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工的密囑,血人
下午的時候,羅漢雄奉命整理竹聲軒花圃里的雜草,一個瘦削的中年女花工,跟他搭伴。
女花工是外面雇來的,一張臘黃臉上長着不少雀斑,挺丑,幹活倒是麻利,她忽閃着大眼睛打量羅漢雄,上上下下看了好幾眼,看得羅漢雄有些發毛。
“大姐,你這麼看我幹嗎?”
“嘻嘻,兄弟,你什麼時候當的兵?”
“嗨,我不是兵,是抓進府里的。”
“是嗎,你挺倒霉呀,嘻嘻,我幫你逃出去吧。”
“不用,三姨太已經答應我,過幾天就放我出去。”
忽然,羅漢雄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中年女花工說話的聲音,清脆柔和,透着一股水靈靈的韻味,而且——這聲音自己似乎挺熟悉。
以前好象聽過她說話。
他獃獃地注視着女花工。
女花工忽然把臉一沉,“你死盯着我幹嗎?瞅我長得丑,是不是?”
“不不,大姐,我好象聽過你說話。”
“嘻嘻,是嗎?在哪兒聽過?”女花工忽然臉色一變,瞬間又變成笑容,她的臉色變化極快,就跟耍魔術一般。神色活潑之極,簡直不像個四十多歲的人,跟小姑娘似的。
“唔……好些天了,在來長沙的路上,我碰到過一位賣花的小姑娘,她說話的聲音,跟你象極了,那回她還幫過我,若不是她借給我銀元,我就得要飯到長沙。”
“喲,是嗎?那個賣花的姑娘,長什麼樣?”
“嗯……她長得好看極了,一張圓臉,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會說話。”
“嘻嘻,原來你是看人家長得好看,這才念念不忘。你小子看着白白凈凈的樣兒,果然是個色迷迷的貨。”
“不不,大姐,您說哪裏去了。那小姑娘心腸好,她資助我這麼個素不相識的人,如果以後見到,我一定好好酬謝她。”
“你怎麼酬謝?”
羅漢雄撓撓頭,“這個……我願意把所有的錢都給她。”
“嗤,你是個抓進參議府的窮光蛋,有多少錢?”
“大姐,不瞞你說,我有十塊光洋。”羅漢雄壓低聲音。
“是嗎?看不出,你小子還挺富裕。”
“不不,這是三姨太賞我的,那天晚上府里失火,是我把她從樓上背下來,嘿嘿,然後就得了這些賞錢。”
中年女花工眼睛骨碌一轉,笑吟吟地說:“對了,你說的這個小姑娘,我好象認識。”
“是嗎?”羅漢雄登時興奮起來,“她在哪兒?”
“唔,桑園鎮上有個花圃,我平常在那兒做工,好多賣花的小姑娘都去那兒進貨,其中就有你說的這個圓臉姑娘。我看見過。”
“她叫什麼名字?”
“叫……好象叫小鳳。喂,你可真行,受了人家好處,連名字也不知道。”
羅漢雄尷尬地笑笑。
兩個人邊幹活邊聊天,很快就熟絡起來。
女花工忽然瞅瞅四周,看看左近無人,壓低聲音說道:“兄弟,我問你件事情。”
“啥事?”
“在府里,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關押起來犯人?姓胡。”
“犯人?”
羅漢雄愣了一下。
他想了想,“嗯……西北角,柴火房的旁邊,有兩間廂房,平常總有大兵看守,裏面有沒有關押着人,我就不知道了。怎麼著,大姐,你……”
“我老家的同鄉,托我問問。你別聲張。替我保密。”
“是,我知道,如果有消息,我注意探聽着點。”
“嗯。”
收工的時候,女花工笑道:“羅兄弟,我見了小鳳以後,就告訴她,你對她很有情誼,一直在心裏記掛着……”
“咳,大姐,你說到哪兒去了。”
次日,羅漢雄正自幹活,有個大兵來叫他,“喂,跟我走。”
“幹嘛?”
“有好事。”
好事?羅漢雄一愣,自己已經得到三姨太十塊光洋的賞錢了,難道又要領賞嗎?
跟着大兵來到公署西北角一間低矮的用木板釘死窗戶的小黑屋前。
這就是羅漢雄跟女花工說過的,那間“總有人把守的房屋”。裏面到底有沒有人,他就不知道了。
大兵命令道:“去,把裏面的死人背出來。”
“啊?”
羅漢雄又氣又惱,你奶奶的……背死屍!這就是“好事”?!!王八蛋的狗犢子,他想爆粗口,又忍住了。自己是個低賤的雜役,別惹麻煩。
默默地進入屋內,看見一堆稻草上,卧着一個血人。
頭上、膀子上、腿上,渾身都是乾涸的或是未乾涸的血跡,面黃寡瘦,骯髒的粘着血糊的頭髮一咎咎象亂草。
羅漢雄不由心生惻隱,這個人……無疑是個受過嚴刑拷打的犯人,被活活打死了。可憐啊。
羅漢雄默默在心裏念叨兩句:大哥,我把您背出去安葬,也算是入土為安,下輩子再轉世輪迴吧。黃泉路上,多多保重。
輕輕去拉這人的手臂。
誰知道——這人忽然睜開眼睛,身子晃動一下!胸脯起伏,微微喘氣。
啊?這……羅漢雄嚇了一跳。這不是死屍啊,還活着。他驚異地後退一步,對大兵說:“他,他……沒死。”
“廢話,自然沒死,你背着他,去訊問處過堂。”
羅漢雄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火,沒好氣地說:“他都這樣了,還怎麼過堂?”
大兵瞪起眼睛,“用你管,抽甚麼狗頭瘋,快點。”
羅漢雄憋着怒氣,輕輕把“血人”扶起來,背到自己身上,出於同情,他的動作很輕柔,不去觸碰他的傷處。
走出小黑屋,羅漢雄背負着囚犯,來到宅院靠西首的“訊問處”。一間空曠的兩開間廳室,空蕩蕩的屋子裏只擺了兩張桌子,幾把椅子,房樑上吊著幾條繩子,沾着斑斑血跡,屋裏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兒。
有個穿軍裝的中年人,坐在審訊桌后。牆角坐着個負責記錄的書記官。
穿軍裝的中年人長着一張瘦長臉,濃眉毛下兩隻陰鷲鷲的眼睛,張開嘴的時候,露出騾馬似的一副大白牙。他就是陸紹斌,綽號“陸大牙”,督軍手下的心腹幹將,在湖南安徽一帶跺一腳地皮亂顫。
羅漢雄暗自氣憤,這犯人奄奄一息,你們還要審訊,虎狼也沒這麼殘忍。.
他把犯人輕輕放在椅子上,扶正,正欲走出去,那大兵對他說:“別走,等着。”
羅漢雄沒作聲,他明白——審訊的時候可能還會拷打,犯人隨時斃命,那時候就真的要“背死屍”了。
他默默縮身站在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