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驃騎
俗諺雲“夏中,多雨又多風”。
時中旬,一連半個多月斷斷續續的陰雨使得河東地區的一切紛爭都暫時偃旗息鼓,就像是被上天突然下達了一個休戰的命令。
河東跟弘農算是臨郡。這兩郡之間只隔着一條黃河,行人從華陰附近的風陵渡、或是陝縣附近的茂津,這兩處大渡口都可以輕易地抵達對岸。
然而,在河東南部都被敵人佔領的情況下,普通信使想要走這兩處津渡肯定都走不通,就只能繞遠路,從弘農回到河南、河內,再通過軹關陘去往河東。
劉壽是在周瑜攻破弘農之後的將近第二十天才收到了消息。
等他看到戰報的時候,想的已經不是多麼高興,而是得趕緊猜測周瑜他們現在的情況又是什麼樣了。
郭嘉正好在他身旁,見此就說道:“明公,可以出兵合圍安邑了。”
劉壽看了眼堂外的淅淅瀝瀝的雨,輕輕一嘆:“河東之地黃土鬆軟,一旦下雨,山丘垮塌不知凡幾,且道路泥濘不利於行......等過幾日雨停了再去吧。”
郭嘉點點頭,又建議道:“嗯,董越被攻破就好辦了。過幾日可以使盧公帶兩萬兵馬到安邑四面圍城,明公自引精銳萬人火速南下,去跟牛輔交戰,如此也能截斷皇甫嵩的糧道。”
“好,”劉壽笑道,“你先幫我去盧公處交代一聲,其餘調兵遣將的事,就等到發兵之前我再召集眾人分派。”
郭嘉答應一聲“是”,隨即告退出去。
好像又是無聊的一個雨天。劉壽送了郭嘉到堂外,就轉回來接着讀劉洪最新修訂的曆法,雖然他其實完全看不懂。
過了一會,典韋拿着一壺酒進來,看見劉壽推算的草稿在案上堆了厚厚一摞,笑道:“將軍,看不明白就別看了,術業有專攻么。”
劉壽瞪着他:“治學豈能輕棄?你兒子都快到受學的年紀了吧,可別跟了你!”
典韋也不分辯,笑着倒了酒。
劉壽繼續伏案奮筆疾書,滿篇記的都是朔望月、近月點、白道、交角......
到了下午,雨勢比早上更大了,門外的噼啪聲吵得讓人無法忽視,本就學不明白的劉壽頓覺有些煩躁。他料想這種天氣也沒人會來拜訪,便叫典韋:“把堂門拉上吧。”
典韋正要關門,忽然看見鄭泰撐着笠蓋從外院的方向飛奔而來。
“明公。”
鄭泰在門外丟下他的“簦”,也就是笠蓋,略抖了抖身上的水,便舉着一封公文匆匆走了進來,氣還沒喘勻就開口說道:“明公,董卓使長安朝廷加封皇甫嵩為左驃騎將軍!還有,還有......”
鄭泰一向都是從容豪邁的,劉壽見多了此人駿聲升騰的樣子,還是頭一次見他這般焦急,頓時神色一肅:“還有什麼?”
鄭泰答道:“還有,來使傳諭州郡稱,稱讓明公自此改稱右驃騎將軍。”
“此話當真?”
劉壽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鄭泰急道:“千真萬確!董卓以皇甫嵩為左驃騎將軍,且還一併加封其子侄,以皇甫堅壽為左中郎將、皇甫酈為侍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劉壽聽到消息只氣怒了一瞬,旋即冷靜下來,心思急轉,面上則是秀眉微挑,用一種莫名的語氣說道:“哦?董卓終於捨得加封關西人了呀。”
“明公!”鄭泰見劉壽好像一點也不着急的樣子,連忙又補了一句:“董卓專門派了使者傳示天下,方才使者到時,城中將士群情激憤,皆言請戰。”
劉壽隨口應付着:“本朝凡是任命三公、將軍,都要遣使傳示天下,這也沒什麼稀奇的。”
鄭泰急道:“明公!此番出兵先有井陘遇阻、又逢連日陰雨,一直都士氣不盛。如今難得上下皆有鬥志,正宜籍此速戰,明公切不可錯失良機!”
劉壽:“我軍本就軍紀嚴明,士氣高昂與否並非決勝之機;若皇甫嵩因此軍心動搖,才是良機。”
鄭泰:“明公治軍仁恤,今遭逢國賊奪名之辱,將士多思報效,皆願死戰!明公何不召集眾將共議發兵?”
“如此么,也好。”劉壽神色從容,臉上還帶着慣常的微笑:“公業,勞你去幫我召集四百石以上,都來府中議事。”
鄭泰應了聲“是”,卻沒有立即出去。他英俊的劍眉微微皺起,看着劉壽好低平靜如常的神情,勸諫道:“此時軍心可用,攻破安邑只在旦夕之間,明公不宜沮軍哪!”
劉壽:“我這不是沮軍,而是......士卒義憤是一碼事,我們領兵之人冷靜又是另一碼事......治府便如治水,既不能驚濤駭浪,也不能暗潮洶湧,而是要引導,堵不如疏,引使之平。只有將軍府這一汪水平靜了,我們才能想清楚該做什麼。”
鄭泰仔仔細細地看了劉壽兩眼:“明公就不惱么?”
劉壽:“......是有點膈應。”
“哈...”鄭泰沒忍住笑了一聲,趕緊轉過身快步出門,跑去各處叫人了。
劉壽看着他的背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董卓這個任命絕對是刻意在噁心劉壽。他若是真心想要加封皇甫嵩,給封個空置的車騎將軍、前將軍,又有何不可?非要跟劉壽擠這個驃騎將軍的名號,一個官位對半分,這不就是沒事找事么!
劉壽坐在主位上等着眾人過來,他心中多少有幾分煩悶,便手拿起鄭泰送來的文書反反覆復地讀。
讀了有十來遍,終於叫他發現了一處重點:“驃騎將軍、左中郎將、侍中......左中郎將原先不是劉范么?”
很快,眾將陸續到了,一個個都面帶怒容。
黃忠第一個進來,不等落座就說道:“請將軍准我今日就去攻安邑,定為將軍取之!”
樂進跟他前後腳到了,也是勃然大怒的狀態,站在堂中就罵上了:“董賊已被將軍三路夾擊,竟然還敢尋釁,真是狗膽包天!”
劉壽平心靜氣地招呼他們:“漢升,文謙,快請坐。董卓不過是困獸之鬥,莫要輕易動怒。”..
這邊黃忠和樂進剛剛坐下,朱靈、韓浩、張既、牽招幾人又結伴而至,再次罵了起來。
朱靈叫道:“董卓無道、皇甫嵩無義,妄奪將軍名號,簡直是欺人太甚!”
就連一向沉穩的韓浩都忍不住說道:“但使將軍一聲令下,我等便去突襲安邑,定要擒了皇甫嵩來獻與將軍!”
不一會兒,盧植三人組也趕到了,身旁還跟着郭嘉。
這幾人一進來就趕緊給眾人滅火:“將軍,諸位,息怒息怒。”“董卓篡逆無道,天下皆知,此番亂命不必理會。”
“盧公請坐。”劉壽不急不躁地照常禮敬盧植,回身一擺手示意眾人都去入座。
也就是黃忠敢接盧植的話了,他雙手按膝,膀子撐圓,語氣還是忿忿地:“皇甫嵩與將軍同稱一號,實在欺人太甚!我等豈能不作理會?”
盧植反駁曰:“兵法雲“主不可以怒而興師”,是以將軍切不可乘怒致戰。怒可以復喜,而死者不能復生,願將軍思之。”
劉壽頷首笑道:“盧公所言甚是。我若因此慍怒,便正合董卓之意了!”
朱靈這時義氣上涌,豁然站起身來,帶頭喊道:“丈夫一出身與人,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將軍之憂,我等當為解之!敢請將軍下令,今日便去討平安邑!”
一時間,樂進、韓浩、黃忠、士孫瑞全都起身齊道:“請將軍下令!”
眾將如此戰意高昂,在這種連綿的陰雨天裏實屬難得。劉壽有心壓一壓過激的情緒,又不能示弱影響軍心,略一思索,便開口引導眾人換個話題:“諸公皆拜二千石,今日是三軍之主,來日便為州府之君,區區一個名號,不值得為此動怒。諸公不如幫我品評一番,董卓這般亂命的圖謀是什麼,名分夠不夠,道理清不清,效果好不好?”
堂中忽然之間一靜,這番話成功地把群情激憤的眾人給勸住了。
盧植頷首微笑以示讚許,配合著答覆道:“皇甫義真兵不過兩萬,而將軍擁兵四萬,若真去強攻安邑,未必不能取之。董卓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卻仍要挑撥將軍,這是想讓將軍與皇甫義真兩敗俱傷,而不顧安邑之得失了。”
“還有一種可能,”郭嘉立即接過話來,“也許董卓是要讓安邑拖住聞喜大軍,趁機調兵遣將擊破另外兩路、或是乾脆逃入西蜀?”
劉壽點點頭:“他急於拖住我們是一定的了,還有,左中郎將換人了,董卓必是對益州有所圖謀......只是我仍不明白,就算公瑾確實給了他一些壓力,也不至於讓董卓冒着被我們識破計劃的風險來挑釁吧?”
董卓的後路就是退往益州,此事在其部眾之中尚未普及,不過在長安朝臣、以及在劉壽這裏,早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了。
鄭泰思索了片刻,起身獻策道:“既然董卓是為了讓我們無暇南顧,明公不妨將計就計,作勢圍攻安邑,實則暗中引兵繞城而走,去奪華陰。如此一來,不論其圖謀如何,這般應對都能破之。”
“好。”
劉壽發令道:“今日雨勢過大,不宜出兵。待雨勢稍緩,便請盧公督段煨部,率兵兩萬前往安邑,圍城四面紮營;黃忠、韓浩、朱靈三部隨我南下華陰;樂進領本部留守聞喜。”
眾將齊聲接令:“是。”
劉壽說道:“天色已不早了,諸公請回營吧。韓浩留下。”
等到眾人陸續都退了出去,劉壽對韓浩吐槽:“別人請戰也還罷了,你一個騎兵主將,敢讓近萬匹騾馬都出去淋雨么?”
韓浩道了聲罪,笑道:“今兵勢強盛,威加四海,戰勝攻取,無不如志。竊以為中軍之主,不宜沮眾。”
劉壽沒有糾結這種男兒義氣的問題,只是再三囑咐道:“今日雖天晚了,還要勞你再仔細檢查一遍馬廄。雨停之後我們立即急行南下,千萬小心騾馬患病。”
韓浩:“明公放心。今早已看過了,我這就再去看一回。”
劉壽:“嗯,辛苦你了。”
此時誰都沒有意識到,一場更大的危機正在南方等着他們。等到日後再回想起來,才發現原來那場血戰的徵兆早在這時就出現了,只是還沒有更為具體的蛛絲馬跡能讓他們察明。
又過了兩日,這場大雨似乎終於下透了。
這天早上,難得地天色放晴,刺目的陽光沐浴大地。早就整裝待發的三萬大軍立即行動起來,一部接一部地調度出城。
劉壽的中軍比盧植晚兩個時辰出發,沿着遠離安邑視野範圍的涷水河岸一路往南走。
到了傍晚,他們在河邊某處紮營的時候,斥候回報說盧植那邊已經完成了合圍。
劉壽不疑有他,當即安排兵馬休息。
次日中軍再次起行,很快就遠離了安邑的範圍,晚間抵達了南邊的猗氏(今臨猗對岸)。
城中守兵早望風而逃,劉壽並不想浪費人力去打理這座城池,仍是沿着河岸紮營。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推進地有條不紊,劉壽還尚有閑情去城中轉轉。
猗氏地處開闊的運城盆地,每遇兵禍,都會被往來的官軍或是賊匪順手洗劫一番。
自從劉壽跟董卓開戰以來,這裏作為給皇甫嵩運糧的必經之路,長期被董卓部下的兵馬佔據,不得治理。
劉壽一路走來,城中的街角小巷隨處可見死去多日的屍首,被雨水泡得都腫了起來。
起先並沒有人在意,遇到了就默默地策馬避開。
誰知又轉過一條街道,忽然發現路中間的地上小山般堆着一摞平民的屍身,並沒像之前那些一樣浮腫,甚至可以看見致命的創口還外翻着新鮮的血肉!
“典韋,你來看看這些,是不是新近的死者?”
典韋下馬走過去,拿刀劃開死者的皮肉翻看了一會,回復道:“這些人被殺死不過三天。”
劉壽眉頭緊鎖,連聲地吩咐親兵:“你們都到附近找找,這樣的新亡之人還有多少?”
郭嘉問他:“明公,在擔心什麼?”
劉壽是潛意識地有些心慌,直覺處處都透露着不對:“陰雨天最容易滋生疫患,若是駐兵殺人,會堆在這裏不管么?還有,這些死者的創口,不像是朝廷制式刀劍所致,更像羌人的骨制兵器......”
郭嘉心下一動:“近日有董卓的兵馬路過此地?”
“你們都別找了!”劉壽聽了郭嘉一說,直接有一個不太妙的答案近在眼前,趕緊又喊親兵們回來:“直接去尋城中居民問問,近日此地可曾有過大隊兵馬往來?”
半刻鐘后,從本地人的描述中,劉壽終於推測出了皇甫嵩大軍的動向。
大約是最近十天以來,皇甫嵩假稱押糧的民夫返程,早已把安邑城中的大軍主力分批撤回了南面,並且完全瞞過了劉壽派去安邑附近的斥候。
劉壽咬牙切齒:“隔兩三日便有一隊兵馬,自北向南“押糧而歸”......皇甫嵩!董卓!好得很!”
郭嘉突然提醒道:“若真如此,恐怕周公瑾危矣!”
“對,正是如此!”劉壽瞬間就明白他的心慌是源自何處了。“我們今夜就點兵速行。還有,傳令盧植,立即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