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兩世羈絆
晨星稀薄,空中依舊泛起晨時的寒氣。
徐管事敬立在門外,猶豫了許久,方才一咬牙輕輕推開了房門,“老奴參見世子。”
滿室寂靜,屋子裏並未燃着炭盆,就連呼吸也化作了層層白霧。
宋燎恩單手扶額,輕歪在在春榻上,許是一夜未睡,此刻眼底已是泛起了一絲烏青。
他緩緩掀開了眼皮,望着靜跪在屋中的許管家,許久后,才淡淡開口問道,“何事?”
那語氣甚是冷漠,許管家聽的脊背也泛起了一絲寒涼,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去開這個口。
昨夜兩院兒發生的事兒他自是知曉的,只這小夫人突然害了熱症,瞧着世子的語氣,他一時竟不知當不當講。
許管事猶豫不定時,只聽坐上人又突然開了口,“只講便是。”
許管事聞言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他雙肘觸地,不時歪過頭悄悄瞟看起坐上人的臉色,“昨日後夜,夫人竟是害了熱症。”
話剛落,只見坐上人眉頭輕皺,許管事又急忙說道,“昨夜老奴便去請過大夫,現下熱症已是退了。”
“恩。”
宋燎恩輕嗤出聲,他抬眸望了眼浮花紋几上的茶盞,徐管家便急忙起身將半熱的茶水遞到他手中。
茶香氤氳,略帶澀口的濃茶入口倒是緩了胸下的沉悶,他聲音略有些沙啞,“幾時了?”
許管家忙應道,“寅時了,怕是再有半個時辰天該亮了。”
宋燎恩長指輕按着眉心,胸下戾氣仍舊是揮之不盡。
皇帝能送來的女人自然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姿容上佳,琴棋歌舞自不比教坊司的差。偏昨夜聽了一夜的小曲兒,卻再是找不到尚在京城時走馬章台的肆意。
小曲兒如黃鸝般唱的甚是婉轉,幾個姬妾更是掏盡了渾身解數,累的喘吸連連,他卻連眼皮尚不想施捨,只覺那曲兒尚不及疆外的寒鴉,甚是聒噪。
宋燎恩輕合上眸,眼前皆是無憂那倔強又挺直的脊樑。他不懂,她一介孤女,比起在北疆苦苦討生活,從了他哪裏不好?
權勢,富貴,旁人窮盡一生之物,他卻可雙手奉上,她還要求什麼呢?
宋燎恩輕嗤出聲,“朽木。”
許管家卻是不敢再去搭話,世子爺的話他算是聽了個明白,這事兒,他管不得。
身材發福的老頭兒將頭一縮,在幾邊蹲做了鵪鶉狀。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宋燎恩適才起身。
許管家忙上前幾步,將鶴氅替宋燎恩披好,目送着他走到房門處。待到他要跨出房門時,這才想起該問的話來,“敢問世子,南苑那幾位美姬該如何安置?”
宋燎恩腳步稍頓,卻並未回身,“教習麽麽便不要來了,好好照看好夫人即可。”
——
這一夜,無憂同樣是未曾睡好。
那纏綿悱惻的絲竹嬌笑響徹了整個將軍府,美人如嬌,餘音繞梁。
婉轉小調聽在正院人的耳中卻成了驚懼,滿院的小廝奴婢們面面相覷,唯恐這府中怕是要變了天兒。
偏偏這榻上的小姑娘,卻未曾聽進這纏綿小調兒。
她昨夜做了個夢,夢中還是那金壁合歡的院子。雕欄玉砌,就連那支摘窗上也掛着精細的蜀綉合歡樣,亭台如畫,樓閣嵌金,滿院的每一處無一不彰顯着男人對院子主人的嬌寵。
正是春末夏初時節,日光微足,尚不至難忍,偶有微風拂過,吹散了滿地的落花。
無憂舒服的眯起杏眸,她踮起腳尖輕輕折了支粉色合歡,雖是在夢中,那朵合歡綻放在纖細的柔荑間,彷彿依舊能嗅到它淡淡的香氣。
歲月靜好,卻忽然被男子的怒吼而打斷。
無憂踮起腳循聲而去,她繞過雕花長廊,在湖畔邊瞧見了一對正在拉扯的男女。
男子玉冠束髮,面容生的甚是俊朗,着一身朝服,周身的氣度瞧上去便知不是個小官。
那女子面容看的不甚清楚,只是裹在妃色襦裙里在身段兒遠遠瞧着甚是眼熟。
“念兒,你不該如此驕縱。”男子緊握着女子的素腕,俊朗的面容也因着薄怒而愈漸漸扭曲,“我從未欺辱於你,我確是王爺,也註定要娶個門當戶對的王妃。”
“可待王妃入門,你便是我此生最疼愛的側妃,有何不好?”
“我宋毅對天起誓,權勢,富貴,疼愛,我都允你,你便留下?恩?”
那男子聲音暗啞,從一開始的嘶吼逐漸變成了哀求,卻依然不女子轉身。
直到那男子輕轉過女子的身子,似是要垂首輕吻。
卻忽見妃色寬袖翻出了朵花兒,女子轉身乾淨利落的扇了宋毅一巴掌,掌聲甚是清脆,顯然是動了大力氣。
無憂站在廊下聞聲也不住一個瑟縮,明明是在夢中,那男子怕是也疼的緊,一張白皙俊臉眼瞧着印了只巴掌紅印。
“宋毅,我蘇念權當遇人不淑,自此以往,你我橋歸橋路歸路,恩斷義絕。”女子聲色極是清脆冷淡,仿似不帶半絲情緒,又仿似是怒到了極點。
那聲音輕飄飄不慎真切,偏聽到無憂耳中如同五雷轟頂,只覺腦中震的發顫,緊連着那彎杏眸也盪起了水色。
是師父的聲音。
無憂囁喏着唇瓣,強忍住奔涌而下的淚水,急步向蘇念跑去。
湖畔兩側嵌着大小不一的各色鵝卵石,平日行來倒也是個樂趣兒,可無憂一路跌跌撞撞,卵石割傷了她纖細的足腕也不覺疼痛。
她櫻唇微張,瑩白的小臉兒早已滾滿了清淚卻是極力的緊咬住唇瓣,讓人好不心疼。
她半舉起手懷,纖弱的柔荑顫抖着向蘇念撫去,不成想卻直直穿過了蘇念的身子。
憤憤相識的二人似是全然未曾發先身旁這早已哭成淚人兒的小姑娘。
“念兒!”宋毅鳳眸微眯,竭力的控制住自己早已遊離在腦弦處的憤怒,他狠喘着粗氣,卻又耐下身段來兒繼續柔聲哄着,“在說什麼傻話?”
“你懷着身孕,為了自己的身子也莫要氣了。”
“乖乖坐下,我們從長計議,嗯?”
宋毅的語氣甜膩的不像話,滿臉的溫柔更是找不出一丁點兒皇親貴胄的傲氣,卻也只得了蘇念一記冷笑。
在無憂的驚詫中,蘇念手扶孕肚,抬腕又是給了男人一個響亮的巴掌。
面前二人的身影愈漸模糊,轉瞬亭台樓閣也消逝不見,四周寂靜,一片漆黑,等再次看到光,便只是蘇念一人客走他鄉時,宋毅十里紅妝,洞房花燭夜。
“師父!”小姑娘忽然從夢中驚醒,悠地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她急喃出聲,一雙柔荑像是要慌亂的抓住什麼,滿臉淚痕,看起來好不委屈。
紅柳剛踏進屋子便聽到了哭聲,她驚得急忙將手中湯藥放在圓桌上,掀起帷幔,將小姑娘擁進懷中輕聲安慰,“夫人莫怕,奴婢在的。”
“夫人是做了噩夢?”
無憂眸中帶淚,纖薄的脊背也因為抽噎起伏的厲害。
紅柳望着懷中小小的一團,心下也覺心疼。她伺候過許多主子,均未曾有哪一個像夫人這般憐惜下人。這般不諳世事的人兒,當真適合生在深宅大院中么?將軍未免做的也太過了些。
紅柳搖搖頭,急忙將腦中的想法甩出。將軍和夫人都是主子,這些事不應當是她一個奴婢該去想的。
可懷中的小姑娘眼角紅紅,着實讓人心疼。她只得輕輕安撫着無憂,待湯藥變得溫熱,這才柔聲哄道,“夫人,把補藥喝了吧,奴婢再替您換下腕上的藥膏,就不會痛了。”
那補藥不知加了些什麼,聞起來味道怪怪的,似是與常日不同。
無憂直覺着腹中有些作嘔,大抵是昨夜便沒有用膳,現下果真是沒有一絲胃口,她輕輕搖了搖頭。
陽光自支摘窗灑進屋子,映在了那尊琉璃香樽上,裊裊香煙,滿室的沉寂。
自入了府,這夢斷斷續續也算做了幾次,當真是越來越離奇,似乎師父同那男人一直在預示着什麼。
無憂歪過頭垂眸瞧着被裹成包子的手腕,撇了撇唇瓣,忽而想起夢中男子也似乎姓宋,略顯紅腫的杏眸飄過一絲瞭然,大抵這世間姓宋的男子都不正常。
“幾時了?”
“已經辰時了,”紅柳暗覷着無憂的面色,見她似是已從噩夢中轉醒,便又試着提到,“許管事派人傳話,說教習麽麽從今日起就不再來了。”
“夫人不如在歇息會兒?”
無憂搖搖頭,紅柳也不再說話。幾個丫鬟端着銅盆錦帕等梳洗之物進來伺候,手腳麻利的為無憂換衣簪發。
昨夜下過一夜的細雨,晨起倒是個難得的好天兒。
無憂早膳也未曾用多少,平日裏歡喜的碧粳粥,八寶小醬瓜今兒不知怎得卻也索然無味起來。
她腹中隱隱不是,只是身體一向康健,在紅柳提議尋大夫再來看看時,她也就拒絕了。
春日裏的天兒,暖意融融的。此刻她正歪坐在鞦韆上頭一點一點的打着打盹兒,婢女怕她受了寒,特意尋來了雪狐皮氅輕輕覆在她肩頭。有些熱,但她也不想去佛了這般好意。
畢竟這府中真心待她的也沒有幾個了。
自入了將軍府,她便一直做小伏低,不惜轉了性子,想要去報那男人救她的恩情,可現在瞧來,倒是磋磨了自己。
無憂櫻唇輕翕,昨夜她已是看透了,他這等人自是少不得鶯燕繞側,這府里少她一個也算不得什麼。
做了他多半年來的小妾,縱是天大的恩情也算是一筆勾銷了。
從此往後,橋歸橋路歸路,她還是那個北疆的無憂,任誰也欺辱不得。
只這如何安然離身,倒還需從長計議。
無憂想的入神,卻忽聽從月門外傳來一女子聲音,“夫人倒是有閑情盪起鞦韆來,想來這熱病倒是好利整了。”
無憂杏眸微挑,遠看着一紅衣女子身段婀娜,步履翩躚着繞過月門,向她走來。帶起一路的脂粉香氣。
甚是甜膩。
那女子她識得,皇上親賞的美姬里模樣算是最出挑的,似是喚作花織。
“大膽,怎能對夫人如此無禮!”一直默默侍候在旁側的紅柳似是也看不慣那女子的造作,上前一步攔住了她的路,輕嗤出聲。
緩步走來的美姬顯然未曾料到這一小小奴婢便敢攔了她的路,嬌美的面上帶上些薄怒,朱唇輕開,剛要說出些刻薄言語,卻被身後跟真的白衣女子奪過了聲,“奴婢們無意冒犯到夫人,還請夫人見諒。”
白衣女郎目光凌厲,不動痕迹的扯着花織衣角,施施然拜了下去,滿目虔誠,“奴婢們一直幽居在南苑,今日方才能隨意走動。未曾拜見過夫人,還請夫人見諒。”
那聲音清涼中帶着一絲的沙啞,顯然是唱了一夜的小調兒,怕是傷極到了嗓子。
只這單薄寡淡的樣子倒顯得甚是可憐,如今往院中那麼一跪,讓人瞧着,倒像是受了苛責的寵姬。
若擱到昨兒個,無憂看到這群美姬,怕是還要暗自神傷些日子。
只如今想通了,倒也着實沒了趣兒。
她纖細微動,輕輕呼回紅柳,卻也未曾開口,只那麼歪在鞦韆上坐着。
倒也不是為了旁的,那宋燎恩同這幾位美姬彈唱一夜,讓她正院的人不能睡得好覺,着實讓人心煩。
許是過了有半盞茶的功夫,蹲跪在地上的花織終是耐不住性子,一臉怒氣的向無憂說道,“夫人,奴家昨晚侍奉將軍一夜,現下身上酸的厲害,怕是不能久跪,”
這話兒說的不分禮數,卻是也耐人尋味了。
雲希暗扯唇角,罵了聲蠢貨。
侍奉?難道不被疼惜,接連跳了一夜的舞還算是得了寵?
二人間細小的舉動卻未曾入了無憂的眼,她微微頷首,“美人請起,你我俱是伺候將軍的,倒無需對我行此大禮。”
她長睫輕顫,纖細的柔荑撫過大氅的毛領,似是漫不經心,實則着實無趣的問道,“不知二位美人前來何事?”
花織輕撫起纖腰,眸光上下打量起面前人,面若芙蕖,膚似凝脂,放在北疆大抵算個美人兒,可身上總是少了些京城女子的氣度,一股子鄉下女人的野性,怕是將軍也是圖個一時新鮮,更算不得什麼夫人。
她本是個性情膚淺之人,心裏想着,面上也就沒了一絲恭敬。
花織輕錘着素腰,嘴上嬌笑,擁着她那似是能溺出春水來的嗓子說道,“將軍着實威武,奴家這身子真是受不住了,現下腿兒還在打着顫。姐姐便讓人搬把椅子給奴家坐一坐,可好?”
花織笑得嬌俏,宛若一朵盛開的牡丹,燦爛奪目。
倘若無憂是個男子,怕是也會多看一眼,只她是個女子,更是個想要躲開宋燎恩的女子,花織如此當眾提起宋燎恩昨夜的恩寵,反倒是讓她無感。
無憂點點頭,剛要吩咐下人搬來藤椅時,卻忽而眼珠兒一轉,想起了教習麽麽所說的七出之罪。
身為女子應是大度,以夫婿為上,妻妾和睦,綿延子嗣,不妒不爭。
或倘若她妒呢?是否就算犯了這七出之罪。
依着宋燎恩的出身,那般的身家怕是將祖宗禮法看的比天還重。無憂暗搓搓的笑,若她對這皇上送來的美人妒上一妒,怕是不用她求,宋燎恩便要將她逐出府。
豈不美栽?
無憂心中算盤打的噼啪作響,面上卻是愈加冷了下來。
她緩緩起身,本是嬌柔的一張臉卻刻意的擺出了一副恃寵而驕,一朝吃了陳醋的小模樣。
掌心在大氅里暗暗攥了幾下,無憂輕撫住心內的緊張。她三兩步走到花織的面前,望着她那洋洋得意的嘴臉,抬手便是一巴掌。
“啪”極是清脆,打的花織一個趔趄,眾人皆是一驚。
花織更是滿面的不可思議,似是都忘記了面頰上的疼痛,她伸出一支纖指,顫顫巍巍的指着無憂,唇瓣囁喏半晌,卻是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正院是我的地方,在這裏我當得一聲夫人,你算個什麼東西?敢在此大放厥詞,不知廉恥!”
“紅柳,”無憂面上帶怒,平日裏嬌糯的小嗓子也不由大上了幾分,“把她們給我打出去。”
平日裏不言不語的小姑娘一朝變了臉,到還真着實唬人。
紅柳收起了差異,急忙應了一聲,同着院中的丫鬟小廝將地上的兩人抬起,像丟破抹布一樣丟出了正院的門。
聽到門“砰”的一聲被關上,院中的小姑娘才悄悄轉過身,她眼眶紅紅,在大氅中不住搓着手,這一巴掌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氣,還真是疼啊。
而月門外,被打了一巴掌又被丟出的花織正四肢着地,仰身趴俯在青石板山,身上的桃紅紗衣也皺巴巴的聚成一團,滿頭琳琅的珠釵七扭八歪的不成樣子。
雲希輕爬起身,玉指纖纖,輕輕拍落了襦裙上的泥土。她俯視着僵坐在地,毫無禮法的花織,忽覺她像一隻斗敗了的花母雞,竟“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今天的話,你屬實算過了些,”她委下身扶起花織,“在這府里,下人奴才們大小也稱她做夫人。”
言外之意,那就是她與花織,大小連個半個主子也算不得。
花織心覺難堪,猛一甩手打落了雲希的柔荑,鳳眼一瞥,氣鼓鼓道,“她算得上什麼主子?咱們的主子只有那穩坐京中的世子妃娘娘。”
“我瞧着你是怕了她這野蠻樣?竟忘了世子妃娘娘的交代不成?”
雲希聞聲微別過臉,面色輕變,卻轉瞬又換上了一副笑靨懨懨,與世無爭的模樣,“怎麼敢忘?”
她們這起子人,自幼便被從各處搜羅來,養在府里精心□□着,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一個個相貌不俗,又能歌善舞,可最後卻不得也是一碗絕子湯下肚,成了徘徊於達官顯貴間最像主子卻又不是主子的間人。.
年輕時仗着美貌得男人一時得寵,待年老色衰,又無子嗣傍身,要麼成為主子們的棄子,要麼比棄子還不如,不知哪日便得了主子的厭棄,隨便打法到哪個勾欄瓦舍里,過那任人欺凌的日子,她真真是恨透了這樣的活法。
花織瞧着雲希一副清水寡淡的模樣輕嗤出聲,她隨意拍打起紗衣間的暗裏,輕飛起一陣陣香氣惱人的灰煙,“娘娘給這絕子香葯極其霸道,我勸你還是拍一拍,”
她說著忙撇一眼被關上的月門,見那門被關的死死的,四下里也無人,這才又壓低聲音,“莫要因那賤人的肚子,害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