過來給他的。
他自願赴死,掙得這一文錢來買仇人的命。
吳歌只感覺血管都要炸了,頭一次拔劍四顧心茫然。
她二下長江,這次多了個陳皮,兩人都殺紅了眼。但吳歌還是很迷茫,她突然意識到斬妖除魔這麼多年,吃人最多的竟然是人。
而陳皮從不想這麼多,任世道嶙峋,他執意踏斷千山徑,為半分虛名,萬般拼了命。
塵埃落定,吳歌獨自離開,沒有告別。她自己都看不清前路,沒道理去拿人倫道德約束陳皮,各自求各自的緣法吧。
但緣分讓他們重聚在長沙城,一個成了紅府的學徒,一個成了張家的座上賓。
吳歌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她跟陳皮都見過對方的不堪,磕磕絆絆的求個成全自己,這兩年的安逸生活差點讓她忘了當初的不如意。
這世道就不如她意,她做不到袖手旁觀,所以不得往生。
陳皮,我要剝下這兩年的偽裝,做回自己了。
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