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急公好義的洞庭商幫】

165【急公好義的洞庭商幫】

魏進忠收起臉上嬉笑之色,整整衣襟,然後對齊棟道:“齊爺稍坐,俺去去就回。”

一炷香后,

那艘沙飛船上的兩位官員,便登上了魏進忠的豪華游舫。

船艙里,一間安靜的艙房,臨河一排支摘窗向外支棱,房內佈置豪華,擺放了一堂黃花梨桌椅。四個角落裏各置一盞冰鑒,冒着絲絲涼氣。

按照官場的規矩,兩人各自報上家門,然後向魏進忠行屬下之禮。魏進忠高高興興受了,然後伸手一請:“曹主事,李主事,二位請坐。”隨後又吩咐身旁的親兵,“看茶。”

親兵點頭,悄然退去。不過一會兒功夫又返回房裏,手裏端着香茗。

“請用茶,”魏進忠笑眯眯說道。

三人彼此客套幾句,飲了茶水,接下來便是開誠佈公的商議。魏進忠所料絲毫不差,兩人正是向他來‘求助’的,希望協助他們督逋。

魏進忠此刻反倒思路清楚起來,他先問了一些關鍵問題:“曹主事,你即叫俺協助於你,總得先告訴我到底欠了多少錢吧?還有欠帳的都是誰?”

曹主事笑了笑,有些躑躅,彷彿有口難言的樣子,“這麼說吧,江南欠逋之人,並非什麼小民,而在里甲、經催、投靠、優免。尤其後二者。”

魏進忠看着他,表情淡淡,只暗地裏撇撇嘴,這有啥不好開口的?

“貴豪隱佔人丁,逋負租稅、重役悉苦貧民,吳中尤甚;百姓解進錢糧多被奸徒攬納,以致侵欠;朝廷輒議蠲免,但曠盪之恩不足以勸善,致欠逋習以為常。不過……一直以來,朝廷對於逋賦的治理,到具體施行的時候,卻總是沒有那麼簡單……萬曆初,張江陵的清逋大計之所以能實施,多因三點,一是考成法,二是遙控巡按,三是罷蠲免這三策……”

“曹主事,你這說的也太委婉了吧?俺只是想知道都誰欠的,和欠了多少?欠賬還錢,天經地義,顧慮那些有的沒的,有用嗎?俺也不想聽你講那麼多,只把名單給俺就好了!”

曹主事一愣,又瞬間反應過來,連忙應道:“是是是,自然是有‘名單’。”

魏進忠的思路才是正常思路,只是為官者浸淫官場久了,總會把本來簡單的事情變複雜,彷彿這才‘合理’。魏進忠才不管是哪個貴豪奸民猾胥,總之認準死理——欠了錢就該還。還有更重要一點,他是皇上身邊人,能見着那種。

曹主事不再疑慮,又道:“所有名單都在下官腦子裏存着,要不現在就說給魏爺聽?”

“好,你說俺聽……”

~2~

收賬這事第二天已開始施行,

魏進忠頭天就已命令朱靈均,不管誰,只要欠逋,核對清楚是誰,一律按欠賬實數繳回。

起先朱靈均有些為難,魏進忠也不催,只是冷冷看着他道:“聽說你收了個門人挺不錯,很能幹是嗎?”

朱靈均一聽此言,臉色大變,變得有些難看,“呃,是,(王)九玉他,確實能幹……”

“哼,你好生想想……”

朱靈均只猶豫了一瞬,神情便恢復了正常,“魏爺,小的自當甘心拱您驅使,不會有絲毫異心!而且小的想到一個法子,不如這樣辦:凡拒交者欠五十兩以上遣戍,百兩者重辟,您看這樣如何?反正您一句話的事兒,下面的弟兄們也好師出有名啊。”

魏進忠這才露出一絲滿意,身體向後仰了仰,抬起下巴睨着他:“行啊,俺自會同督逋使交代一聲,至於你這邊兒,跟緊嘍知道嗎。”

“是是,小的明白。”

而從第一夜起,

蘇州府就不再‘太平’。就像是魏進忠胡亂抓起一把棋子,也不分黑白就往棋盤上仍,掉在哪裏是哪裏,好好一盤和局就這麼被絞得稀碎。

所謂不再‘太平’,從一個維度就足以解釋,即訪行的勢力所及。好比保生社,一個家奴出身的創始人,通過奴變一躍而具有了相當的話語權,這是社會底層從來不敢想像的事情。

保生社順應的是社會風氣的轉變,發展亦十分迅速。在城在鄉,若貴若賤,千白成群,徒黨日多一日,聲勢也日加一日。只是保生社並不會救苦救難。

朱靈均能在魏進忠幾乎摧毀了保生社的骨幹之後,依然能很快恢復,並且更加壯大,除了他的能力及識時務,多少還沾些時運。反正別地不說,蘇州府八縣,松江府四縣,訪行已幾乎全部波及。

朱靈均家中賬房裏存着‘百事匣’,因裏面分貯了城鄉各區事款,又再次全部打開。其實他家中除了密晤之地的賬房,還設有軟監,用以圈逼和講價。從第一夜開始,進出他家的各色人等,漸漸多了起來。

這些人在各訪行中幾乎都居領導之位,不全是家奴出身,也有公役差官、訟師儒生、豪紳惡霸等,彼此以同袍兄弟相稱。他們不約而同都選擇朱靈均家中出現,只為一個目的,名為追逋,實為收賬。

魏進忠給了一個底數:一百八十萬兩,也就是蘇松十二縣轄區內,收賬不低於一百,常鎮兩府不低於八十,如若不及,則由各訪行首領補齊。天下逋賦,蘇松十居其五,而一百八十萬兩,早就超過總逋的一半。

是夜,在慈悲橋西的吳縣縣衙里,知縣曾汝召在後宅本已歇息,忽得僕人來報,不久,他便從后宅出來,匆匆趕到前面署衙。至天微明,曾汝召又從縣衙出來,徑直趕往府署所在的織里橋東。

凡官府每日皆在清晨署事,日入方散,所以曾汝召才匆匆出門,就是想在點卯前見太守周一梧一面,只是他本縣每日的點卯恐怕就要錯過去。

但這件事實在太過緊急,他又不得不同太守商量個對策才行。否則一旦失控,蘇州恐將面臨危機。

一炷香后,他在府衙的後堂議事廳見到了周一梧,面帶焦急的曾汝召簡單行禮后,便急着開口道:“太守,要出大事!”

周一梧端坐上首,雙眼微閉,他安安靜靜聽着曾汝召說話,一副巍然不動之色。

“那位要替朝廷督逋,可真會急之所急!殊不知‘民欠’並非民欠,小民有地不過數畝,稅不過升斗,自非水旱災害,田地荒蕪,小民何至有逋?惟是胥役包侵,解役攬克,衙門書役陰沒!除此就是宦裔素封之家倚勢抗延,惟拖欠二字,故混附於小民……

“且看他又找何人來催逋,催逋如同催賬,胥役能催自己?宦紳能催自己?最後還不是附於小民身上!欠五十者遣戍,百兩者重辟,一百萬吶,又有多少人因督逋而破家人亡?如此一來,真要出大事……

“萬曆二十年,應天巡撫劉應麒就是最好的佐證,他肩任勞怨,請旨查理,的確令人佩服。可結果呢?無端遭致流謗,撫吳七月,終是毀於一旦。他自己都說‘力不致逋而損國病民,非損民以益國’!他自丟官后,如今敢清查江南逋賦的巡撫巡按已是寥寥無幾……”

“唉……”周一梧還是長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看着曾汝召,“公爽啊,你說這些,我又何嘗不知?而他又何嘗不知!他盡招訪行之流,這哪是催逋?完全是收爛賬的架勢。所圖無非是高額分成,一百萬則二十萬到手,他會在意這‘賬’是不是胥役宦紳的欠逋?”

“可是……”曾汝召還想開口。

周一梧卻搖搖頭阻止他,又苦笑道:“凡事都有雙面,此次被他這麼一折騰,說不定還真能收回積欠多年的逋賦,對朝廷對戶部來說,倒也是件好事。再說,就算有人因此而彈劾,你覺得他魏進忠,會怕被人彈劾?”

他緩了緩,又換了一種語氣,繼續自嘲:“對於這個人,不怕你笑話,他自出動錦衣衛剿滅訪行那晚,我就對他疑惑不解,不知這人究竟屬於何種性兒?是太監性,還是官員性?是好還是壞?”

“那晚……”曾汝召似乎也記起什麼,“是您和曹撫台帶兵……都撲了空那晚?”

“哼,以為是……算了!不再說這些,”周一梧彷彿很不想回憶此事,又另道:“公爽你要問我有無辦法,說實話,我暫時沒想到,有啥辦法能避免出事……”

“都說江南是灘難攪的渾水,”曾汝召也自嘲道,“這世上還真有敢攪此渾水之人!”

他急着來一躺府衙,卻一無所獲,曾汝召無奈只得返回縣衙。

~3~

申時行自中秋後,從休休庵回到自家大宅。

幾日後,他又接到翁少山的信,邀請他來東西山遊玩。

洞庭兩山,居太湖之中,歸吳縣所轄。雖然吳縣、長洲附郭相同,但所轄各異,吳之所分轄,在西南二方,且多山少田,又半為大湖。登西山之巔覽之,西望陽羨,北號昆陵,南負烏程,茫茫數百里水光接天。七十二峰峙立其中,若盪若浮,然湖盜凌風駕濤,最難控御,是以兩山雖富饒天下,盜素染指。

水上人(湖盜)上岸之後,則聚族而處,久成巷陌。贅婿多外出經商,或開發圩田,家中並無多少剩餘男丁壯勞,但編戶依然苦於徭役。早在嘉靖十七年,當時知府立法編僉糧解,就均徭其數,一條鞭征充,然後費雇辦役。

只是實際情況並沒設想的那麼好,東山人的境況並無多大轉變。

翁籩(少山)雖年長於申時行,但兩人相交甚厚。此次他邀人遊玩,並未約在東山的園林,而是在西山的甪頭。除了申時行,還邀了東山莫里王氏的王禹聲,王鏊曾孫,萬曆二十九年,因疏劾太監陳奉激武昌民變,而被削籍回家。

甪頭有座天后宮,離天后宮不遠,有座莊園便是翁家的。申時行抵達翁家莊園,翁少山與王禹聲早已等候多時。

“胡寧胡寧,”

一間平平無奇的瓦舍,與鄉村裏的農家房沒有多大區別,但配上締造翁家鼎盛商業帝國的春山公,便不再平平無奇,雖然表面上看着確實平平無奇。

申時行興沖沖的來,一見到翁少山便直問:“少山,臨清燒雞,今日我專為此雞而來。”

翁少山笑眯眯的看着他,半晌才回道:“汝默(字),不如我念首詩與你。”

“哦?”申時行頓感詫異,“少山怎的突然要念?詩?”

“咳咳,聽好了,”翁少山一本正經念道,“不見芳顏久,儀容老更成。襟懷抱清氣,灑落出真情。天寒適邂逅,握手如平生。曳月鮫綃薄,凌風鶴氅輕……”

申時行聽到一半就已明白過來,表情一下拉垮:“少山,我今日可專程為吃雞而來,您不會只送一首梅友詩就完了吧?”

“哈哈哈……”王禹聲忍不住笑了,還是替翁少山解釋兩句,“不會啊,少山兄一開始不就說了‘胡寧胡寧’嗎?”

“胡寧?”申時行歪頭看看王禹聲,又看看翁少山,“胡寧面?”

翁少山點點頭,又解釋道:“今天試試五蝦吃法。”

“五蝦?又多了什麼?”

“蝦油和蝦露,如何?”

“聽起來倒是不錯……”申時行臉色這才好些,“算了,放過你。”

“好了,話不多說了,先燒水下面。”翁少山說完就吩咐早已準備好了的廚子。

爨室里很快忙碌起來,三人又趁此等待功夫,漫步去瓦舍四周轉轉。西山有很多千年古樹,林壑尤美,翁家的山莊就掩映其間。

雖然翁少山以‘胡寧’封住申時行的嘴,可他似乎還記掛着,“少山,今日為何沒有雞吃?”

翁少山無奈笑了笑,說了實話:“不是我不想,而是那做燒雞的廚子根本沒空,成天在西中市的鋪子裏忙都忙不過來。”

“咦?你那鋪子不是每日只限定五十隻嗎?為何還忙不過來?”

“還不是因那魏中使,”翁少山搖了搖頭道,“他愛吃臨清燒雞,無奈拗不過他,只得破了這規矩將就他。”

“呵呵,”申時行笑了,他看了看翁少山,“這魏進忠,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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