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視

第3章 對視

淼淼家距離一中很近,搭乘公交車十多分鐘就到了,如果走小路的話,步行也只需要半小時。

這也是當初淼淼選擇報考一中的原因之一。

附中在隔壁市區,附中和一中都是省重點高中,其實自己好好學習,去哪個學校沒多大差別,而且淼淼還有家教。

她私心並不想和爸爸呆在一個學校。

不過一中管理更為嚴格,晚課持續到晚八點,幾輛公交車等在校門口的公交站接學生,學生們一窩蜂湧上車,頗有點菜市場大媽搶菜的架勢,每次晚課回家的公交車就像沙丁魚罐頭,擠得恨不得掛在扶手上,更何況在燥熱的夏末,臭襪子、汗液、狐臭腋臭……混作一團,一打開窗,撲面而來的熱氣,更是難以忍受。

淼淼很少晚上擠公交,爸爸或者媽媽有時間會來學校門口接淼淼,沒時間就會給她一筆錢,讓她自己打車回去。

媽媽照例問一下開學的情況,淼淼屬於和熟悉的人呆在一起話特別多的人,只要開個話頭,她能巴拉巴拉說個不停,乘電梯上樓的時候還沒說完,到家媽媽去廚房泡牛奶,她還跟在媽媽後面繼續說。

重點批評新同桌,“他兇巴巴的,而且他的劉海特別長,這麼長,都戳眼睛裏了。”

幼時,媽媽總說遮眼睛的劉海會讓眼睛近視,導致淼淼從小到大一直這麼認為,並且看見別人的長劉海還會忍不住關心一下。

大概類似於踩井蓋,奶奶說踩井蓋會變得不幸,踩了之後要拍拍屁股驅散晦氣,淼淼讀了十幾年書,當然知道這種想法迷信,但是她依然看見井蓋繞道走,總覺得踩井蓋后好幾分鐘都不舒服。

*

洛淼淼同學夜裏夢見自己躺在慘白的手術室,四肢被牢牢束縛,夢中的顧郁手裏拿着小刀在她的肚子上比劃,猙獰地笑,惡魔低語般:“嘖嘖……多健康的腰子啊,可以賣一個好價錢……桀桀桀……”

淼淼當時就嚇出一身冷汗,垂死夢中驚坐起,決定奮發圖強,奪得期中考試的位置選擇權,遠離覬覦她腰子的顧大爺。

於是她早起床,到學校門口時門衛大爺還沒醒,和幾位高三的學姐學長一起等着,她還從前輩那打探到哪幾位老師講題簡潔明了有耐心,方便以後問問題。

六點半大爺開了校門,她是班上第一個到的。

先複習一遍昨天的知識點,然後開始背單詞。

約莫一刻鐘后,毛茸茸的小腦袋一晃~一晃~,慢悠悠擱在桌上,喃喃重複着phenonon現象,p-h-e-n……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眼前籠罩一道陰影,原本隔着眼皮也刺眼的光線變得溫和許多。

擰着的眉慢慢舒緩開。

淼淼剪着齊肩短髮,剪短髮會上癮,每當她想蓄長發當長發飄飄的小美女時,總是腦袋一熱去剪短髮。

短髮蓬鬆炸開的效果就是——像散亂的雲朵鋪了大半張書桌。

她的額頭抵在教材書脊上,頭頂翹起一撮頭髮。

早讀開始,班上響起嘩嘩的翻書聲,英語課代表領讀,“翻到unit.1……”

顧郁的英語水平直接參加六級都毫無壓力,他對這種基礎的英語知識並不上心,反而對懵懵懂懂醒過來,盯了兩眼必備3000單詞,後知後覺翻找英語課本的同桌更感興趣。

她隨手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頭頂的呆毛不服輸地翹立着,白皙光滑的額頭被書脊硌出一條紅色的杠。

她開始跟着讀英語,估計沒睡好的緣故,吐詞含含糊糊。

小小的臉蛋埋在蓬鬆的頭髮絲里,從側面看,只能看見一團粉嘟嘟的臉頰。

顧郁輕聲笑了笑。

敏銳的淼淼立刻扭頭抓住他嘴角微笑的弧度,並且危險地眯了眯眼睛。

她的桌子上有一個巴掌大的圓鏡子,校外小賣鋪三元,方便小巧,幾乎人手一個。

淼淼攏着鏡子,攬鏡自照。

鏡子裏的她睡眼惺忪,額頭像被下了什麼奇怪的封印,一條長長的紅杠,頭髮絲沒一根是聽話的,影子裏她的腦袋硬是比顧郁的腦袋還大出兩圈。

洛淼淼左右磨磨牙,她當即拿出昨晚搬到桌洞的書,堆在左上角,壁壘高築。

*

班上同學或多或少聽過些關於顧郁的傳聞,但傳聞畢竟是傳聞,顧郁本人看起來很像個清純無害的三好青年。

他有獨屬於這個年紀的少年感,偏白的皮膚和柔長遮住眉眼的碎發增添一股子神秘的破碎感,這兩種感覺混雜在一起容易叫人忽視他的健壯的體格和出挑的身高,給人一種“他這麼脆弱怎麼可能一拳打爆你腦袋”的錯覺。

淼淼靠得近,她可清清楚楚看見顧郁發達的肱二頭肌,和將校服撐得周正的寬闊肩膀。

短暫的觀察相處,有同學主動和顧郁搭話。

語文課後,李濂黑厚的手按在顧郁肩上,他一笑露出兩排大白牙,操着點地方口音,自來熟地晃晃顧郁的肩膀,“兄弟,一起去解手。”

淼淼裝模作樣低着頭寫練習題,暗暗思忖,原來男生也會靠上廁所尋找友誼啊。

李濂熱情相邀,顧郁卻淡漠地擋開他的手,自顧自瀏覽手裏的生物資料。

咦——好高冷。

李濂是班上著名的粗神經,整天嬉皮笑臉,精力旺盛到令人髮指,屬於最靦腆的人都能跟他說幾句話,老師同學都喜歡的類型。

同學給他取外號憨豆李。

他甚至沒發現自己被顧郁拒絕了,笑嘻嘻把顧郁的資料合上,拖着顧郁的胳膊往外走。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大概如此,顧郁的臉臭得要死,但也沒甩開李濂的手。

見顧郁不情不願地被拽走了,淼淼當即跳起來拿着去飲水機接水,馮悅回頭只瞄見一道殘影,洛淼淼同學把水杯往桌上一頓,囑咐句“幫我扭上瓶蓋”,然後抓着衛生紙爭分奪秒往廁所跑。

馮悅一臉懵逼,“搞什麼啊,廁所在辦什麼活動嗎?”

*

淼淼真的太感謝李濂了,一上午,顧郁跟他的椅子寸步不離。

她就這麼憋了一上午,心裏吐槽八百次顧郁修鍊成精,不用新陳代謝了。

要不是顧郁的桌洞亂得跟狗窩一樣,淼淼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藏什麼見不得人的寶貝,得一直坐那守着才行。

每天守株待兔也不是個事,淼淼決定採用直線和顧郁打好關係、曲線想辦法換同桌的方式,讓自己實現上廁所自由。

李濂單方面勾着顧郁肩膀,熱熱鬧鬧回教室,嚷嚷着要和顧郁一起拼桌吃飯,顧郁看起來並不樂意,往前快走幾步入座,李濂的手就落空了。

他也不惱,硬是在顧郁身邊磨蹭到顧郁點頭同意,他才肯罷休。

上課鈴響起,老師還未趕到教室,淼淼抬起書擋住臉,往顧郁手邊靠,她的語氣拿捏得特別自然,“欸,你有朋友了哎,李濂好像很喜歡你哎。”

顧郁閑適地靠着椅子,他凌厲的眼風往淼淼面龐掃,滿滿的不善,還學着淼淼故作熟稔的語氣,“你管得寬哎。”

“……”拳頭硬了。

淼淼慢慢擺正自己的姿勢,小心機地把書堆挪到兩張桌子的正中。

她暫時不想看見這張面目可憎的臉。

*

午餐時間,校外原本空蕩蕩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為了節約時間,淼淼和馮悅通常會提前預定位置和菜品。

馮悅和淼淼挽着手,跟隨人流涌到校外,晃見顧郁走在前方,李濂矮六公分,只能看見一個腦袋尖。

兩個女生的話題立刻從小說無縫切換到白臉顧和黑臉李。

在餐館入座后,馮悅起身把牆壁上的電扇開到最大,好歹吹散些燥悶的暑氣。

淼淼盛兩碗大白米飯,明明早上吃得飽飽的,到午間操跳兩下就餓了,看來以後還是得常備零食。

還未開吃,馮悅用手肘戳戳淼淼,她抬頭一看,李濂正端着炒青菜在店外環顧。

淼淼塞了團米飯在嘴裏,含含糊糊說:“他們沒座位了吧。”

或許受到某種召喚,兩人不約而同看着自己桌對面的兩個空座位。

“噓,快低頭,別跟他對視!”馮悅小聲道。

偏就這麼巧,馮悅話音剛落,李濂轉頭就和兩腮鼓鼓的淼淼對了個眼。

淼淼咀嚼的動作停滯,內心大呼不妙。

“俺同學!洛淼淼!馮悅!”李濂大嗓子喊一聲,無數目光齊刷刷投向她們。

他帶着始終沒什麼好臉色的顧郁擠到店的最靠里的桌子,齜着大牙傻樂,“好巧,哎兄弟,快坐,我去拿飯……馮悅,你們這個飯應該吃不完吧。”

李濂指着擱在大盆里的飯。

淼淼慢吞吞往嘴裏塞了一筷子牛肉,坐她對面的顧郁沖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

馮悅冷哼一聲,“咋,分你一半?“

李濂就等這句話,他一拍手,對馮悅豎起大拇指,上道!又拍拍顧郁的肩膀,樂呵呵:“兄弟,我們錢了。“

“……“

不過顧郁似乎不需要節省錢,他點了份番茄雞蛋蓋飯。

話題的主角忽然拼桌,馮悅和淼淼難得改掉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的習慣。

淼淼發現李濂總看她們的核桃牛肉,她悄悄地抬手碰碰馮悅。

馮悅在桌下默契地比了個ok。

“李濂,你吃菜,我和馮悅吃不完的,”淼淼把牛肉往李濂那推了點。

馮悅和淼淼的家境較為寬裕,在吃的方面從不會苛待自己,中午一盤核桃牛肉,一份紫菜蛋花湯,吃個半飽,待會兒再結伴去買些諸如關東煮、麻辣兔頭、章魚丸子之類的小吃,然後去雜貨店、文具店,首飾店淘些小玩意。

其實淼淼和馮悅都蠻喜歡李濂,就正常同學之間的好感,他窮是真的窮,樂觀也是真的樂觀,待人做事拿出十二分熱情,即使偶爾唐突,也完全在可接受範圍內。

李濂早望眼欲穿了,也不客氣,把自己的菜擺到中間,大家一起吃。

*

淼淼飯後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逛逛校外的精品店。

馮悅要去隔壁買鉛筆,淼淼在精品店等她,她瞧着中意的小擺件忍不住站那多看會兒,但忍住沒買。

她之前買了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卧室,被媽媽教育過好幾次。

一側櫃枱上擺放化妝品,台上陳列幾隻可試色的口紅。小店鋪比較隨便,淼淼抽了根新棉簽蘸取口紅,對着鏡子一點點塗抹。

爸爸管她化妝打扮特別嚴,不允許她在上大學前接觸化妝品。

這不是淼淼第一次偷偷塗口紅,她抿抿唇,撥撥額前的碎發,將髮絲捋到耳後,露出白嫩的臉蛋。

熟悉的側臉出現在鏡子,鏡面清晰光滑,少年凌厲的下顎線、高挺的鼻樑、深邃眼窩還有不加修飾的碎發,加上他周身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氣場,組成相當有攻擊性的臉。

他突然闖入鏡子畫面,淼淼乍一看暗嘆這是哪位帥哥,仔細看,嗷,原來是顧大爺。

顧郁隨手從貨架上取了個鴨舌帽,抬眸映入眼帘的正是對面鏡子裏臭美的小同桌。

她也在看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發獃時總有種無辜懵懂感,此刻狡黠地盯着他,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對視兩秒,淼淼繞過貨架,顧郁注視着她的身影,直到她在他身邊停下。

“餐館吃飯的時候,為什麼笑我?”她紅潤的嘴唇不滿地嘟着,雙手叉腰,腰身很細。

顧郁的喉結往下壓了壓,他微微傾身靠近淼淼,少年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淼淼睜大眼睛,攥緊拳頭,忍住沒躲開。

他在淼淼耳邊說,“你在補腎嗎?”

什……什麼?

顧郁已經離開,淼淼還在原地站着。

她覺得肚子冷颼颼的,好像被不幹凈的東西盯上了。

*

不方便回家的走校生,跟老師寫個申請,可以和住校生一起午休。

但是宿舍樓沒有多餘床位,淼淼午休睡在馮悅的寢室,一中建校已久,設施老舊,寢室也不大,六人寢,左側兩張上下床並列放,右側一張上下床,靠門的是每人一個帶鎖小柜子。

淼淼在陌生人面前老實得像小雞仔一樣,跟在馮悅後面進進出出,一起洗漱收拾,然後上床睡覺。

馮悅很照顧淼淼,室友問起淼淼的校長爸爸,淼淼不知道怎麼回答,馮悅就會嬉笑着把話題岔開。

說來巧,班上有位同學的姐姐剛好是爸爸的學生,高一即將結束那年,那位姐姐帶着同學上門拜訪,遇見縮在沙發看電影的淼淼。

沒幾天,淼淼的爸爸是附中校長這件事,班上人盡皆知,學生總充滿好奇,圍着淼淼問這問那。

還有人專門加她聯繫方式問爸爸當校長是什麼感覺。

淼淼不想冠上“校長女兒”的名號,她的言行不再是一個十七歲女高中生的言行,而是“校長女兒”的言行,得是模範、是標杆。

買便宜辣條,有人說:“原來校長女兒也吃這個啊。”

成績下降明顯,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你是校長女兒,怎麼這種基礎題都會錯。”

那段時間淼淼特別叛逆特別煩躁,一直到現在,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聊她的爸爸,她依然充滿抗拒。

兩個小姑娘擠在一張小床上,馮悅捏捏淼淼軟軟的臉蛋,“午安,世界第一可愛的淼淼。”

*

高中生活重複瑣碎,按部就班,物理課,淼淼拿出十二分精神,自己覺得聽懂了,做練習題的時候還是苦苦咬着筆桿想半天。

李濂繞過講台走來,淼淼定睛一看,他邊走邊拆的糖果,正是淼淼給顧郁的那種大白兔奶糖。

顧郁在草稿紙上演算公式,稍微捏緊簽字筆寫字時,手臂青筋清晰可見。

淼淼等李濂走近,扒開擋在她和顧郁之間的書,語氣憤憤,“李濂,你的奶糖是不是顧郁給的。”

李濂愣了下,“啊,是啊。“

顧郁撩起眼皮撇了眼淼淼,她氣鼓鼓地瞪着他,小嘴癟着,好像他把奶糖給李濂犯了天規天條。

“你給我就是我的了,我怎麼處理是我的事情。”顧郁理所當然。

哼!

李濂拉顧郁上廁所,顧郁再回到教室時,堆在他和同桌之間的書又高了幾寸。

整個下午,李濂每節課都要找顧郁一起去廁所。

神奇的是,顧郁明明不是好脾氣的人,但還是陪着他去。

馮悅嗅到一絲不同尋常,她神秘兮兮地對了一下手指。

淼淼沒接收到她的暗號,馮悅把自己正在看的小說的封面標題展示給淼淼。

名字簡潔明了:《霸總強制愛小嬌夫》

嘶——怎麼怪怪的。

淼淼眉頭緊鎖,她小聲說:“不是吧,太離譜了。”

馮悅遺憾地把書塞回去,她略一思索,恍然大悟,竊竊道:“那肯定躲廁所抽煙了。”

學校不少學生躲在廁所抽煙,校領導抓過好幾次,也頒佈過許多條例,但治標不治本,每個星期都有廁所抽煙的學生被全校通報批評。

淼淼驚訝之餘,覺得抽煙反而比“強制愛”靠譜。

印象中,李濂挺老實一男生,不會被帶壞吧。

對於顧郁而言,英語課無疑是最無聊的課,老師將每個單詞掰開分解,又在課文中連貫重組,反覆鞏固,枯燥乏味。

然而他的同桌,淼淼同學,一位每節課恨不得把老師話錄下來仔細品味、全神貫注聽講做筆記的好學生,此刻比他更加心不在焉。

她坐得筆直,雙手乖巧地疊放在桌上,耳朵好似在聽,眼睛卻不聽話地往他這邊轉。

待他看過去,她就裝模作樣地在書上勾勾畫畫。..

她滿臉正經,一手扶着桌邊,慢慢彎腰去撿地上的筆。

毛茸茸的腦袋湊在顧郁的手邊,幾縷青絲垂落在他的手背,顧郁垂着眼,她的鼻尖動了動,似乎沒發現自己滿意的氣味,又細微地挪了下位置,小腦袋幾乎抵着他的腰間,鼻翼呼出的溫熱氣息隔着薄薄的校服鑽進皮膚里,熱烘烘的一片。

他壓了壓唇角的弧度,低聲道:“聞見煙味了么。”

少年低沉帶着調笑的聲音,像驚雷一樣炸在淼淼耳邊。

她嚇一激靈,猛抬起頭。

“嗷!”

英語老師在黑板上板書,班上刷刷的筆記聲中,忽然爆出一聲慘叫。

淼淼痛苦地捂住頭頂,緊緊咬着嘴唇,眼淚差點流出來,她趴在桌上,此刻只想當隱形人。

英語老師關切問:“淼淼,你沒事吧?”

細弱帶着哭腔的嗓音從高疊的書本後傳來。

“老師,我……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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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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