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誰知我命不由天
瘋女的事情我也了解不少,有些是李富貴跟人閑聊時我在旁偷聽來的,有些是我和瘋女獨處時她告訴我的。
瘋女知道我聽得懂,我很高興我能聽得懂。
瘋女的爸爸是李富貴的哥哥李功明。原本應該叫“功名”,考取功名的意思,奈何李富貴的爹自己也是個沒文化不識字的主兒,便把“功名”錯寫成了“功明”。
李功明前四胎生的都是女兒,他一心想要個兒子傳繼香火。到李功明的老婆懷也就是瘋女的時候,李功明天天燒香拜佛,求天地神明保佑,一定要是個帶把兒的。
可惜天意弄人。生男生女這事又怎是求得來的呢?聽到接生婆說是個女兒,李功明當場暈厥了過去。醒來后就性情大變了,對老婆死,一句是囑咐幾個姐姐照顧好小妹。
算一算,瘋女今年也該有二了。她爸爸幾年前已經喝酒喝死了,倒也死得乾脆,在爛醉中死去,省卻了不少痛苦。
她的姐姐和姐夫合計着要把他埋在媽媽旁邊,倒不是因為想成全一世夫妻的情分,而是重新請算命先生挑地方又要花不少錢,要是挑到別人家的地方那就更麻煩了。
瘋女不肯,她始終記得媽媽臨終前的詛咒,又哭又鬧。最後還是李富貴來勸了,才終於把她爸給埋了。
瘋女的四個姐姐,三個在外出打工時認識了外地的男人,嫁過去之後就很少再回來李家村了。李功明死後她們就更少來,媽媽臨終囑託要照顧小妹,這到底是難辦的事。
四姐李彩燕嫁給了同村一個羅姓屠夫,日子不算富貴,吃飽穿暖倒是不愁。
這些年我也只見過瘋女的二姐回來得多一些,可能也是二姐比較“闊”,自家有汽車。可來了也只是去李彩燕家,生養她們的那座房子是不會回去的,只有瘋女還住在那。
政府曾想把瘋女領到療養院,可瘋女死活不肯去,強行帶過去后也總想要逃跑。為了不給瘋女造成更大的傷害,政府便把她送回了李家村,又把救助金交給瘋女的四姐李彩燕,讓她照顧瘋女的飲食。
李彩燕欣然領受。
瘋女只肯在老宅子裏住,這倒合了李彩燕的意。只是,媽媽臨終前的囑託到底是不如錢財更管用。我雖是一頭黃牛,卻也為此感到悲傷。
李家的其他人沒有來指責瘋女。人人都知道她瘋,只想離她遠點兒,連罵她都覺得晦氣。
我知道瘋女並不瘋。我說了你可能不信,我的這雙牛眼能看見一些人的靈魂。我看得見瘋女瘋癲無語的軀殼下,是一個純潔如玉的靈魂。我從沒見過那樣美的靈魂,那樣美的靈魂是不可能瘋的。
別人不知道瘋女為什麼要偷偷地把嬰兒抱出來,我卻是知道的。她是嬰兒的姑姑,卻因為瘋了,自家人都不讓她進家門。滿月酒請了整個李家村的老老少少,就是沒請她。誰讓她是瘋女呢?她不過是想瞧一瞧小侄兒,卻惹得李家如臨大敵。
我想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這是我十幾年牛生觀察人類得出的一個結論。人,特別是自詡聰明的人,總,是狗也罷,看得見靈魂了,靈魂沒瘋就不是瘋子,而軀殼不過是虛妄。
我很替瘋女惋惜,因為沒有多少人能看見她的靈魂。
李家已經熱鬧起來了,各種皮子的汽車擠滿了曬穀場,各種打扮的人站滿了門坪。這儼然是一個熱鬧喧囂的所在,卻哪裏有瘋女立足的地方。
遠處村口的水泥路上駛來一輛很別緻的汽車,看上去要比李家這幾輛要俏麗一些——我是說皮子。這車也是來李家的,我瞧見李富貴往停車的曬穀場走去了。這是李富貴今天唯一親自迎接的客人。
車上走下來一個身穿中山裝的老人——是的,我連中山裝也知道,因為李富貴不再下田耕作后也幾回了。算得準不準不知道,賺走了李富貴不少錢財倒是肯定的。
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算命,李富貴是非常相信的,簡直是迷信。每年正月,李富貴都要找算命先生算一算這一年的運勢,每逢有重要的事也總要再找算命先生合一下吉凶。
去年李富貴給我修牛棚,頂子漏水了,就一很小的缺口,隨便拿點東西給補上就行。他竟然也要找算命先生算算哪天動工比較吉利。我真怕他哪天會連出門都要先算過,是左腳先邁還是右腳先。
我雖然不信算命,但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想請先生給瘋女算一算。準不準不重要,我希望瘋女能信,信了能開心,開心了才好把這凄苦的人生過下去。
我用頭輕輕頂了頂瘋女的細腰,她從遠處收回目光,看着我。我睜大着眼睛與她對視,不一會兒她就笑了。我知道她已經懂了我的所思所想。
她指了指酸梅樹,我走過去趴下來。她在我身邊坐下,伸直了雙腿,背靠在我的肚子上。
我們倆,一人一牛,就像兩個看客,看着不遠處的一出人間大戲。但我們的心情是不同的,我是真的看客,本就是一頭牛,參與不到人的戲劇里,即便出場也只是道具。瘋女不同,她本該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色,而不是只能旁觀。
“哞……”我安慰瘋女。
“啊。”瘋女的腳尖翹了翹。
那邊李富貴已經把小半仙接過來落了座。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我才知道,李富貴特意將小半仙請來,是想讓先生給孫子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