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花散
“……傾頤以前,是另一種模樣:浮島並不是只在朔夜節的時候才會升起,它們一直飄在天空之上,與地底森林一樣,乃是沙漠中的兩種綠洲。地底森林沒有陽光,不適合居住,因此,人們多在浮島上聚集、生活,慢慢地,每一個浮島都演變成了一個凡俗國家,大大小小的國家林立,因為不接壤,倒是極和平的——那時候,傾頤是沒有修士的。”
“約莫兩千三百年前,浮島開始頻繁相撞,各國領土時常相接,有野心的大國不免吞噬小國,等最後只剩下四座浮島時,戰爭也沒有因為國家不接壤而停止。”
“不過很快,四國都發現,他們的敵人變了——原本,他們的敵人該是勢均力敵的浮島凡俗國家,可來自其他大陸的勢力加入后,原本的四國毫無反抗之力。”
眾人一邊趕路去梁翊,一邊聽逢昕講過去的那些事。
聽到這裏,陶薰不禁問道:“來自其他大陸的勢力,難道是歪道?是白魍還是玄魅……是玄魅?”
逢昕點頭,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道:“是玄魅。他們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吸引而來,從而發現了傾頤。在這裏沒有見到一個修士后,他們就開始了屠殺。”
“四國覆滅,不過幾日時間。而立羽所守護的大梁,是在最後一日才被攻破屠盡的——守護大梁的立羽將軍,帶領麾下士兵,以凡人之軀築起城牆,擋住了萬數傀儡,並殺死了好些玄魅,一直抵抗至最後,玄魅畏懼不敢向前,退回了大梁之外的浮島……他們死去的時候,每人身上的血色被陽光一曬,就會幹涸龜裂——因為在他們死去之前,身上的鮮血就幾乎流盡了。”
“本來,我們這些因不甘而化作鬼族的人,也一個也留不下來的。是立羽他,在化作鬼修之時,一步得道,以一己之力,剿滅玄魅軍,帶着大梁所有百姓的魂靈與化作鬼族的其他三國人守住了兩座浮島——也就是現在的梁翊與逢昕。”
“自那日起,傾頤再無凡人,屬於“人”的生機消散殆盡,傾頤大陸的氣運隨之降到最低,氣候也因此逐漸變得惡劣,浮島上的靈植生存不了,紛紛枯萎,以至於支持島嶼浮空的靈力不繼,諸島回落大地,只有每月朔夜才能攢足靈力、回到空中。”
“那後來,白魍知道了這裏是鬼族大陸,就在玄魅之後,選擇了傾頤作為大本營……”
在逢昕的講述之中,陶薰等人的眼前逐漸出現了那些已經過去了的時光,泛黃的畫卷在他們眼前一一展開,帶來無盡的悵然。
陶薰不禁想起乘歸神殿第二殿中的壁畫,那時,那幅畫隱約告訴她“它已經不是這副模樣了”,卻不曾想,竟是經歷了如此事故,才變成如今這般。
逢昕徐徐地吐出一口氣,這一段長長的傾訴,彷彿將他心中一直壓抑着的那口氣吐了出來,也讓他想起那個與他同一時代的人來。
他們最開始,是二者只能存一的敵人;後來,是並肩作戰的同袍;再然後,成為了守望相助的友人。他們一直惺惺相惜,是互相最了解對方的人,而現在,那個人要先他一步離開了。
逢昕輕輕開口,像是給陶薰六人講述,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立羽他一直在等待毀掉玄魅的機會。”
“迷宮森林是傾頤神殿所化,立羽的靈力對其完全不起作用,布月鳴待在迷宮森林的範圍內,就如待在烏龜殼裏,只要他不離開,只我一人去打布月鳴,完全傷不到他一根手指頭。”
“……梁翊所屬的鬼族在立羽的保護下,不但沒有身為鬼修的自覺,而且絲毫不能保護自己——他們這種如同白紙一般的鬼族,對白魍來說,是最好的修鍊材料,絡暮的白魍眾日常在梁翊邊境晃蕩,就是想捉空子進去抓人。因此,立羽唯恐自己一離開梁翊,他們就被白魍害了,便畫地為牢,甘願將自己困在了梁翊。”
“其實我不太認同立羽的做法。兩千多年過去了,他屬下那些鬼族,明明可以成長起來、成為他的助力,但是立羽……非常固執。大概是因為他曾經是守護他們的將軍,所以在死後成了鬼族,也依舊認為守護那些人是自己該做的事吧!”
“見過你們之後,立羽十分肯定你們能將布月鳴引出來,在十年前就開始着手佈置梁翊的保護符碑。此次離開梁翊,立羽便是將自身大半靈力留在了符碑之中,所以與布月鳴戰鬥時,他的靈力不足,只能拼着受傷努力攻擊,以免布月鳴找着破綻縮回烏龜殼裏去……”
逢昕的話解釋了立羽將軍的一些不對勁之處,但還有一些不對勁之處,他卻絲毫沒有提到。
陶薰看了一眼逢昕,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懷念,便也明白,對方心中對那些不對勁之處清楚得很,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陶薰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你說的那個立羽將軍,他在最後一刻都在保護大梁的人民,至死都如山嶽般擋住了所有外來的危險……又如何會有不甘與執念呢?”
之前逢昕說,立羽將軍與其麾下士兵“一直抵抗至最後,玄魅畏懼不敢向前,退回大梁之外的浮島”。
——在那個立羽將軍看來,自己應是盡到了守護大梁的責任,死得毫無遺憾才對,又如何還會心存不甘、滿懷執念、為了毀掉玄魅而成為鬼族?更何況成為一步得道的大鬼修?那時候,他恐怕連玄魅是什麼都不清楚吧!
逢昕的手抖了抖,卻沒有說話。
一行人正巧落在花散里的里碑前,有一個散發著瑩白色光芒與清神醒腦香氣的身影,已佇立在那兒許久了。
那人也聽到了陶薰這句問話,便稍微偏了偏身子,回過頭來,還是那笑眼彎彎的樣子,語氣帶着弔兒郎當的調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嘛?因為我不是那個立羽將軍呀!”
陶薰低下頭。
她的確早就知道了,在訓練到能聞到對方的存在感的時候——但僅限於知道這個的日子了。”
——飄飛着桃花的水鄉小鎮,在柳樹下、小河邊、青石板小路上,吃一碗接着了花瓣的酒釀圓子的日子。
花散里日日在桃花開盡了的四月末輪迴,立羽的這個願望,的確是實現不了的。
但……
陶薰輕輕說道:“如果你想,就可以。”
微酸的青澀淡香以陶薰為中心散開,撲向立羽。
明明是存在感極微弱的香氣,卻能叫人一瞬間感覺到春日裏置身瀰漫花雲中的夢幻。
花散里中青翠的綠意濃而轉枯,復又新生,褐色的枝頭上,渲染上了殷粉的色澤,桃花顫巍巍綻開,露出嫩生生的蕊子,像是在羞澀地邀請觀賞。
時光如那輕清柔軟的淡香般荏苒,眨眼的功夫,彷彿就去到了芳菲正好的日子。
包圍着花散里的幾處桃林,簇擁着粉霞般的新衣,在風吹過的時候,“沙沙”地送出一捧又一捧愉快的心情。
立羽的眼中映出粉紅色的世界。
他抬頭,正巧一陣風吹起,無數粉色的花瓣打着旋兒飛起,散得滿天都是,營造出一場又一場浪漫無比的花雨。
立羽一步一步往前走。
“將軍!”
“將軍。”
“將軍~”
“將、軍……”
無數百姓站在路邊,面帶笑容,神情激動,喚出一聲聲“將軍”:“將軍回來了!”
立羽神情怔忡,一一看過那些人的面容,一直走到青石板的盡頭、小河邊的柳樹下,熟練地坐在了四方桌旁。
立婆婆笑着,將一碗酒釀圓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知道這裏為什麼叫花散里嗎?桃花紛紛如雨落下,散在空中又飄飛揚起的景色,是這裏最令人難忘的景象,若是再配上一碗酒釀圓子……”立羽的對面,坐下來一個與他長相十分相似的少年。
立羽微微笑起來,看向陶薰:“這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有太多人早已死去啦!……不過,還是謝謝你。”..
瑩白色的光芒忽然刺眼非常,陶薰一行微微眯眼,再睜眼時,只剩下桌上的一碗酒釀圓子了。
滿天的粉色花瓣溫柔地與風糾纏,打着轉兒飄落到湯碗裏,給白白胖胖的圓子蓋上一頂粉帽子。
粉帽子突然也消失了,只碗中盪開了小小的漣漪。
桃花香氣散盡,幻境也結束了。
花散里中的人們紛紛抬起頭:
“將軍!將軍?”
“將軍走啦!”
“那我們,也該走啦……”
立婆婆、立大娘、立老大爺、立三娘……無數人飄飛到空中,消散在空中。
花散里、甚至整個梁翊所屬的鬼族,全數消散在了地底虛假的天空中。
四周“轟轟”抖動。
浮島,在非朔夜節的時候,往上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