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地廟,日行一善
遠遠張望的人還在遠遠張望,似乎人走了禍患還在,販夫走卒躲在遠處不敢過來,更不見有人報官——報官就純粹是在找死,以雲府的勢力,就是整個青州城最牛氣哄哄的戍將,煉體二品的黃大將軍也要退讓三分,就別提那一身儒氣只會之乎者也的陽和縣縣太爺了。
可憐如這二人,就這般倒在了朱雀橋邊,苟延殘喘。
李狗娃受了一頓拳腳,初時疼痛難忍,後來卻無大礙,但他看劉管家和雲府大小姐的囂張模樣,果斷選擇了在地上裝死,卻不曾想這裝死還真救了他一命,那雲水岫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若是早一刻被她注意到,只怕和那老道一個下場。
他心有餘悸,這身上的冷汗還在冒着。雲水岫走了有一會兒功夫,他才敢在心裏暗罵道:“好狠心的賊婆娘。”一邊罵,卻又一邊慶幸自己好運撿回了一條狗命,竟有些歡喜。
螻蟻如此。
這時他瞧了瞧老道,見他一動不動,想來是死了,唉了一聲,感嘆人命如薄紙,但卻是對這人命如狗的世道無可奈何。
他看了看躲得遠遠的販夫走卒,又看了看一旁把整件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卻片語不提的陽和縣捕快們一眼,忽然嘿嘿傻笑起來。
也不知道他這是在笑什麼?
“你我在一起擺了幾天攤,你算命沒騙到錢反而惹了殺身之禍,我倒霉跟着你也算受了無妄之災,好了好了,算我倒霉,我們總歸是有些緣分,既然他們不能管,也就只有我替你收屍了。”
“不過說來你這老頭兒死到臨頭都犟得要命。”
“唉,罷罷罷,你已經死了,我不說你了,我替你挨了一頓拳腳的事也不怪你了。”
“死者為大,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李狗娃把臉上不該有的表情收斂了下去。
對於死者,李狗娃懷有敬重。
七年前青州城一帶生旱災,百姓流離失所,餓殍滿地,連樹根、觀音土都被人刨個乾淨,那時候李狗娃一樣餓得兩眼昏,是一個老頭兒每天給他一個饅頭他才活下來的。他自幼孤苦,從未有人對他這般好過。他曾想着這凶年一過,自己就找份差事做,好給這老頭兒送終。
但老頭兒沒等這旱災過完就死了,餓死的,因為老頭兒每天只有一個饅頭。
李狗娃依然記得那個老頭兒臨時前說的那句“我見不得別人死哦!自己死了就好了”有多麼可笑,更加記得他要自己給他念經度時彷彿看到西方極樂的神情,李狗娃不知道怎麼念,老頭兒吊著氣教他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他點點頭,剛想念一遍,老頭兒就歪了脖子倒在李狗娃的懷裏,死了。
之後李狗娃念了很久,老頭兒一定往生極樂。
但沒能給老頭兒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一直是李狗娃心裏的一個結,這結越結越緊,弄得李狗娃差點皈依佛門。
只可惜那佛門正統大悲寺不收他。
不過李狗娃遇見白事就湊上去念幾句“南無阿彌陀佛”的習慣卻是養成了。雖然,這也和那幾十文碎錢的打賞不無關係。
“我給你收屍吧,不收錢。”
李狗娃念着那句老頭兒教給他的“南無阿彌陀佛”有數十遍,這才接近老道,打算把他拖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再把自己睡覺用的那張破草席給他裹上,算是給他風光大葬。
但他剛接近老道,手正打算托起老道的時候,就見老道的手指微微一動。
他不驚喜而是驚訝。頓生驚恐。
“詐……詐屍……”
“詐你妹。小子,將我扶起。”
他的耳邊傳來了老道的聲音。
李狗娃聽到這聲音,汗毛頓時一炸,腳跟一軟跌坐在地,而後忙不迭地向後爬開了幾步,用顫抖的手指着老道,真……真是詐屍了。
“你……你是人是鬼?”
“行將入木,算是人也算是鬼了。”
老道聲音沙啞,但還能聽出一些生氣來。
這讓李狗娃心裏的波瀾漸漸平靜下去。
老道右手撐着地面,艱難地想要爬起來,他又看了旁邊的李狗娃一眼,沖他說道:“你且將我扶起。”
李狗娃還是有些害怕,他見了那麼多死人,卻是從未有一個能重新爬起來的。
“我不會害你,你扶不扶,不扶我這便走。”
老道的語氣可不像在求人,倒像是使喚人。
李狗娃看着他那可憐模樣,心裏頭的恐懼終於少了幾分,又想起了那個給他饅頭的老頭兒,善念陡升,心裏一時不是滋味,於是他把那股恐懼忘之腦後,從地上爬了起來,走上前去攙扶起老道。
“老頭兒,看你可憐,幫你吧,你也許還有救,我去找藥草幫你治傷。”
李狗娃藉著老道向上的力把他抬離了地面,讓他站了起來,老道站定,直勾勾地打量着他,李狗娃被他盯得有些難受,搖搖頭沖他嘿嘿傻笑,說道:“不收你錢,管靈。”
老道“呲——”地一聲,不知道是嗤笑還是無奈,他也不再看李狗娃,只是又望了一眼雲水岫離去的方向。但他什麼都沒有說,靜靜地回過了頭,沖李狗娃說道:“尋一個僻靜的地方。”
“好咧。”
李狗娃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來到了不遠處自己的下塌之地。
……
……
這是一間破舊的土地廟,在青雲山腳下。
武朝定鼎百餘年載,大興道教,黃老之學盛行。佛、儒之道,也漸漸跟這道學融合、同化,雖未消失不見,卻也失了正統地位。於是這青雲山上的青雲宗也愈興盛,一番大興土木,青雲山樓閣林立,屋舍鱗次櫛比,不僅有了供人參拜的大殿,藏經的藏書閣,門人弟子的練武場,參悟天機的靜心殿這些,更是連住宅、坊市都有了。
青雲山主峰高,直上雲霄,雲籠霧繞,一派仙家氣息。
傳言這是青雲的氣運所在。當然,這些也都是李狗娃這個市井小兒從街頭巷口那些長舌婦那兒聽來的,都說青雲如何如何富麗堂皇,她們只怕連看都沒看過,只會夸夸其談,李狗娃自然也不會全信。
這青雲山腳下的土地廟,因為少了幾分道學sè彩,負隅頑抗,自然落不到什麼好的下場。一開始還有人管,幾年之後,管的人死了,土地廟便荒廢下來,又因為這土地廟建在一處險崖旁,只能依靠一條石橋來回,石橋在一次大雨中塌了,便再也沒人來,這才被李狗娃佔了。
“你今年幾歲?”老道倚着牆壁,坐在李狗娃給他鋪的一層乾草上。
“你休息一下,別說話,不然就死了。”李狗娃雖然對老道胸口被扎爛還能存活這件事有些疑惑,但他是道士嘛,總有些養生延壽功夫的,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幫你找些藥草,我記得我這院子裏是有一些的,以前手被划傷了什麼的,就是用……”
“賊娘的,說,幾歲?”老道卻不理會李狗娃,慍怒地瞪圓了眼睛,怒罵一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李狗娃被這麼一瞪,有些錯愕。這老道好臭的脾氣!
他不知道老道問他年齡幹什麼,但看到老道傷成這副模樣,也不好生他的氣。於是他咧嘴沖老道笑了笑,說道:“別這麼臭的脾氣,嘿嘿,我應該是十三歲吧!”
“不算太遲。”老道說話的時候瞥到了李狗娃的臉,見到他那蠟黃的臉sè,呲笑一聲,說道:“這看起來像三十歲!”
李狗娃被他這一說,算是吃了這老道的一記悶拳,他現自己居然反駁不了,於是鬱悶地走到土地廟外的院子裏去找那種能治傷的藥草去了。
老道瞥了他一眼,把身體往牆上又挪了挪,提高了聲調,對着不遠處的他繼續問道:“可有名字?”
“李狗娃。”
“難聽。”老道罵道,“這能是人叫的名字?”
“他們就這麼叫我的,我覺得還行,就是個名字而已。”
李狗娃已經有點習慣老道的脾氣了。它雖臭得和茅坑裏的石頭一樣,但也不是惡意。
“你這老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對我這樣的人呼來喝去可以,對雲府的人如此便是自尋死路,遇到那種事情低下頭認錯就好了,何必弄得像現在這樣?後悔了吧。”
“呵,朱雀橋烏衣巷裏那些長舌婦倒是沒說錯,你真是個賤種。”老道就是到了此刻也沒有放下他那高高的架子,表情鄙夷地看着李狗娃。
“你這老道的嘴巴真是臭,說起話來不饒人。”李狗娃瞪了他一眼,不過隨即李狗娃就有些憨地搖搖頭,說道:“賤種便賤種吧,和你沒什麼好爭的。”
“這是狗的活法。”
“呵,那那些富貴人家跟我這活法跟我有什麼不同?”
李狗娃嘴上這麼說著,找藥草的動作卻沒有停下。
這院子並不大,很快他便在一處牆角旁現了這種藥草。
他撥開雜草,把那株藥草連根拔了起來,有些得意地在老道面前揚了揚。
老道沒搭理他。
李狗娃自討沒趣,搖了搖頭,默念着一句“ri行一善,我不生氣”的人生格言,好勸歹勸才把自己勸下來不上前去揍那老道一頓。
不過平靜下來的他又遇到了一個問題,這活血草須嚼爛了才有功效,可這葯汁卻是苦得要人老命的,他拿着那株藥草深思熟慮了有一會兒功夫,又瞥了老道黝黑的臭臉,錘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默念了幾句“ri行一善,ri行一善”,這才有勇氣把那藥草的葉子扔進嘴裏。
“嘔……”
葉子一入口,他就差點嘔了出來。那葯汁苦,把他的臉苦得像個十八道褶子的包子一樣,他的身體也因為口腔里傳來的苦味而微微顫抖。
老道看着他,“切——”了一聲,整理了一下道袍,又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李狗娃把藥草嚼爛,便趕緊從口裏吐了起來,接在手心,快步走進了土地廟。
“好了,你這牛鼻子,快把道袍分開,我幫你敷上。”李狗娃在老道的身前蹲下。
“這株活血草可救不了我。”
老道看着李狗娃做完了這一切,才對李狗娃這麼說道。
“而且,你找個破碗找個槌子把藥草錘爛不就得了,怎麼那麼想不開往嘴裏塞。”
“你……”
李狗娃“你”了半天也沒放出一句狠話來,搖搖頭說道,“你這老頭兒別不領情,你這脾氣再不改改,神仙也難救。”
“我自己就是神仙。”
“呵——”
老道看着李狗娃那副鄙夷的模樣,撥開了他的道袍。
他的胸口露了出來,李狗娃看得真真切切,那卦簽還在他的胸口一起一伏,那胸口也已經被扎爛,卻是再沒有滲出半粒鮮血。
“這……”
“這叫續命訣。”
老道看着李狗娃,盯着他,這一次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你的心xing不錯,我有好處要給你,但你缺些磨練,這樣吧,你幫我做些事,我就把好處給你。”
“什麼事?”
“你幫我殺個人。”
老道說得那叫一個若無其事,李狗娃被嚇得那叫一個屁滾尿流。
李狗娃這輩子別說殺人了,殺雞都沒殺過。殺人這兩個字讓他脊背都涼。這老道真是瘋子,說殺個人像在說殺只雞一樣。
“嘿,老頭兒,你有那麼好的金瘡葯就早說,別裝什麼神仙嚇唬人,也別害了我給你嚼那苦得要人命的藥草。而且要我說啊,你也別想着報仇了,殺人?呵,雲府是不能惹的,雲府的人才是真的6地神仙,打不過的。”
李狗娃一看老道滴血不留的胸口,認定了他抹了上等的金瘡葯。
“我說要給你好處你就逃不掉,我說要你殺人,你就得殺。”
“呵,我也不聽你這老道瞎扯了,說書先生都沒你這麼能編的。你要我去殺人我就得去,憑什麼?”
“憑我是神仙。”
“怎麼個神仙法?”
老道聽得李狗娃這話,氣定神閑地眯了眯眼,並不着急,只是掐了掐手指,嘴裏呢喃有詞。
這就是一副街頭算命的神棍模樣,李狗娃也不理他,這老道的脾氣真是古怪,自己伺候不起他。但他這樣了自己也不好生氣。
他的手裏還拿着那塊藥草,但對比起那能讓老道的胸口滲不出半粒鮮血的“金瘡葯”,李狗娃就覺得無趣,那塊藥草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李狗娃只能幹瞪眼看着老道裝神弄鬼。
過得片刻,老道的眼睛驟然睜開。
他說了三個字,“聽香院。”
李狗娃嘿嘿笑了出來,想着莫不是這老道臨死了還要去吃一趟花酒?
李狗娃的笑容還未舒展,老道就又說道:“聽香院做的是yin人妻女的天譴之事,該殺。可你知不知道,拐賣那些小姑娘進聽香院的,更該殺。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烏衣巷進了一班蒙面人,然後那一年,一個叫水兒的小姑娘就不見了,然後……”
老道說到這,就不再說下去了。
呵,然後。
剛才還嘿嘿傻笑的李狗娃一下子寒了臉,瞪着老道,要殺了他一般。
他攥着拳頭,不願想起那段往事,但回憶就像洶湧的洪水,漫過河堤,淹盡蒼生。
然後。
那一年,給聽香院送魚鰾、羊腸的李狗娃終於在聽香院的後院現了水兒。
她縮在一群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兒身旁,老鴇正訓斥着一個年齡比她們大幾歲的女孩兒。那老鴇把一隻白貓兒塞進那女孩的褲頭裏,然後用細竹竿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女孩褲襠里的白貓兒。
李狗娃知道那是用來訓斥那些不願接客的女孩的方法,老鴇越打,白貓兒就越動彈、撓得越凶,那些女孩就越受不了,最後哼哼唧唧的只能爬上客人的床。
李狗娃知道這些,他不想看到水兒的身體也被那隻白貓兒折磨,他扔下從聽香院得來的十幾文賞錢沖了上去,那是他人生中最為喪失理智的一次狂,至於結果,呵,自然是被不遠處的幾個龜公輕易攔住,然後一頓拳腳。
水兒姑娘在他挨打的時候護着他的身體,被龜公踢了兩腳,嘴角滲出鮮血來。老鴇心疼這棵搖錢樹,也不想弄出人命,於是叫人拖開水兒姑娘,再把李狗娃扔出去就算完事。
水兒姑娘哭得像個淚人,李狗娃叫得像條瘋狗。
但無濟於事。
李狗娃就這麼被扔了出來,他趴在地上喘了有一會兒工夫才能起身,但他站起來之後沒再去砸那聽香院的後門。水兒姑娘塞了條手絹給他。
那手絹上帶了一小詩,李狗娃橫豎看不懂,最後求上了烏衣巷裏的老秀才,那絹上寫着獨屬於那個少女氣韻的蠅頭小楷:
“君當做磐石,
妾當做蒲葦。
蒲葦韌如絲,
磐石無轉移。”
老秀才一番解釋,李狗娃知道了,水兒等着他!
這詩激起了李狗娃的鬥志,他給地主做幫工,幫商鋪跑腿,為私娼拉客,沒事做就趴在老秀才的私塾邊偷聽。
他拚命攢着錢。他以為一切可以改變。
但這樣過了兩年,滿心歡喜的李狗娃等來了水兒姑娘的一張黃紙。
“磐石方且厚,
可以卒千年。
蒲葦一時韌,
便作旦夕間。”
這字比起兩年前只好不壞,愈端正秀麗,卻讓李狗娃的內心一下子墜入谷底,心灰意冷。這一張黃紙就像水兒姑娘給李狗娃的一紙休書,李狗娃攥着黃紙,躲在老樹下,嚎啕大哭,再幾ri,朱雀橋便多了個乞丐。
這是李狗娃最大的秘密,沒人知道。
但才來朱雀橋沒幾天的老道卻把這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這就不是一般算命先生的本領所能企及的了,但此刻的李狗娃哪會想到這些,他只是yin寒着臉,瞪着老道,不說話。
李狗娃一直把這秘密藏着掖着,見了光,那便是錐心的疼,老道卻把這道傷疤生生地揭了開來。李狗娃疼得眼神冷,像一匹狼,一隻隱忍的狗。
老道見他這副模樣,並不害怕,反而拍手叫好,哈哈大笑。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百姓一怒,也可流血五步。”
但沒過片刻,李狗娃的眼裏邊像狼像狗的目光忽然消失不見。
他搖了搖頭,自嘲道:“我只是只燕雀,一隻死狗,一個朱雀橋有上頓沒下頓的乞丐,老先生何必取笑我?”
“我不是取笑你,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什麼?”
“當年拐賣那些小姑娘進聽香院的,就是那個姓劉的雲府管家!”
“轟——”
地動山搖,天旋地轉。
“你幫我殺個人,我是神仙,我給你做神仙的機緣。”
李狗娃沉默不語,在這破落的土地廟中,在一個行將入木的老道的勸誘下,懵懂的少年第一次有了野心這東西,那幾個站在院門前壞事干盡的看門小廝,那個他做夢都想殺之後快的人口販子,那個干盡壞事yin人妻女的青樓老鴇,他終於有機會手刃了他們,他終於能把他們踩在腳下,他甚至能封侯拜相、妻妾成群,乃至上九天攬月,下五湖捉鱉,做個飛天遁地的神仙。
這些東西第一次在李狗娃的心裏出現,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第一次有機會如願以償。少年咽了咽口水,口乾舌燥,頭腦昏。
“你騙我?”李狗娃說道。
“我不會騙你。”
“殺……殺誰?”
“劉管家。”老道扔出一把匕來,砸在李狗娃的腳跟前,閃着刺眼的光。
“好——”
李狗娃撿起匕,藏進灰布衣里,抬腳便走出了土地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