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誰記那無名之路
正如羅多多所說,羅慶春回到李家村修建的那些東西,除了慶春園之外,悉數都被保留了下來。那些工程大多已經完工,只需花一點小錢請工人把「慶春」兩個字抹去就行了。
「羅慶春」這三個字在李家村可謂是家喻戶曉,連家裏養的牲畜聽了這名字都要側頭豎起耳朵來聽。你要是在田野間隨便拉住一個小孩,問他「你爸爸叫什麼名字?」,他大概會撓撓頭。可你要問他,知道羅慶春嗎?他肯定會點點頭。
慶春橋被抹去了「慶春」二字之後就變成了無名橋,村裡一時也想不好叫什麼名字,總不能也叫李家橋。有村民提議說,既然有李家橋了,那就叫羅家橋吧。說實話,這名字可夠難聽的,但這個名字有助於村民團結,於是便被採用了。
小學那座新的教學樓外牆被挖掉了一塊,像是一張精緻的臉上多出了一塊傷疤,又像是土狗身上長癩子禿了一塊毛,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村民們把老校長請出來——至於為什麼不找現任的校長,非要去麻煩一個退休的老人,我也實在說不好其中的原因——李茂才很不情願,給一座建築命名就跟給一個孩子取名一樣嚴肅,要是取得好那也是很露臉的事。但要是取得不好,比如那個孩子長大后沒出息,那就難免把取名的人拎出來責怨一番。
正巧李天星在李茂才那裏喝茶聊天,他們還在商談修撰族譜的事。修撰族譜看起來就是把本族的人的名字寫在紙上,可真做起來可麻煩了。你要是想修撰一本比前人更好的族譜,讓後代子孫都忍不住稱讚,你就得更全面、更細緻,把老祖宗傳下來的每一個人的名字,哪怕只有「二狗」的小名,也得給記上。要是突然出來一個人,說自己是李家村老祖的後人,還得細細詢問,一代代往上找,直到找到族譜上有記載的先人為止。所以修族譜這種事,只有閑人和有心人才會去做,比如李天星和李茂才這樣的。
李茂才不願意給那座新教學樓命名,好事者便讓同行而來的李天星給取一個。李天星先也推辭,但李茂才也開口讓他給取一個,他就笑笑答應了。
李天星說:「宋代有個大思想家叫張載,他提出了讀書人的四個使命,其中第三個是說,「為往聖繼絕學」。既然是學校,學生學的是聖人的思想,自然也就肩負着繼承和發揚聖人思想的使命。這座樓我看可以叫「繼聖樓」。」
他說的話,在場的大多數村民都聽不明白,他們大概知道宋代,但張載是誰?讀書人的使命是什麼?為往聖繼絕學又是什麼意思?村民們不懂,自然分辨不出好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讓對方告訴自己:這個名字咋樣?我們該鼓掌稱好嗎?
李茂才輕輕搖了搖頭。
「老校長覺得如何?」李天星明知故問,他自然是看到了李茂才先前在搖頭。雖說被當眾否定會面子無光,可李天星還不是小肚雞腸的人。Z.br>
李茂才似乎有些猶豫,遲遲沒有開口。他對「繼聖樓」這個名字不滿意,可他也在顧慮李天星的面子。
李天星笑道:「老校長不必有顧慮。要不我看用「天星」來命名也不錯。」他這是拿自己開玩笑,表示自己也覺得「繼聖」是可以商榷的。這就是一些讀書人的毛病,說話喜歡繞,美其名曰「委婉」,可說話總歸要看對象,要是對方聽不出弦外之音,豈不是白說?
好在李茂才聽得明白。他對李天星微微頷首,算是賠個不是。講究人總是講究。他說:「你的願望是美好的,只是「繼聖」這個詞太大了,我們這個小小的李家村何德何能夠得上呢?我也盼着李家村的孩子們能成才,能把聖人的思想發揚光大,但聖人的氣運太重了,只怕我們承受不住。」
李茂才的話翻譯成村民能聽懂的大白話就是,「我們不能吹牛逼。」
李天星自然也明白,他犯的是文人的毛病,心氣高,動不動就想把人類把天下攬在自己身上,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兩。隨便一個人就說自己要做聖人,就像隨便一頭黃牛或者一隻土狗走進山林里稱大王,那真是笑話。
「那依老校長的想法,該取個什麼名字呢?」李天星問。
李茂才沉吟了一會,說道:「《論語》裏有一句,「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學生最重要的就是先學好學問,學問沒學好,那些大理想也沒法去實現。我看可以叫「敏學樓」,勉勵孩子們好好求學。」
李天星稱許道:「好!」他這一說,村民們便都以為好,紛紛鼓掌。可他們是否清楚「敏學」是哪兩個字,那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庫區通向妙玉庵的那條新修的路也要換名字,當初開通的時候,羅慶春從外地運來了一整塊大石頭。「慶春路」是直接在石頭上勾勒出來的大紅字,要抹去就得在石頭表面削掉一層。那塊石頭也是可憐,天生地養,吸取日夜精華,過得好好的卻被人弄來當路碑,在身上亂敲亂鑿。當日為難自己的人倒了霉了,自己沒來得及高興,又跟着被颳了一層皮,天下哪還有這麼倒霉的事?
緊接着又聽人群里說要重新命名,石頭要是有淚,只怕都能把眼前的這群人給衝到天邊去。這條路不甚重要,沒有李茂才和李天星這樣的人來,其他村民七嘴八舌,總沒有一個人能說服其他人。幹活的工人惱了,收起工具上車走了。
村民們再一看,那塊石頭上的「慶春」二字被削掉了,只剩下一個「路」字,鮮紅欲滴,就像是石頭通紅的眼睛。被削掉的地方露出嶄新的顏色,像是一塊傷疤,又像是一張空白的紙,等着人書寫。
有村民開始離去,沒有理由,就是很突然地就停止了爭競,朝村裏的方向走。有人先走,其他人也就跟着離開。最高興的莫過於那塊大石頭了,躲過了一劫,不用再經歷「削皮刮骨」的痛苦。
曾經的慶春路變成了無名路,無名不是它的名字,它沒有名字。妙玉庵的香火漸漸興旺,且會越來越興旺,那條無名的路也會有更多的人走過。每個走過的人都會看見路口那塊大石頭,那塊像傷疤一般的痕迹已經「長」得跟周圍一樣,只剩下那個「路」字依然鮮紅。
有些人還記得那條路曾經的名字,有些人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它應該是有名字的。還有很多後來才來的人,他們不知道曾經發生過的事,以為那塊石頭上就只有一個「路」字,以為那條路就叫「路」。
這個世上有太多的路沒有名字,它們都叫「路」。人,不,是萬物生靈走過它們,卻不記得它們叫什麼,只知道那是路。從路上走過的人哪會在乎路叫什麼名字?
我又想起了李家村的黃牛。我是李家村的最後一頭黃牛,我所知道的,李家村所有的黃牛都沒有名字,它們都只是「黃牛」。李富貴曾經想把「富貴」這個名字賜給我,我拒絕了。這不是我的名字,至少它不是為我而生的名字。
人死後會被埋葬,墳前會豎一塊墓碑,寫上地下這個人的名字。如果沒有名字,那該在墓碑上寫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