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夏季最炎熱的那日,南國最有權勢的中堂,輕裝便行的離開了鳳城。

他一身月牙白的長衫,策著雪白如銀的駿馬,俊逸得有如仙人,僅在四位鐵騎護衛的保護下,翩然來到臨海別院。

中堂的行蹤,向來不對外透露,就連奴僕們,壓根兒也沒收到消息,更想不到少爺竟會在今日到來,個個都戰戰兢兢,比平日更慎重萬分。

駿馬揚蹄,在主人的示意下,嘶鳴停在門外,俊美無情的男人,俐落的翻身下馬。

他裝束極簡,僅以黑底金線如意紋的綉帶束髮,這一路迅疾如風的奔馳,對他竟沒有絲毫影響,俊臉上非但未見疲態,長衫未染塵埃,就連他的髮絲,也是一絲未亂。

臨海別院的總管,匆匆奔上前來,誠惶誠恐的請安。

「少爺,您辛苦了。」總管低着頭,抹著額上的汗,語調謹慎。「香茗已經備妥,請少爺到廳堂歇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幽蘭呢?」

「在閣樓里。」

用過午膳了?」

「是。」

「吃了些什麽?」他問得鉅細靡遺。

總管不敢輕忽,如實答道:「清蒸鮮魚、紅菱雞絲、芙蓉豆腐、清炒鮮蔬,還有一盅人蔘雞湯。」

「食慾如何?」

「回少爺的話,蘭姑娘近來胃口不錯,雖然菜肴仍有剩,卻剩得比往常少很多,五次里總有個兩、三次,能喝上兩碗雞湯。」

俊美的容顏,浮現淡淡笑意。

「很好。」男人點頭,腳步卻未停,又問:「燕窩還有多少?」

「還有一斤九兩。」

「夏日難免氣燥,從今日起,一旬里替她熬五次燕窩,要是不夠了,就再讓人從鳳城拿來。」

「是。」總管低着頭,用心記著,連一個字都不敢忘。

交代妥當後,男人白袖一揮,不需多加吩咐,隨身的護衛們以及總管,已紛紛停下腳步,行禮後離開。

花香濃濃的庭院裏,只聽得到啁啾鳥鳴,格外悅耳。

男人獨身一人,沿着青石小徑,走到庭院深處,那處嬌養着他心中最惦念人兒的清雅樓閣。

樓閣之內,寂靜無聲。

他推開門,拾階而上,來到花廳之外,腳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隔着細密的珊瑚枝,隱約可見,內室的窗下,坐着一個嬌小人兒。她低着頭,藉着薄紗篩過的柔和日光,正捻著綉針,在一塊暗色布料上,專心綉著精巧的圖樣。

瞧她繡得用心,男人也不開口,腳步更輕,旋身幾步就己進了內室。

幽蘭沒有察覺,房裏多了個人,仍低着頭,一心三思的綉著,那精緻的花樣,逐漸有了雛形。

他站在幾步外,凝視著窗前的人兒。

只有看着她的時候,他的心才能感到平靜,才能忘卻那些爾虞我詐、機關盤算,以及他的滿手血腥。

看着窗前的人兒,他的眼裏,滲入了暖意。

她繡的花樣,是婉約的蘭草,爾葉細而長,惹人憐愛的蘭花,彷佛含羞般,半掩在爾葉之間。一葉又一葉的蘭葉,尾端輕卷,細密的花樣連結,綉在布料的邊緣。

這麽細緻的花樣,就算是最熟練的師傅,也要花費一個月以上才能夠完成。這麼繁多得綉紋,是她耗了多少時間、多少精神繡的?

確認綉紋妥當後,幽蘭直起身子。

她揉了揉酸疼的肩,擱下綉針,仔細拆開綉架,然後站起身來,將暗色的布料抖開。

上好的布料,早已裁好,又縫妥。

那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他靜靜看着。

那件衣衫上,不論領口或袖口,都有她親手綉上的圖樣。她輕拂著布料,確認衣裳整潔,蘭草的圖樣也在布料上浮動著,細長的簡葉,像是一個纏綿的擁抱,將會圈繞著穿上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將她的髮絲、面容,鑲了一圈淡淡的金邊。柔柔的小手,撫着衣衫、撫著綉樣,仔細檢查著,不肯有半絲馬虎。

她的臉上,還有着甜中帶羞的淺笑。

驀地,她察覺到角落的視線,匆匆抬起頭來,赫然瞧見,一個男人站在角落,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哥!」幽蘭訝異極了,連忙收起衣衫,藏在身後。「你怎麽來了?」她的表情有些慌。

關靖走上前來,微笑開口。

「怕下人放縱了你,才覦了個空,來這兒檢查,盯你是否按照吩咐,好好休養、進食。」他笑了笑。

「哥——」

「嗯?」

「你站在那裏多久了?」

「不久。」關靖神色未變。「我才剛到。」

幽蘭鬆了一口氣。

「怎麽,你在忙嗎?」關靖又問。「我打擾你了嗎?」

「不,沒有沒有,我只是——只是——在做些東西……」她的聲音愈來愈小,滿臉的羞,雙手在背後,把衣衫揉得更緊。

關靖順着她的意,不刻意揭穿,就當作什麼都沒瞧見,還體貼的換了個話題。

「我聽總管說,你近來胃口不錯。」他走到桌邊,撩袍坐下。

「是廚娘的手藝精進,滋味更好,我才吃得比以往多。」她看着哥哥,把功勞推給廚娘。

哥哥性格嚴謹,待奴僕們無比嚴格,要是事情與她相關,奴僕們就得更小心謹慎。所以,只要有機會,她總會在哥哥面前,多說幾句好話,怕奴僕們因為她,被哥哥罰了或罵了。

關靖端詳着她,目光極柔。

「你的氣色,的確比我先前瞧見時,要好得多了。」他伸出手,拇指擦過她的頰,溫柔的目光里,像是藏着一個秘密。「多吃點,好好休養,別讓我擔心。」他吩咐著。

她淺淺一笑,如往昔般,笑得單純甜美。

「幽蘭知道。」

「那就好。」關靖點頭起身。「你忙吧,我不擾你了。」說完,他撩起長袍,逕自往外走去。

藏在眼裏的溫柔,含在嘴角的笑意,在踏出樓閣時,就徹底消失。離開幽蘭之後,他又恢復成平日的那個他,那個冷淡、高傲,能在南國呼風喚雨,決定無數人生死,城府比海更深的關家長子。

關家兩代父子,都是南國重臣。南北兩國長年敵對,南國皇帝卻昏庸無能,若非有關家父子,竭盡心力,長年輔住朝政,不論內政或是外務,全一肩扛下,才能讓南國國力不衰,能與北國抗衡至今。

關家輔佐朝廷,當然,也左右著朝廷,勢力深植南國。

在南國境內,人人都知道,關家父子權勢驚人,卻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關家還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兒。

關靖跟父親,甚至願意用性命,來捍衛體弱多病的幽蘭。父子二人從不對她提起官場上的任何事,彷佛關於那些事、那些人,只要是提起,對她都是一種褻瀆。

幽蘭,是他跟父親,費心嬌養的一朵花。

她從小病弱,己數不清有幾次,險些就要踏進鬼門關,又被惶恐不已的大夫用盡全力,救回一命的經驗。

因為身體虛弱,再加上身分特別,春夏時居住在臨海別院,她還能偶爾出門走動,秋冬時回到鳳城,她就得留在家裏,不得出門半步。

好在,除了博覽群書外,她也對針綉情有獨鍾,綉出來的圖樣精巧至極,連鳳城裏最高明的刺繡師傅,都要自嘆不如。

關靖那條黑底金綉、從不離身的束髮帶,就是她一針一線綉出來的。

離開了樓閣,他穿過迴廊,來到大廳。

大廳裏頭,已備著上好的鐵觀音,三件一套的青瓷里,飄出濃郁茶香,還有裊裊茶煙。

每一回,初到臨海別院,他總會先去樓閣,見過幽蘭之後,才會來到廳里歇息。奴僕們知道,關靖會在樓閣里,噓寒問暖上一陣子,卻算不準時間,所以只能備著茶,只要茶稍稍涼了,就立刻倒了,再換上熱茶。

所有人戰戰兢兢,全低着頭,乖乖等著,直到關靖坐下,端起茶碗,喝了第一口茶,神色依然不變時,大夥兒才鬆了一口氣。

「總管。」關靖以茶蓋,輕刮著碗裏的茶葉。

總管連忙上前。

「少爺有何吩咐?」

「領黃金百兩,賞給廚娘。」

「是。」

「我來的路上,經過東南邊的哨口,第三崗的護衛怠忽職守,沒發現我們的行蹤。」他又喝了一口茶。「傳我的話,把那人流放西南疆界,終生不得返鄉。」

「屬下即刻去處理。」

總管答道,心裏卻有些訝異。換做是以往,那失職的護衛,肯定今晚就要人頭落地!而這次,少爺竟只讓那護衛流放到西南疆界。

看來,少爺今日的心情,似乎好得很呢!

「另外,斗膽請問少爺。」總管硬著頭皮,想趁這機會,快快把問題問了。「明日是少爺生辰,是否該吩咐廚房,明日中午為您擺桌宴席?」

「免了,」關靖擱下茶碗。「菜肴就照着幽蘭習慣的口味,不得更改。」他口吻淡然,卻有着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他會選在生辰前一日,離開鳳城,來到臨海別院,就是為了避開鳳城裏接連不斷的祝賀之人。

對那些人,他冷淡至極,而那些堆積如山、價值連城的禮物,他更是壓根兒連看都不看一眼。

對關靖來說,他最在意的人,只有一個。

每年生辰時,他只希望能看見她。

每年生辰時,他只期待她送上的禮物,不論她送上什麽,對他來說都是無價珍寶。

除了她之外,任何人的祝賀,都沒有意義。

他只在意她。

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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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星月都無光。

三更過後,萬籟俱寂,幽蘭才掀開被子,悄悄下了床。

她在黑暗中摸索,從床榻下頭,拿出一個包袱,緊緊抱在懷裏,這才躡手躡腳的,趁著夜色溜出樓閣。

一路上,她抱着包袱,頭也不回的往岩洞奔去。

海風在她耳邊呼嘯。

樹影在她身旁晃動。

她始終沒慢下速度,只是急切的跑着,直到翻過巨岩,來到岩洞前,才喘息著停下腳步。她緩下氣息,小嘴微張,開口正要輕喚——

驀地,黑暗裏的陰影,無聲的襲擊了她。

幽蘭只來得及發出一聲低微的輕喊。下一瞬間,炙熱的薄唇壓下,吞咽了她的呼喊,健碩修長的男性身軀,將她圈抱在懷中,大掌握着她的頸,調整她的姿勢,讓他能吻得更深。

許久之後,當金凜退開時,幽蘭已經嬌喘吁吁,軟得幾乎無法動彈。

他抱着她,在柔軟的沙灘上坐下。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兒,黑眸宜視那雙朦朧水眸。

「我以為你今晚不來了。」

幽蘭撫著胸口,被吻得紅潤的唇,又喘了幾口氣,才能說話。「家裏有些事情,所以耽擱了。」她說道。

她故意不提關於關靖到來的事。一來,她還沒準備好,該怎麽告訴哥哥,她已經跟金凜私定終身。二來,她更不知道,該怎麽告訴金凜,他們的婚事可能還得經過一番波折。

爹跟哥哥這麽疼她,要是知道,兩人私定終身,肯定會怪罪金凜,責問他為什麽不先登門提親。要是追究起來,輕則是為難金凜,不給好臉色,重則是足以論罪的!

她心思單純,從未遇上這般棘手的事,不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辦法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金凜微微挑眉,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對,卻也沒有點明。

「那吵人的小丫鬟呢?今晚沒跟來?」他問。

幽蘭點頭。

「她忙壞了。」別院內外,因為哥哥的到來,人人如臨大敵。「大概是累得睡著了,才沒有跟來。」

小珠再小心翼翼,卻也只是個丫鬟,除了夜裏「監視」,白天還有一堆事情得做。總有幾次,她累得沒能跟來,讓幽蘭與金凜有了獨處的機會。

那是幽蘭最幸福的美好時光。

雖然,金凜跟她不能走遠,但他會牽着她的手,在沙灘上散步。起風時,他會將她抱在懷中,用肌膚溫熱她,不讓夜風侵襲她。

悶熱的夜裏,他會解開她的發,寬厚的大掌握著木梳,仔細的、小心的,像是捧著珍寶一般,捧着她的髮絲,輕輕的為她梳發。

有星光的夜晚,他為她在沙灘上撿拾最美麗的貝殼,教她靠在耳邊,聽著貝殼裏頭,如海潮般的呼呼風聲,還告訴她,那是貝殼的魂魄,還懷念著海洋。

月圓的時候,他們在岩洞裏,他擁抱着她,告訴她許許多多,她不曾聽過、見過,甚至想像過的奇風異俗。

他還許諾,總有一天,他會議她親眼印證,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然後,他會吻她、愛她。

岩洞裏,藏着太多,關於他與她之間,熱烈歡愛的記憶。

這是一個秘密,在這個世上,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這個秘密,知道在這個岩洞裏,他們對彼此說過什麽、做過什麽……

幽蘭的臉兒,泛起羞怯的嫣紅。

金凜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先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才又開口。

「你呢?」

「嗯?」

她茫然的輕眨眼兒。

「這些日子以來,我是不是也讓你累著了?」他輕聲問著,注視着她,嗓音低沈而沙啞。

她羞紅了臉,搖了搖頭。

他故意又逗問。

「真的嗎?」

她急了。

「你不信我?」

「信你,當然信你。我怎會不信你?」金凜哄著,雙臂環抱着她,將她貼放在心口。「原諒我,我急着想寵你、疼你,有時卻又不知節制,總怕會再傷着你,或因此讓你累著。」

低沈的嗓音,震動了他的胸膛,也震動了她的耳膜。緊靠在他胸前,聽着他一字一句說著這些話,就像是聽見他的心聲,她的胸口暖暖的,感動得無法言語。

她貼著這強壯的男人,臉色嬌紅,依偎了好一會兒,才又想起,自個兒的手裏,還揣了個包袱。

「我險些要忘了。」她低語。

「什麽?」

她笑而不答,反倒離開他的懷抱,退後幾步,在他的注視下解開包袱,抖開一件男用的衣衫。

「我替你做了件衣裳。」她輕聲說道,神情有些羞澀。遲疑了好一會兒,她才鼓起勇氣,抬頭望着他。「讓我替你穿上吧!」

金凜站起身來,看着她走來,替他套入雙袖,披上衣衫。他的高大,讓嬌小的她伺候穿衣時,格外的吃力。

她不肯放棄,動作雖然笨拙生疏,卻是那麽專心而堅定。

「先前的衣裳,都是小珠偷偷張羅來的舊衣,只能暫時將就,但總沒有一件合身。」她輕聲說道,柔軟的雙手,替他翻好領子,在領口的綉紋上,輕劃了一圈,像是一個最柔軟的圈套。

「這件衣裳,是你親手做的?」他看着那合身的剪裁、精細的綉紋,詫異不已。

幽蘭點了點頭,再取來衣帶,替他仔細系妥,接着翻好袖口,精緻的綉紋,彷佛圍繞了他的手腕。

「我知道你的身形。」她說著,臉兒微紅。「而且,我不要你穿着別人裁縫的衣裳……」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到最後已幾不可聞。

金凜伸出手,捏着她小巧的下顎,抬起她的頭來,灼亮的黑眸深深的望着她。

「那麽,往後,我就只穿你做的衣裳。」他許諾著,洞悉了她的細膩心思。只有妻子,才有為丈夫裁製衣裳的權利。

幽蘭羞怯的低下頭,正好看見金凜脫下食指上,一枚色澤黝暗的戒指,慎重的擱進她的掌心。

戒指比她想像中還要沈重。觸手冰涼,像是某種金屬。

「這是我從不離身的戒指。」他握起她的掌心,吻了吻她的發,語氣之中,有着親昵的氛團。「那個雨夜裏,我就該給你了。」

粉嫩的雙顛,因他的話,變得又燙又紅。她咬了咬唇,羞窘得全身不自在,笨拙的想轉移話題。

幽蘭攤開掌心,端詳著那枚戒指。

戒指看來很古老,戒面上有着奇異的圖樣。

「這是什麽?」她伸出手,好奇的摩擦著戒面上的圖樣,感覺到冰涼的金屬,被刻割出的線條。

「鷹眼。」

她眨了眨眼,再仔細看着,這才看出,戒面上所刻的,是一隻眼。她直覺的猜想,這並不是普通的戒指,甚至還有着某種超乎尋常的意義。

「瞳眼,代表我所統領的部族。」金凜輕聲解釋。

那枚戒指,是族長代代相傳,代表身分的信物。成為族長後,就得隨身攜帶,不得離身,除非——

除非族長決定,某個女子將成為他的妻子,才會脫下戒指,交給對方,代表着分享權利與義務。

金凜明白,他們之間還有着不少難題。

從幽蘭的穿着打扮、言行舉止,他早已猜出,她該是南國富豪的掌上明珠。而南北兩國,相互仇恨已久,通婚的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而他,卻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要達到目的的男人。

在他心中,幽蘭已是他未過門的妻,這一生一世,他是非她不娶了。即便是南北兩國的隔閡,也不能阻擋他的決心,不論用什麽辦法,他都要迎娶幽蘭,跨過沈星江,回到北國、回到他所統領的領地。

「蘭兒,為我收下這枚戒指。」他捧着她的臉兒,無比慎重的說道。「收下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她深吸一口氣,雖然震撼,卻沒轉開視線。

「告訴我,蘭兒。你願意嗎?」

黑眸里的專註、炙熱,深深撼動了她,而他的問話,更讓她心頭大亂。愕然、驚喜、膽怯,紛紛亂亂的情緒,讓她喘息著,更讓她眼眶發熱,幾乎要流下淚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但她的神魂,正用盡全力在呼喊著,那個答案明確得像是要刻印進她的魂魄了。

四周有半晌寂靜。

金凜望着她,無聲的等待着。只有他緊繃的身軀跟黑眸里的火焰,透露出他的真實情緒。

他生來就是個戰士,最優秀的戰士。即使面對無數敵軍、最血腥的追殺、最絕望的困境,他也能保持冷靜,從未有過絲毫的不安或恐懼。

然而,眼前這個小女人,卻能讓他忐忑不己。

她對他的力量,是那麽的強大,強大到他幾乎無法置信。他注視着她、等待着她開口,心跳劇烈得幾乎要撞疼他的胸膛。

在最漫長的短暫之後,幽爾終於開口。

「我願意。」她啞聲說道,眼裏淚花閃爍。

瞬間,他像是贏得了整個世界。

金凜伸出手,用強健的雙管,將她深深的、緊緊的抱入懷中。而後,他慎重的、虔誠的、無比溫柔的,在她的唇上烙下一吻。

一個如同誓言的吻。

黑暗環伺,而他們的眼中卻只有彼此。他們緊擁著對方,低語著、親吻著、共同希冀着往後的美好。

就連金凜也沒有察覺,在黑暗的最深處,有一雙眼睛,迸射出駭人的恨意,靜靜的凝望着他們。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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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是關靖的生辰。

廚房裏照着指示,沒有大肆鋪張,端進樓閣的,仍是清爽可口的清淡菜肴,跟往日相比,只是桌上多了雙筷子、多個碗。

幽蘭醒得較遲,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接近晌午時分。

她掀開垂簾,走下床來,卻瞧見推開門、端著水盆預備伺候她梳洗的,並不是小珠,而是另一個丫鬟。

「小珠呢?」她問道。近十年來,都是小珠伺候她,今天這情形,可還是第一次。

丫鬟捧著水盆,恭敬的上前,替她擰好毛巾。「一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總管還說,等她回來時,要好好罰她呢!」

「等她回來,先帶她來我這兒。」聽見情同姊妹的丫鬟,待會兒就要挨罵了,幽蘭趕忙「搶救」。

總管雖然賞罰分明,但看在她的面子上,就算要罰小珠,也應該不會罰得太重吧?

她一邊想着,一邊梳洗,又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妥了衣裳。

而後,幽蘭遣退丫鬟,從梳妝枱上,取下一個精緻的錦盒。她打開錦盒,拿出裏頭的物件,仔細檢查了一遍,才放心的擱回去。

正午時分,丫鬟們捧著午膳,進了花廳,在桌上擺置妥當,接着又輕巧的退了出去。

沒一會兒,關靖到了。

「哥!」幽蘭喚著,盈盈起身。

關靖連忙阻止。

「坐下、坐下,自家人哪來這麽多禮數?」他換了件長袍,卻還是不染半點塵埃的白衫,看來跟昨日的裝扮,並沒有不同。

「今天是哥哥生辰,禮數當然不能少。」她笑着,還是福了一福。

「好,你這麽說,我也不客氣了。」關靖撩袍坐下,溫柔的望着她,表情似笑非笑。「禮數不能少,那禮物呢?你沒忘了吧?」

「當然不敢忘。」

幽蘭拿出錦盒,擱在桌上。

「祝賀哥哥生辰快樂,萬事如意。」她說道。

關靖微微一笑,掀開錦盒。

錦盒裏頭,擱著一雙鞋,製作得比一般的鞋更精巧。鞋底納得厚實,一針一線縫得密密實實,牢靠極了,而鞋面上頭,綉著黑底金線如意紋。

關靖拿出鞋子,表情未變,輕聲問道:「你做的?」

「是。」

他笑得更溫柔,手撫著鞋面的綉,不言不語。

「哥哥不喜歡嗎?」她眨了眨眼。

「喜歡。當然喜歡。你親手做的,我怎麽會不喜歡呢?」關靖抬起頭來,目光更柔。「肯定耗去你不少時日吧?」

「不會。」她淺笑。「這幾個月裏,斷斷續續的做着!老早就做好了呢!」

「是嗎?」

關靖斂下眼,嘴角仍有笑意,指尖仍撫著鞋面的綉紋。金線如意綉,她為他縫製的,是金線如意綉……

嘴角的笑意,又無聲的加深了幾分。

驀地,關靖收起新鞋,拿着錦盒起身。「時候不早了,既然已經討得了禮物,我也該走了。」

「這麽快?」幽蘭有些訝異。

關靖點頭。

「我得趕回鳳城。」他說得輕描淡寫。「發生了一件事情,非得我親自處理不可。」

她站起身來,卻又被關靖制止。「別送了。你自個兒用膳,記著,千萬得養好身子。」

交代完畢後,關靖起身,走出花廳,如一陣風般的離去,桌上的菜肴,他連動都沒動一口。

爹爹與哥哥操勞國事,少有幾刻清閑,這是幽蘭早己習慣的事。只是,以往任何事情,他們都會擱下,把陪伴她當成是最重要的事,會為了一件事情,連午膳也不陪她共用,倒是從未有過的事。

她猜,那件事情,肯定非比尋常。

只是,哥哥走得匆忙,倒也讓她心頭暗喜。

匆匆用過午膳後,她吩咐奴僕們,要小憩一會兒,任何人都不得打擾。等到奴僕們退出去,又過了半晌之後,她才偷偷的溜了出去。

夏季的風,吹拂着她的衣衫;夏季的陽光,照着她嘴角的笑。

蒸騰的暑氣、耀眼的日光,讓她眼前有些發昏。但她仍奔跑着,像頭急切的小鹿,穿過小徑、跑過沙灘,往岩洞奔去。

難以置信,只是分離幾個時辰,她就已經開始想念金凜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見他,想擁抱他,更想告訴他,他送給她的那枚戒指,她尋了一條細細的金鏈,串起戒指,藏在衣衫下,那處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一輩子都不取下來。

小小的腳印,踏上平滑的沙灘,往岩洞內走去。

「凜?」她輕喚著,有些兒喘。

岩洞深處,黑暗又陰涼。

「凜?」

聲音在岩洞中迥盪著,她摸索著前進,看見每一個陰影,都以為是他,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最後,柔軟的雙手,終於碰觸到岩洞深處的岩壁。滿腔的希望,瞬間化為失望,搜尋岩洞深處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擺設,還是看不見那熟悉的身影。她這才發覺,金凜並不在岩洞裏。

轉過身,她看着洞口,有些兒茫然。

人呢?

他人呢?

他去了哪裏?

她茫然的,眼睜睜看着紫棠花被海風吹入岩洞,在洞中飛舞著,然後一朵一朵、一瓣一瓣的落下。

空蕩蕩的岩洞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而他,就像是從來不曾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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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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