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京城往事
四月末,當大批流民啃樹皮挖草根,熬着最後一絲氣力北上往邊地苟求活路時,與京機一牆之隔的城內,卻是一片歌舞昇平,紙醉迷金的奢靡。
因着近了端午,京城內的大院小戶具是熱鬧了起來。
王府里的奴僕們也一早便洒掃起院子,換上嶄新的鏤花宮燈,侍弄着近百盆說是從開封府新供上來的牡丹,放眼望去,整個花苑一片奼紫嫣紅,極盡華貴。
院外奴僕們佈置的火熱,無外乎這府中的女主子要請相好的貴婦小姐們共度這端午佳節。
而碧霞院內,李文瑤在一眾奴僕的簇擁下,正搖着團扇,跨過漢白玉階,匆匆的進了屋子。
自打要入了五月,這天氣真真是一天天的熱起來。
端王妃是個極重規矩的,作為這端王妃的兒媳,頂着世子妃的頭銜,她便要每日均向那王妃請安,寒來暑往均是不曾落下。也就這麼會兒的功夫,李文瑤便瞧見她那新制的浮光錦裙居然浸上了層香汗。
她心下微惱,一進屋子便直奔貴妃榻而去,婢女彎腰拾起她隨手扔下的蜀錦團扇,又急忙遞上香飲子。就着羊脂玉盞清酌了些飲子,李文瑤方才壓住了心下的火氣,連臉色也算稍緩和上了幾分。
「主子,」婢女萬禾墩身替李文瑤垂着小腿,她窺着李文瑤的面色漸緩,才又撿那好聽的話哄了幾句,
「花苑都已按着主子的吩咐佈置妥當了,奴婢瞧着那些牡丹開的真是嬌艷,這京城各府邸,怕是尋不出第二份來了。」
李文瑤聽罷漫不經心的點點頭,掀開玉盞,飲了些酸甜飲子。那牡丹可是姑母賞賜的,就連宮裏也只有姑母的壽康宮才有上幾盆,能不好看?
萬禾瞧着她神情懨懨,似是興緻不高的樣子,眼珠子一轉,又是滿臉堆笑道,「今兒個武師傅還誇了咱們小公子,」
「哦?師傅說什麼了?」
「武師傅說咱們小公子騎射俱佳,可這京城怕是也尋不出第二位來,應是隨了世子,是個練武的奇才,將來怕是也要領兵成大將軍哩。」
李文瑤抬手捏了顆葡萄輕輕剝着皮,朱唇輕啟,「告訴那武師傅,學武強身即可,切不可讓大公子重武輕文,沾染了武夫的粗鄙,丟了那文人風骨。」
萬禾垂首急忙應着是
李文瑤聽罷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隨手將葡萄放在口中輕輕允着。晶瑩的的葡萄汁自她月貝般的指尖滑過,她接過錦帕緩緩拭過,適才又問道,
「大公子人呢?怎不見他來問安?」
萬禾聞言手上一頓,竟不知該如何回話。
若說這大公子當真是自幼含着金湯匙落地,母親是當今太后的親外甥女,前任首輔的滴親孫女。父親又是親王世子,更是赫赫有名的大淵第一戰神。
身份極其貴重,恐怕是連那妃嬪所生的皇子都比不得。只這般出身的人,若不是那天資聰慧的神童,便是那權勢滔天的紈絝。而端親王府的這位嫡孫,便是那後者。
「說呀?」李文瑤美眸一橫,
那萬禾便之好低了嗓子,囁喏道,「主子,奴婢瞧見時是大公子剛習過字,先生散了學,大公子便提着蟈蟈籠子同小廝出府了。」
「應該是學累了,才出府玩耍。」
李文瑤點點頭,抬手將帕子扔給了婢女。
素手扶額,百無聊賴的盯着紫金香爐中徐徐而升的青煙。
這初夏白日/本就漫長,院外又燥熱的很,着實是沒個樂趣兒。
見主子均未曾發話,這滿屋的婢女們便只能負手靜立。
窗牖外的暖陽探過珠簾,本是漸弱的光霎時間便暈成了一片的五彩斑斕。
也不知過了多久,冰肌玉骨的美人兒半闔着嬌眸本是昏昏之際,卻忽而又想起了什麼。她輕歪過身子,對着那一直靜立在旁側的婢女問道,「要你打聽的事有眉目了?」
萬禾被這忽然的一句又是問的猝不及防,她抬眼去試着暗中觀察主子的臉。
見主子似是無意的撇過妝樞上幾副頭面,心下方才瞭然。
前幾日國公夫人設春日宴,這京中眾多的貴婦貴女們均是去湊了熱鬧。這按說能和國共夫人攀扯上關係的具應是家事不俗,天底下所有的好玩意兒除了宮裏的妃嬪,便都是匯在了這等子貴人手中。
可當日那國公夫人的一副頭面,在這一圈兒貴夫人眼中也真真兒是亮了眼。質地珍貴不講,便是那精細的做工,恐怕是整個京城也尋不出幾件來。
李文瑤本是個愛俏的,只一眼便就此上了心。不過世家女子,縱然是心裏再喜歡,面上也不會露出絲毫的端疑,端莊持重,本就是這等子貴夫人長在臉面上的第二張麵皮。只散了宴席,在回府的馬車上她便讓下人多方打聽國公夫人那副頭面究竟是從何而來。
萬禾頓了頓嗓子,柔聲道,「回主子的話,已是打聽到了。」
「說是從江南來的一個姓謝的富商,在朱雀街新開一家首飾鋪面,都是些江南來的是新玩意兒。」
「奴婢聽人說近些日子裏,許多官宦家的夫人小姐都成了那裏的常客,大抵上瞧着應是不錯的。」
李文瑤聽着倒是忽然來了趣兒,她素腕一動,萬禾便忙探出臂將人扶了起來。
「端午時穿的新衣可是做好了?」
「回主子的話,幾個綉娘連日已是做好了。」
李文瑤聞聲滿意的點點頭,那裁製新衣的料子也是宮中賞下來的,一匹便值千金。
只這千金的衣裙,需配上最是奢華的頭面方才能在宴席上不被奪了風頭去,
李文瑤唇角一揚,嬌聲道,「叫人備馬,出府去那鋪子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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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自古皆是繁華之地,朱雀大街綿延幾十里,從街頭到街尾,各式鋪面鱗次櫛比,來往間的馬車賓客,就街面上所鋪的青磚,無一不透露着一股子奢靡勁兒。
謝子實此番入京已是不同,他的鋪面自然也是開在那貴人云集之地,這是他入京前,宋燎恩一早便安排好的。
從他的身份到這奢靡的鋪面,乃至於鋪子中的貨品和夥計,皆是那男人親自安排。神不知鬼不覺,無人知曉這出手即是萬金的江南富商,其實是個北疆來的兒郎罷了。
當日頭漸升到半中天時,打那朱雀街外變遙遙駛來一掛玉嵌金的四駕馬車。樣式極盡奢華,連那駕車的豪奴也是穿着綢緞錦衣。馬車遙遙駛來,在這名為妙華樓的珠寶鋪面前停了下來。
一頭戴幕離的華服女子自馬車緩緩而下,謝子實站在支摘窗前,瞧着車側掛着的燈籠上筆走游龍般的端字眯了眯眼。
那女子身段窈窕,行走間似是弱柳扶風,即便是許多年後,瞧着仍同當年那遠遠一望相差無幾。
只見那女子被豪奴們前呼後擁的請了樓門,謝子實這才目着臉揮手關了窗牖,待他緩步從雅間出來之時,已是搖身一變。昔日裏喜歡穿的玄色短打已變成青衣曳撒。
郎君身長而立,頭束玉冠,宛若一株傲然於世的竹,風光霽月,芝蘭玉樹。
那端着銅鏡的小廝,也被郎君的這身打扮驚圓了眼。
若說身着玄衣的郎君滿若暗夜裏的一條蛇,那如今這副風清月朗的打扮,便如那世家的公子,周身的貴氣。
小斯討喜道,「公子真是俊俏,就像是那探花郎。」
本是面色淡然的郎君,在聽到那句探花郎時,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
他深望了小廝一眼,倒也是沒說什麼,只揮手推開了門,向樓下的堂廳走去。
彼時堂廳里,李文瑤正被幾位簪娘圍在櫃枱前,妙華樓的頭面皆不是俗語,幾位簪娘又嘴上極甜。哄得美人兒是瞧瞧這套看看那一套,每一套都是美到了心底。
李文瑤指着幾隻綠松愘絲步搖問着婢女,「你瞧那一隻步搖,配我那件妃色瀾裙如何?」
婢女還未曾開口,便聽一道微是低沉的男聲從后響起,「夫人膚色盛雪,只這綠松倒是襯不出夫人的美來,」
「如娘,去取我那套珍藏的深海東珠頭面來。」那道聲音如溪水滑過山澗,極是清泠。
李文瑤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本是不快,她微蹙眉扭身想瞧瞧到底是何人有這般大的膽子,出言竟如此狂浪。jj.br>
可待她看清那漫步在光暈中,自遠徐徐行來的青衣郎君時,美眸里卻忽然續上了層層霧氣。
星眸劍眉,身姿如玉,就連言語間唇角提起的弧度,均與午夜夢回之人不謀而合。
李文瑤只覺腦中一片空白,腳步似也是虛浮不穩,一旁的萬禾忙抬手想扶住她,卻被李文瑤一掌推了回去。
她長睫顫顫,似是要經不住美眸中的淚水,一點朱唇更是微微發著抖。
郎君緩步行來,一樣的青衣玉冠,薄唇含笑,與那午夜夢回時心底之人所差無幾。
李文瑤已是耐不住,聲音更是含上了哭腔,她上前一步對着那郎君道,「謝郎!」
謝子實聞聲止住了腳步,他面上均是清淡俊雅,撫手對着李文瑤不遠不近的微一含身,「夫人?這是…」
語氣顯得客氣而疏離,他便那麼不遠不近的望着李文瑤。
妙華樓里白日裏也是燃着燈,燭火氤氳,將他整個人包裹在暖光里。
似是夢境更似是現實。
李文瑤捏喏着唇瓣,兩行清淚汩汩而下,她欲要上前一步卻被一旁的萬禾按住了手臂,「主子!」
李文瑤撇過頭想要儘力甩開萬禾的手臂,卻偏被萬禾壓的死死的。
「夫人!那是謝掌柜!」萬禾眸子中儘是焦急,她自幼便伺候李文瑤,當然知道那事兒。
經這一吼,李文瑤方如夢初醒。眼前人不是夢中人,這謝掌柜看起來不過弱冠之年,自比他要年少許多。
她顫巍巍的收回了探出的半隻步子,又仔細盯看了郎君半晌。一時間眾人儘是摸不準由頭,有那不明所以的,更是有那墊腳瞧熱鬧的。
只李文瑤一人似是將那染了蔻丹的纖指都要磨斷了。誰都不曾想,平日裏端莊典雅的世子夫人,竟是於大廳廣眾之下端起袖口抹了把臉上的淚痕,便頭也不回的衝出了妙華樓。
一切來的太快,待反應過來后,烏泱泱的一群僕人忙又追了出去。
堂廳里一時只餘下幾位簪娘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不明這貴人到底是觸了哪根弦。只知費了半日的口舌,煮熟的肥鴨怕就是也要飛了。
「掌柜這東珠頭面…」小廝捧着套貴重頭面,面漏難色。
謝子實淡然揮揮手,「散了,都忙去。」
滿堂的簪娘小廝得了令,這才稍鬆口了氣,散開各忙各的去了。
謝子實在樓外負手站了一會兒,他瞧着那衣着光鮮的女子上了馬車,豪奴將鞭子抽的啪啪作響,馬車似是入了無人之境,在人來人往的朱雀大街上橫衝直撞。
恰逢一對衣着破爛,似是相依為命的可憐母子,許是腿上不便利,沒能躲過飛奔而來的馬車。
一下被掀翻在地上,那女人磕破了頭,汩汩鮮血流下,嚇得小兒嚎啕大哭。
謝子實面色變了變,他側眸吩咐了小廝幾句,轉身便上了樓。
那小廝倒是墊腳瞧了母子二人幾眼,一回身噔噔噔的跑到柜上支了幾錠銀錢,又朝着那母子跑去了。
二樓的裏間中養着籠特殊的信鴿,身量體大,揮翅便有近尺長,極善飛行,自是能越過那荒無人煙的崑山。
謝子實抓了只鴿子,又將那寫好的書信仔細的綁在了它的腿上。
一把推開了二樓的後窗,將那隻鴿子拋了出去。
得了自由的鴿子,在天空中盤了幾圈,調了個頭,便向北邊兒飛了去。
謝子實現在支摘窗下,仰眸瞧着那信鴿飛遠了,直至消失成一點,方才又垂手關上了窗戶,只一雙溫柔眸卻變得明滅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