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葬人間
瓏明已經有一百年沒見過君父了。
此時的她站在天帝面前，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叫上一聲“君父”。
她一襲白衣，身形瘦削，若不是九重天上沒有風，就怕一陣風都能給她吹走。
“瓏明，離恨之地會讓人心思澄明，這一百年風雪洗禮，你可曾悔悟？”
神座之上，神情肅然的天帝冷聲問道。
瓏明的雙眼無悲喜，身上還裹挾着微涼的冰雪氣息，那是離恨之地的雪沒有化，冰晶是她百年來唯一的夥伴。
她聽見自己久違且陌生的聲音。
“我沒有錯，為何悔悟？”
天帝震怒，聲若雷鳴：“你冥頑不靈，死不悔改！”
瓏明有瞬間的眩暈。
她不知如何撐到現在，只靠最後的仙氣護體，身影搖搖晃晃，險些跌倒。
審仙台諸神無一觸動。
瓏明漸漸站穩了，她的目光望向其他地方，那個與天帝平起平坐的紫衣男子，是她敬愛的景垣帝君，因是天神之子，地位尊貴，有他撐腰，君父都不能隨意教訓她。
可是在一百年前，也是他打造了十方獄景，將她關了進去，逼問她真相究竟是什麼。
如今的景垣帝君只是平靜看她，神情淡漠如看螻蟻。
瓏明扯起嘴角苦笑，“帝君，我活着走出了十方獄景，你還是不信我嗎？”
有罪的人永遠走不出去，會迷失在一層又一層的幻境裏直到身死。
景垣帝君眉頭微皺，表情似乎有些遺憾，“瓏明，你以為你是如何走出？最後是雪音為你說情，我念及你是初犯，便撤下了獄景……”
原來……是這樣。
瓏明再一次想笑，可怎麼也做不出笑的表情，是啊，顧雪音是真正的天帝之女，天道寵兒，自她飛升以後所有人都站在她那一邊，而她瓏明，在眾神明眼中不過是惡毒小人罷了。
再一旁，是兩個哥哥，瓏明對他們沒什麼好說，兩個人在顧雪音出現后就爭先恐後地對她好，他們兩個向來好爭鬥，也因此大打出手數次。
坐在輪椅上的是她的老師雲浮，老師的女兒雲凝站在他身側，那是她在天界最好的朋友。
曾經。
雲凝看着她的眼神仍舊有些怨怒，她問：“瓏明，你忘了我父親對你多麼好？你為何奪去他功德，害他在人間做了一世乞丐，受盡羞辱與白眼，你沒有心嗎？”
最好的朋友也不肯信她。
她看着仙師雲浮，說了無數遍的話再一次說出口，“老師，我沒做過的事不會承認……”
“好了你不要說了！”雲凝大聲吼道，她激動地泛着淚光，含恨說道：“你永遠不知道，父親已經決定諒解你了，你也是他看着長大的，只要你認錯，他又怎麼忍心埋怨你？可你仍舊執迷不悟，難道是我們冤枉了你，還要我們給你道歉嗎？”
雲浮閉上眼搖了搖頭，看起來當真失望至極。
仙官陸續開始了質問。
“是啊，天神遺玉上已經顯示了你做過的事，你偷換了仙師雲浮的功德，只因為他罰你去掃地，這麼點小事讓你記恨了這麼多年，你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還有神女阿辛，不就是在仙會上贏了你一次嗎？你私自貶她下凡，去司命星君那將她判到畜生道，這些可都是遺玉上昭顯得明明白白的！”
天神遺玉是天界三至寶之一，乃是創世天神留下的神器，可以彰顯一切罪惡。
因為可以照見過去的法器有很多，所以它不常派上用場，但每次拿出都不會判錯，就連魔神轉世都能照見，無一錯漏。
如果遺玉都無法相信，整個天界也無人能信了！
瓏明不知道為什麼遺玉會顯示出她沒做過的事，她最初還懷疑自己被人奪了舍，但事實上也並沒有。.
“遺玉上的那些……都是假的。”
解釋蒼白無力，一句話說出口，認為它是假話的人很多，那它自然就成了假話。
沒有人相信瓏明，他們只覺得這是她病入膏肓，事實擺在面前還不肯認，何其懦弱。
諸神明紛紛看向天帝，希望他能做個定奪。
天帝看着被自己貶至離恨之地的女兒，一百年的冰雪都沒能讓她悔悟自己，他究竟生了一個什麼樣的怪物……
雖然此時的瓏明看起來隨時都要倒地，可若留着她，被她害的人還會越來越多，頃刻間，天帝已經知道了答案。
“即日起，廢除瓏明帝姬神位，貶下人界，永世受輪迴之苦不得再登天門——”
這是一個對神人來說極重的懲罰，而在場的神明都露出釋然神情，在他們看來這是瓏明應得的。
如此歹毒怎可稱神？
“這樣啊。”
瓏明只發出了嘆息聲，她環顧四周，似乎在找誰。
有人說，“別看了！你想報復雪音帝姬？她已成了東方天神，知道你回來也懶得看，怎麼會跟你一般計較？”
他們討論起了顧雪音多麼大度，同樣是天帝的女兒，一個做人，一個成神，是因為品行有高下，天道是公平的。
瓏明沒在找她，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顧雪音不在。
她只是在找另一個人。
那個說會永遠信她，為她而飛升的人。
只可惜連他也沒見到。
“是因為不信我嗎？”
諸神審判，她沒有錯，不認罪，所有人都不肯信她，把她當做女兒的老師不信，她的君父不信，景垣帝君也不信。
她知道自己為何歸來。
是因一百年的冰雪冷寒刺骨，也難磨去她執念，她希望有人明白她心，還她一個清清白白。
她也曾一次次幻想君父接她回家，對她說“你受苦了”，醒后白茫茫依舊，她仍躺在雪天。
如今，最後一絲希望之火燃燒殆盡，瓏明心想，她堅持不下去了。
褫奪神位很複雜，瓏明希望給他們節省一點時間。
“不必麻煩了……”
君父兩個字咽回。
瓏明的眼中瀰漫血紅。
她用僅剩的神力化了一柄劍，在神明注視下，瓏明剖開胸膛，血漂浮於空，甚是晶瑩。
神骨位於心旁，由它釋出神力滋養身體。骨肉被迫分離，每用次力，就能脫離得更容易一些。
血液遮住她，她已感受不到痛，伴隨“啵”的一聲，金色神骨被取出，在空中光芒耀眼。
天帝是正神，他的後裔也擁有純正神脈。世人不知神明也會死，也有大限，而只要有神骨庇佑，即可轉生。
如今神骨剖出。
她不欠任何人。
“神骨歸天地——”
瓏明手中的劍因神力枯竭而消失，她轉身走向審仙台邊緣，幾步路走得緩慢而堅決。
審仙台下是塵世入口，被貶的神明也都不會用這種方式下去，因為這必死無疑。
瓏明沒有再留戀任何神明，她最後說道：“我身葬人間——”
張開雙臂做擁抱的姿勢向前倒下，像樹葉輕飄飄墜地，她也要奔赴她的葬身之所。
諸神嘩然，這一幕刻在腦海，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天帝，下雪了……”
九重天無風無雪。
一片片雪花落入掌心，落上肩頭，天生異象，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大雪一夜未息，無人知道，東極天的天神居所竟一點點消失不見，天道在修改它的法則，修正錯的，呈現對的。
天神遺玉突然崩裂。
審仙台的那一抹白，已永久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