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雪夜重逢
鮮香戲院由原來客棧改造而來,一樓的餐堂現在是表演場,而二樓,為了空間開闊——畢竟戲台後邊還有裝飾背牆和後台,所以二樓原來的客房鑿掉一部分,留下的,大部被戲班和打理的六鬼住用。
夕弦的窗半扇關着,另半扇向屋內半開,看不見夕弦的身影。
尚烈仰着頭望着,時間流逝,最後一班戲結束了,觀座的看客都哄擁擁外走,直到走盡。戲院關了大門,不多時,想是收拾妥當,所有的燈都陸續熄了。
那視線里的窗也熄了燈,整座樓黑幽幽的,像一座昏暗的樓堡。
尚烈定定的,他沒走,依然站在窗下往上望。
更夫打梆的聲音不時傳來。
天亮了。早起的商販鋪面開始活動起來,為新一天的營生做準備。
在早炊的煙火吆喝里,尚烈步行沿街回走。
回到府里,初三關切地問:“太子見到夕小姐了嗎?”說著托着杯茶遞過來。
尚烈不答,拿起他手中的茶碗喝了口溫茶。
如昨,入夜,尚烈又站到了鮮香戲院夕弦的窗外。
又是一樣站到天亮,不見夕弦出現在窗口。
初三遞早茶時道:“太子為何不進去尋小姐?”
尚烈短短地答:“不去。”
初三看了眼尚烈,心道:“不去這不是天天去?!”就這白天,他趁尚烈午休,跑去了鮮香戲院,告訴聞香鬼,“太子夜夜在樓下等小姐,你一定把話帶到,告訴小姐!”
這夜,尚烈又站到窗下。聞香鬼從門口瞄到尚烈的身影,飛也似的跑上樓,在夕弦住的房門外道:“小姐,太子來了,就在小姐窗外。”
夕弦的心猛然間“突突突突”地慌跳起來。
“他回來了!他從鬼族回來了!!!他怎麼樣?!他們怎麼說的?!他和他們動手沒?!他受傷沒?!”夕弦手捂着胸口僵站在地上。
她抬頭望向窗口,她噔噔向前邁步走去,可剛走兩步她又停下,“他來見我,他是來見我的嗎?他……應該恨我的!我要不要見他?我想見他,可是我——”
夕弦一步一步又移回來,她一屁股癱坐在床邊,“見了面,然後呢?是不是把該說的說清楚了,就再也不見了?”
夕弦望着窗口,“可是他在那裏,他就在窗外!”夕弦又從床邊站起,她一點一點移向窗戶。她判斷着距離,停下來,她站在那兒,那個位置,尚烈從外邊仰頭看是絕對看不到她的。
尚烈站在窗外樓下,夕弦站在窗內牆邊,兩個人都站着,耳邊,樓下,樓中,“鏘鏘鏘鏘,好!好!”像一團亂炸鞭,可是他們似乎充耳不聞。
其他燈都熄了,可夕弦窗的燈卻遲遲不熄,直到天明尚烈離去。
“她不想見我,她一定不想見我!”尚烈邊走邊想。
又是一夜,夕弦仍站在窗邊,燈亮一夜。這夜初三偷偷跟了來,天亮尚烈邁步他才出現,道:“太子夜夜守在窗前,夕小姐是女子,若不然還是直接去見吧。她已經知道太子在了。”最後一句初三說得有些語氣弱。
尚烈看了眼初三,心道:“我還說呢,怎麼開始亮燈了。”對初三道:“你告訴的?”
初三不置可否。
尚烈仍是站在窗外。一連數日,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天了,大概十天?也許更多。
房中的夕弦過得更是煎熬,她不知道尚烈要如何對自己,她又怕,又期盼,一顆心都被尚烈牽着,她更怕的,是失去。
她望着窗,他望着窗……
兩個人就這麼夜夜隔着窗呆立,夕弦沒有偷偷看尚烈,因為窗內有燈,一靠近窗會有影,她不要偷偷的看,她寧願熬心熬肝地思念。
(註:尚烈夕弦隔窗相望這有一首插曲。)
青草湖,長江之畔,這裏罕有冬景。
這一天,白天天空就青沉沉的。結束了戲場,人們走齣戲院,不禁猛打個哆嗦,紛紛道:“今個兒呀冷嘞!”有的人伸出手,抬頭看天空,藉著尚未熄的燈光,竟有星星般亮晶晶的從天上飛飄而下。
“嘿!下雪了!”一聲驚喜的歡叫。
“是啊!真的!下雪了!!!”
“下雪啦!”
“下雪啦!!!”
“老天爺!下大點!”
人們又冷又高興地走路,情緒比剛才看戲還樂呵!
尚烈站在窗外,整座樓都是黑的,只有那一扇窗口亮着。
雪星變作的雪花,被風卷着飛入了窗口,不多時就在窗台上鋪了晶瑩瑩一層。
夕弦看着窗口,無數的雪花正飄飛進來,她緩緩抬起手,雪花落在她掌心,眨眼就化了。“那個人,他還在嗎?”她痴痴的,她想起了梅里雪山之巔,也是白茫茫一片,也是下了小雪,她一下躍上他的背。
她的淚“倏”就下來了。她和他在一起是那般溫暖。
她不由自控地向前走去。
尚烈忽然看到一個頭的黑影映在窗上,而且露出的部分越來越大。“是夕弦!!!她向窗口走來了!!!”他心道。
夕弦站到了開着的半扇窗口前。尚烈看在眼中,心中一片海浪翻湧:“夕弦,你終於肯見我了!”
夕弦看到尚烈目光熾烈地看着自己,他換了衣服,是一身藍色的,看起來不像他。他的頭上、肩上都像窗檯一樣,鋪了一層的雪。
當夕弦和尚烈的目光相接,天地似乎一下退縮消失,那一刻,夕弦什麼也沒想,她轉身“噠噠噠噠”跑下樓梯,打開大門。
一個火紅的姑娘從大門裏跑出來,左轉,一直跑到尚烈面前,她猛地停下,她是要撲倒他懷裏抱他的,可是她沒敢。
二人面對站立。
雪下得紛紛揚揚。
彼此對望,對望……
尚烈在鬼族被困了三十多天,夕弦則在此獨處了三十多年。對二人,此刻也算久別重逢。
人道是“時間能抹平一切”,實則不然。得不到的,更會念念不忘,化為暗疾。尤其是真情相付深愛的人,說時間沖淡了,是因為再沒相逢,當深愛的人就出現在面前,哪怕經過了三十年年,那感情仍然會像噴發的火山,再次激涌奔盪!
尚烈一路想的見夕弦說的第一句話,千萬句全在那一剎拋諸腦後。他道:“還疼嗎?”
夕弦搖搖頭,眼中含淚地笑着道:“早長好了。”
尚烈喉頭滾動:“我以為你再也不見我了。”
因為尚烈搓傷了夕弦後背,所以他這樣想。
“嗐!”夕弦的淚落了,發出了一聲感慨,“我早就想見你,是我怕……怕見過了,就失去你。”夕弦說著,淚像小河一樣淌了下來,連聲音都咽聲了。
尚烈一把把夕弦頭摟在自己胸前。
夕弦就這張帶眼淚的臉被尚烈摁在前胸(尚烈本是有潔癖的),他輕輕地抱住夕弦,“你想多了。”
夕弦抬起頭,仰着臉看着尚烈。尚烈抬手給夕弦的淚抹了去。
夕弦道:“我們別站這了,進去吧。”
就像以前一樣,兩人十指相扣,一同走進戲院。
夕弦住的還是當年同福客棧她住的那間屋。這戲院的改建是夕弦設計的,她應該是故意留下了這間屋。
夕弦房中,尚烈坐在床邊,夕弦拿着布巾抱住尚烈的頭,給他擦被化雪濡濕的頭髮,尚烈仰着臉看着夕弦,兩個人離的特別近。
夕弦個子矮,尚烈的頭就在夕弦臉下。兩個人眼睛對望着,對望着,目光絞着纏着……
尚烈的頭和夕弦的頭越來越近,夕弦擦發的動作越來越慢,猛地,尚烈把夕弦抱住一個讓身,順勢把夕弦平放在床上,他低下頭去吻夕弦,夕弦也不由自主地雙臂環住了尚烈的脖頸。
親吻,親吻,忘我的親吻……
尚烈手指一繞一拉,夕弦的系帶兒就開了,薄衫軟敞,脖頸旁的肩彎、膀頭兒展露了出來,可尚烈忽停住,他一下由伏着坐起來,又退身站起來立在床邊,抬雙手,搓自己那已經發紅的臉,像想清醒過來似的。“我……我還是去隔壁,免得擾到你睡覺。”
說罷,尚烈邁步出了房間。
夕弦仰躺着沒動,上次中毒,尚烈就和她同住的,就是這張床,可是今日,如此狀態,他竟離去了。
夕弦望着頂蓬,不知是該想尚烈不想和自己親熱,還是想他仍在保護她的名節。
實話,她有點兒失望。但是她又笑了,“他依然愛我!”
尚烈出來,就見初三在不遠處站在走廊上,對着他身旁已打開的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
尚烈進去,倒在床上和衣而卧。
內心話接連不斷地湧出來,“初三,你促使我和夕弦和好,為的什麼?!剛才幸虧想到你!鬼族本是單方面虧欠我,我要是和夕弦交了身,就是鬼族女婿了,替他們擋劫他們就有的說不欠我了。哼!美人計!不過也是,我一見夕弦就忘了我自己,原來想的也都忘了,——美人計果然厲害!三十六計它當排第一!那以後我和夕弦怎麼相處?嗯!要有度,就像在碧山鎮那樣,好歸好,底線,別睡覺!記住了,她還騙過你!”
次日一早,夕弦醒來,剛坐在梳妝枱前梳理頭髮,尚烈進門來,道:“你別住這了,我們回府。”
說著走過去抱起夕弦的箜篌就往外走。
夕弦趕忙挽起頭髮別住,追了出來,一看,馬車就停在戲院大門口。兩人並坐在車裏,一搖一晃的。夕弦看向尚烈。
尚烈行事霸氣,他說做的事讓人覺得就應該聽從他的。
夕弦在心裏琢磨:“就這行事風格,霸氣,真是魅力四射。可看他的臉,氣質似乎和離開前又有些變化,好像沒了嬉皮之氣,多了穩重凜然的姿態,似乎還有一股模模糊糊看不分明的感覺。”
從尚烈遇到夕弦,倆人幾乎形影不離相處了一百多年了,比凡人的夫妻呆的時間還長,尚烈的一舉一動夕弦再熟悉不過,尚烈的變化又怎麼能逃得過夕弦的眼呢!
回到府里,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只是尚烈沒再說娶夕弦。
因為尚烈知道了一切,夕弦也無需隱瞞,面對相處時似乎更坦蕩,可是尚烈自己知道,他的坦蕩並不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