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渺渺,風波不停
唐治在公案後面坐了,旦增喜繞奉了茶上來,便在一旁乖巧地站定,隨時聽候吩咐。
唐治把玩着青玉的筆洗,漫聲道:“去,把狸奴給我喚來。”
側邊公案后正“埋頭忙碌”的竹小春手指一顫。
得,又寫錯了。
旦增喜繞答應一聲,趕緊走了出去。
唐治看着那青玉的筆洗,這套文房用具,應該是從李森的書房搬來的,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隻筆洗,青玉質地,豐碩圓潤,晶瑩剔透,口沿浮雕四朵寶相花,花蕊上嵌着紅寶石,透雕姿態嬌妍之花,枝葉盤繞舒展至口沿,巧妙構思,宛若天成。
旁邊匣中,還有上好墨丸數枚,墨色烏黑透亮,墨性濃黑光潔,散發著淡淡香氣,正是“香縷映窗凝不散,墨丸入硯細無聲。”
那玉鎮紙是用上好的和闐美玉雕成的一隻白玉卧狗,轉首回望,四肢俯伏,尾巴捲曲,純白無瑕,摩弄起來可愛有趣。
至於那玉水丞,潔白溫潤。圓雕剖開的半個葫蘆狀,內部有仄孔通透,中間淺浮雕花。葫蘆四周鏤空透雕靈芝如意,並以相互纏繞的枝梗作托。整器小巧可愛,可玩可賞。
嘖!這樣精美的器具,就連唐治這平時並不喜好書墨文房之事的人,也不禁大為喜愛。
還有這筆,紅木的筆桿,筆腕和掛頭用優質白牛角製成,筆身刻有螭龍紋裝飾,其白角純凈潔白,質地溫潤如脂。
筆毫是選的上好兔毫,柔而不分岔,毫毛油光柔軟,品相完美,十分精緻。
就李家這一套文房四寶,拿去神都,都能換一幢大宅子了。
當真是,尤物真能奪化工,余此天下無傑作。
狸奴來了,臨進門時,先探頭往裏看了一眼,見唐治正把玩文房四寶,再偷瞄了小春一眼,見小春正埋頭扒拉算盤珠子,這才放輕了腳步,走進來。
“隴帥!”
唐治頭也不抬,拿那毛筆,在筆洗里輕輕撥着清水,轉出一個小小漩渦兒。
“你在忙什麼呢?”
“啊,在……清點財物,驗裝箱籠呀。”
“哦,也別太累了,一些細務,可以交給手下人去做。要不然,有些事該你親力親為時,有氣無力、有心無力的,那可就叫我失望了。”
狸奴嘿嘿傻笑:“不會的啦,這點事兒,我做得來的。”
污妖王竹小春卻聽出了弦外之音,臉紅得都要沁出血來,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什麼話嘛,啥就有心無力了?對人家也太不公平了。
人家那不是第一次親力親為嘛,一點也不體諒人!
竹小春拿着筆,恨恨地在紙上戳呀戳的。
反正這一頁賬,錯的地方也不只一處了,戳!
唐治往右手邊的側案指了指:“來,幫我干點別的。”
“哦。”
狸奴繞到案后坐定,提筆道:“寫什麼?”
“買奴契!”
狸奴本以為是一份很簡單的買奴契,卻不想,這一份買奴契,叫她足足寫了一上午,手腕都快累折了。
這裏邊也太多人了呀,每個人都要列明姓名,性別,年齡,以及來源。
李家的人在外邊排着隊,除了被唐治列為不赦的那些人,如李森之外,要一個個的進來報給她聽,狸奴則一一記錄在那份契約上。
其實這契約應該一人一份,不過唐治當然有這個特權,他還就全寫在一份上了,誰又能挑他的毛病。
不僅如此,唐治還下令,讓新任成州刺史秋易,帶着相關市司人員,帶着大印,趕來李家堡現場辦公。
因為私契寫完,雙方畫押之後,這時也還沒有產生法律效力。
需要主人帶着奴隸去官府市司,換取“市券”,繳完了稅,這才算是完成了買賣,官府再頒發官契。
從此,主奴身份既定,受朝廷認可、官府保護。
為什麼要帶着奴僕去官府呢?因為奴婢買賣,是符合大周律法的,大周認可奴隸買賣。
但是,為了防止非法買賣人口,必須要奴隸對市司官員親口承認,是自願從“良人”變成“賤人”的。
官契一旦生效,便“奴婢賤人,律比財產,從此一切由主人處分。”
在主人主動報請官府解除主奴關係之前,奴婢不能自主改變“賤人“身份,不能嫁良人為妻,亦不能娶良人為妻,否則都會受到律法嚴懲。
如果是在奴隸市場買的奴婢,還要有“保人”或“中見人”簽名畫押的,但是李氏滿門與唐治之間,屬於雙方洽談完畢的,那就不需要了。
成州市司的官吏可不敢寫一張籠統的官契,於是照着那私契一份份地寫,一份份地蓋章,忙得不亦樂乎。
唐治在李家堡足足待了五天時間,實在是因為有太多善後事宜需要處理了。
李家的人除了極少數頑固份子,全都向現實低了頭。
或許,他們未必都是為了偷生,而是相信了息夫人的話:只要李家人自強不息,附庸大勢,十年不能出頭,那就五十年,五十年不能,那就一百年,兩百年,總有一天,李家會重新崛起的。
唐治讓迦樓羅分了一千兵,再加上楊家撥來的一支馬隊,押送浮財返回金城。
已經成為唐治奴婢的李家人,也全部隨同前往。
唐治已經給長史徐伯夷,幕僚司的顧沐恩、內記室的楊紫陌寫了一封長信,要他們三人重視這些人才。
當然,現階段是要又用又防的,要有一個考察過程。
之所以讓楊紫陌也參與進來,是因為李家還有大批的女眷。
唐治不希望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而由女兒家出面主持安置她們,那就可以避免可能的意外了。
李家在各地還有許多店鋪和礦山,這些就全部收歸朝廷所有了,當然,是在隴右節度府名下。
來年要設立的榷場,就是官府的,如果在其內還有一些官營的店鋪,那正好打通了整條商貿線。
至於礦山,唐治分潤了一部分利益給成州府,他打算此番回神都請示了皇祖母之後,在整個隴右甚至整個天下都照此辦理。
太多的礦產為地方豪強私人佔有了,當地官府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問題是,管了沒有半點好處,還會得罪一方豪強,這種情況下還肯站出來的官兒雖然不能說沒有,可畢竟太少了。
讓渡一部分利益給地方官府,這和他之前收繳商稅的思路是一致的,利益一體,才能同心用命。
這幾天,唐治每晚歇息,都跟開盲盒兒似的。
登上榻去,雙手一緊,哦,是狸奴。
登上榻去,雙手一環,哦,是“狸奴”。
污妖王陛下真不是蓋的,兩次之後,就知道理論聯繫實踐了,從此不再紙上談兵,奇思妙想不斷,帶給唐治許多很不一樣的感受。
只是,雙方都很有默契地沒有說開此事,似乎都把這當成了一種情趣。
唐治開始設想讓真假狸奴共處一室,運用他的火眼金晴,找出那變化了的妖精,來個一棒打死。
只是,李家堡的事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收尾事宜,可以交給秋刺史負責,他得繼續上路,計劃只好暫時擱置。
……
浩浩蕩蕩的隊伍,沿着官道蜿蜒東行。
分出一千兵回了金城,此時唐治的護衛只有一千五百多人。
但是,這樣一支人馬,也足以護衛他的安全。
懸盾、佩刀,肩負弓矢或紅纓長槍的官兵徐行如林,旌旗招展,其勢煊赫。
滿載寶貨的騾隊、車隊緊隨在唐治的車轎之後。
沿途地方州縣都會派出人來維護道路、約束行旅,確保汝陽郡王的人馬一路通暢。
唐治沒有往鳳州去造訪韋家,也沒再往沿途其他豪強家去。
就連韋家聽說他不來,都暗暗鬆了口氣。
李家的遭遇,讓唐治在葉茹這幾個月裏,大家剛剛穩定下來的心又慌亂了起來。
這唐治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啊,現在是真的不大受人歡迎。
韋家正在給韋澤料理後事。
韋琮不只兩個兒子,可嫡子就只有兩個,也是他重點栽培的。
可是,韋宏死在了廣陵,韋澤又被盧雨婷那賤婢給殺了,韋家對於韋澤之死,甚至都不敢聲張真相,只說是兒子在狩獵時不慎被野獸所害。
韋琮深受打擊,幾天下來,鬢角都白了。
唐治也知道自己現在特別不受豪強們待見,所以一路招搖而去,也不尋豪強人家作客了,逕往西京長安而去。
……
無定河畔,鬼方國都。
左大相盧阮陪着裴甘丹正往外走。
在他們身後,還跟着蕭千月和唐停鶴。
盧家嫡支提前逃走,卷帶了大筆金銀細軟逃到了鬼方,受到了裴甘丹的熱烈歡迎。
盧家豐厚的資財,他分文不取,還慷慨地給了他一個左大相的位置,與南無吉萬瑪身份並列。
蕭千月押着唐停鶴投效裴甘丹之後,裴甘丹對於他的到來,也是異常歡迎。
裴甘丹素有雄心,他不斷征伐各部,整合力量,希望把目前這種鬆散的結構做一個改變。
但是這個想法,和各部落首領商量的話那就太扯淡了,誰願意削自己的權柄?
裴甘丹需要一群完全聽命於他的官員,這些人要有能力,卻又沒根基,也不可能越過他,在鬼方各部落中擁有根基。
從這一點上來說,從隴右投效而來的盧家,還有這個蕭千月,都是值得他重用的。
因此,他封了蕭千月為特勤,和牙直原北一樣,均為王庭的大特勤官。
經過不斷的征伐和各種分化瓦解、軟硬兼施,現在裴甘丹已經啃下了最大的一塊硬骨頭,把一貫是通過聯姻與王族共掌鬼方的后族給征服了。
使得他的力量大為增加,接下來,他就要着手稱王,然後先將后族徹底融合,再整合其他各部落,他要統一權力,上收權力。
所以,就連唐停鶴,他也予以重用了。
不過,他並沒有賦予唐停鶴鬼方官職,而是拜唐停鶴為王了!
朔北王,唐停鶴!
裴甘丹的野心可見一斑。
“左大相留步吧。”
到了門口時,裴甘丹笑吟吟地止步了。
盧阮長揖笑道:“王子慢走。”
這時一陣清脆的馬鈴聲響,一匹火紅色的駿馬,在四名戎裝女侍衛的護送下,來到府門前。
裴甘丹扭頭一看,雙眼便是一亮,笑吟吟打招呼道:“雨婷姑娘,狩獵去了?”
盧雨婷逃到鬼方,一報自己來歷,鬼方人得知是新任的左大相的侄女,自然不敢怠慢,急忙把她送到王庭,現如今已經和盧家人匯合了。
一見是裴甘丹,盧雨婷忙下馬施禮道:“雨婷見過王子、叔父。”
“哈哈,不必客氣。”
裴甘丹的目光追着施禮已畢,走進左相府的盧雨婷,直到她身影消失,方才戀戀不捨地收回來。
盧阮撫須微笑道:“王子喜歡我家雨婷,這是她的福氣。相信臣把大王的美意說給她聽后,她絕不會反對的,王子放心便是。”
裴甘丹忙道:“小王卻是對雨婷姑娘一見傾心,此事,就勞煩左大相了。”
“應該的,應該的!”
盧阮也很高興。
他知道,裴甘丹王子自從強力打壓了后族,就絕不可能在後族擇選王妃,以使后族再度崛起了。
選擇雨婷,不僅是因為她年輕貌美,也是因為她不會影響裴甘丹王子一統權力。
而這,當然也符合盧家的利益。
今天,裴甘丹王子登門,就是提親來了。
盧雨婷回了左相府,馬背上搭着的獵物,自有四個女侍處理,倒不用她操心。
回到自己居處,盧雨婷剛要吩咐人打水來凈面,忽然一陣作嘔,半晌才平息下來。
盧雨婷恨恨地一拳捶在了桌上。
她沒想到,韋澤被她殺了,她卻懷了韋澤的骨肉。
那個郎中,已經被她尋個借口殺了,可那郎中給她配的打胎料,卻並不管用。
現在她還未顯懷,尚可瞞過一時,可以後怎麼辦呢?
父兄已死,叔父雖也疼她,但是盧家上下,對她已經不似當初敬畏。
一旦未婚先孕之事傳開,辱了盧氏門風,閑言碎語必然不斷,那時她該如何自處?
一想及此,她就滿心的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