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格里的紅像玉里透出的血絲,殷紅殷紅的
大伯在一旁聽得臉色不太好看,可也沒說什麼。大伯娘見我們姐妹倆都沒說話,笑吟吟對我母親說,你們的孩子都在大城市了,這塊地也用不着,自家孩子多沒辦法,蓋房子只能先用了。我母親忙擺擺手說沒事,她不在乎,說完四處看了看找我父親。
父親在裏屋一個人抽煙,那裏放着我奶奶的遺像,父親的眼睛紅紅的。
母親找過去,見他還在哭,半笑不笑地說行了行了,先去吃飯吧。我爸沒說話,側過臉又擰了下鼻子,說自己先不出去。
母親一巴掌拍在我爸背上,開玩笑似的揚着嗓子道:“行了,差不多得了——”
行了,傷心一下就差不多了,別矯情了,好像是說。
我在門口聽見,想起早年母親懷着弟弟的時候,奶奶對別人諷刺我母親,說她那肚子就生不出男孩兒。當時母親氣得在床上和奶奶隔着窗子吵架,父親在門口抽煙,他進來時母親要他替自己說話,父親不耐煩地說:“行了,差不多得了!”
是啊,都差不多得了,反正都差不多。
父親和母親還要回市裏的家,吃完飯就走了,明天再過來。我和姐姐去街上的靈棚看了看奶奶,我跪下磕了頭。姐姐昨晚回來就看過了奶奶,撲在棺材上哭了一場,而我不知怎麼的,哭不出來。甚至姐姐拉我去看奶奶最後一眼的時候,我只覺得害怕——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死人吶。
見我不敢上前,姐姐用鼻孔出了口濁氣,但還是沒為難我,說先回去睡會兒吧。
我本來還想用守靈沖淡一下愧疚感,但見靈棚前已經支起了幾張麻將桌,甚至還插了卡拉ok,有人已經南腔北調的唱了起來,其中還有穿着孝服的,我覺得我還是跟姐姐走吧。
回去的路上我問我姐,原本井上那兩塊墓碑是不是丟竹林里去了。
我姐斜我一眼,“你還記着那個呢。”
我靠在副駕駛座上,嘟囔着,“總覺得有點慘,如果那些東西沒有意義的話,我們又為什麼給奶奶費這麼大周章辦喪事,立牌位立石碑,如果有意義的話……當然,我也沒說是奶奶的錯。”
我姐說:“我們奶奶那個年代,能吃飽飯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平墳開荒才是正常操作,那石碑放着也是放着,成天為肚子操勞,誰還顧得上兩個不認識的清朝人的體面。一個寡婦帶着三個孩子,在那個年代,她面對的不是我們能想像的。”
“可爺爺,應該就不會那麼做吧。”我說,低頭摳着坐墊。
關於我們的爺爺,之前聽奶奶和父親說過許多次,因為在他們眼裏,爺爺是個怪人,是可笑的人。我爺爺是個鄉村醫生,光是喜歡收藏這一點,在當時就顯得特別格格不入,他以前給人看病,病人家拿不知真假的古董給他抵診金,他反而樂於接受。
奶奶最愛說爺爺那些糗事,蠢事,比方說爺爺以前最愛在家裏說他那些書,可根本沒人愛聽,講爺爺每說到關羽的死時總會哭,講爺爺買東西總上當受騙,這些奶奶都是當做笑話來講的。包括爺爺說,他很遺憾家裏沒個女孩兒。.
最後爺爺沒能治好自己的病,早早的去了,他的收藏也所剩無幾,他的墳墓我們都找不到了。
我有時會很難受的想,爺爺怎麼不多活十幾年,等將來他的兩個孫女降生,我和姐姐最喜歡看書聽故事了,姐姐小學一年級就看完了整本《三國演義》,讀到關羽死的那部分,她在被子裏哭了一晚上。
“那又怎麼樣呢?”姐姐突然沉聲說,抓緊了方向盤,“說起我們省,是有名的文物大省,在外面總有人問我,你們那邊是不是拿個鏟子隨便一挖就有古董古墓。可你聽說過我們鎮上出過什麼文物嗎,我們周圍誰家裏有傳家寶嗎?難道我們這裏就一個有文化底蘊的家族都沒有?我們就沒有祖宗?你看我們奶奶就明白了,爺爺收藏的古幣,幾包鹽就換出去了,藏書即使有真的,也都點爐子了,即使真有,餓個幾年,也什麼都沒有了。即使你守了一輩子,你死了你妻子也會賣,你的孩子也會糟蹋。我們地下就是有個古墓,也早被挖開當白菜窖了,那些陪葬的陶器,能被拿來當尿壺你信不信?”
我姐看問題一向比我全面,要不人家是我們村子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呢。雖然看起來冷漠,但實際感情很豐富。表面是個商場白骨精,私下還是個業餘的攝影愛好者,她拍的作品得過好幾次獎。
我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姐,奶奶給的那張床是真的古董吧,只是她後來自己用釘子修整過,還重新刷了漆。”
我姐嘆了口氣,“對,她覺得那張床太舊了想翻新一下,用掃帚沾了點紅漆底兒又胡亂刷了一遍,她給我的時候說的。而且漆過期了顏色不正,往裏面摻了點牲口血,所以一直有怪味兒。”
“……”
我想了想,還是跟我姐說了昨天發生的事,只大致講了過程,沒提中間我至今想不明白那塊兒,因為我自己也不確定怎麼回事。
我揣着袖子仰起頭看着車頂說:“我覺着,那張床其實是吉利的,也許是爺爺奶奶保佑我們倆呢,第一次它讓你看透了那個渣男,第二次它救了我的命。”
這麼一想,我不那麼怕了,甚至想回去后就聯繫張警官把那張床拉回去,買罐好漆重新刷一刷,立起來當書櫃。哦對了,我想起暗格里的顏色確實和外面的紅不一樣,大概是奶奶不知道暗格沒“翻新”到裏面,暗格里的紅像玉里透出的血絲,殷紅殷紅的,並不均勻,彷彿自然長成。如果外面本來也是這個顏色,那這張床的顏值應該並不低。
姐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吸了吸鼻子,帶着點鼻音說:“我想把奶奶的東西收拾一下,租個車運到特定的地方燒了埋了也好,否則肯定會被大伯娘堆在原來廁所的地方,放着多少年都不會有人管。”
“哦。”我趕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