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至寶(3)
日暮時天邊迎來一片燒紅的雲,縣丞府衙周圍如火如荼的打鬥方歇。
藉著燦燦霞光,可見水賊、官兵乃至打手刺客歪七扭八躺了一地。他們大多是累了歇息的,還有死傷起不來的。其中有粉衣的姑娘踩着蓮步,驅使幾個被捆成粽子的人往門裏挪。
藏劍管事抱着劍、站在高處指揮,看上去馬尾歪斜、袖口裂開,似乎剛經過一番鏖戰。他早得了山上弟子的消息候着,遠遠見二人來,不由面色大喜,忙從裂岩上跳下,三步並兩步去招呼他們。
誰知有人捷足先登,交握雙劍,踏着曼妙舞步從斜刺里冒出,自下而上架住了墨衫人的脖子。
“來者何人?從實招來!”一個眉清目秀卻器宇八丈高的孩子赫然攔住去路。
兩人在山中耗了數日,這番趕回來不免勞頓。蘇槐序實在沒什麼氣力計較,一手按住荀子卿的劍,一手彈了一指,越過雙劍直接扣上了對方腦門:
“沒空和你扯,小鬼。”
“你?!”
少年偏了偏頭還沒下文,就被人攔腰抱起、順勢撤了劍,扭頭一看是自家姐姐,梳好了金釵雲鬢、笑眯眯地賠禮:“哎呀對不起,我家小師弟莽撞。”
“哪裏,是我招呼不周。”葉管事一把拉開蘇槐序,自己擋在面前作揖。
少年躲過了蘇槐序,卻沒躲過師姐的捏臉,只好憤憤不平盯着來人看。
荀道長本着素衣,收拾妥帖后雖不似尋常出塵清雋,也是個乾淨清爽的模樣,此刻戴冠束髮露出纖眉深目的好相貌,怎麼看都是個飄然仙長。
再看蘇萬花那件墨衫泡過水還拉過石頭,裂成好幾瓣掛在肩頭、手肘,一頭烏髮梳得歪斜、十分潦草地攏在耳後,一雙眼乾涸倦怠,打個照面便臉上不耐,怎麼看都有一百個可疑。
蘇槐序懶得理會他的質疑目光,只淡淡朝葉管事道:“什麼事這麼急,連秀坊也來相助了?”說著,不忘朝趕來的七秀師姐點頭致謝。
葉管事不多言,只比了個手勢請他去:“葉大小姐等你呢。”
萬花點點頭,拉着荀子卿快步走入院內,只聽得身後一陣竊竊之語:
“師姐,他是誰啊?”
“哎呀,我也不知道,但看樣子是個萬花。”
“啊?萬花?你不是說萬花都日日梳妝打扮,跟咱們一樣好看的嗎?”
“他是萬花啦,你看他腰上別了一支筆。”
“教書先生也別筆。”
蘇槐序進院不忘關門,“砰”地一聲將嘈雜隔絕在外。
見葉蕪菁眼圈墨黑卻精神抖擻,站着同人完說話要走,他便徑直過去截人。
葉蕪菁見到差點掘地三尺都要找的人出現眼前,猛地愣住,雙目圓睜將他上下打量,又看了眼在旁的荀子卿,扶了把欲墜的額飾,嘆:“你們可算出來了!怎麼搞成這樣?”
“也就差點被毒蛇猛獸拆吃入腹。”他從身上摸出金翅烏的鳥羽,放到葉小姐鼻子下,“東西拿來一些,你看着辦。”
葉蕪菁接過鳥毛還在發懵,見萬花又遞過來一片蛇鱗,方才變了臉色:“山裡東西多麼?”
“多,不過更多的是別的物件。”他說著瞥了眼葉管事背的箭筒,朝葉蕪菁搖頭。
葉蕪菁恍然,轉而說起當下狀況:“這裏水賊失了勢,便有別處的想趁虛而入搶佔地盤。盯着賊人地盤的秀坊弟子發現后前來預警,又派了些人手增援。打着打着還來了批刺客,看樣子比黑市的還凶,你說熱鬧不熱鬧?”
荀子卿聽他們交涉,方覺這裏有過惡戰,四顧不見楚瀟和佐星野人影,便小聲朝葉管事討教。
葉管事面露難色,只道:“荀道長來錯地方,您該回茶莊看一看。”
“我師叔如何了?”
“他無礙,只有些……”
“小師叔傷哪兒了?”蘇槐序始終豎了只耳朵旁聽,聊到此處忽然插話,“他先在茶莊同刺客打鬥,後來呢?”
葉管事不明所以然,連看他數眼不知如何答。
葉蕪菁輕咳一聲,道:“他後來不眠不休把羅盤拆了,見那是無底流沙又轉而上山幫忙。方才又來這兒助我等退敵,後來給你們茶莊小柏大夫抬回去了,傷不傷我也不知。”
大小姐一口氣說完,直勾勾瞪了眼蘇槐序。後者面露難色,終嘆了口氣:“子卿,你先回茶莊?這兒的事我會給他們交代清楚。”
“不成,這裏不安全。”荀子卿脫口道。
“荀道長這是說的哪裏話?我山莊駐守在此,還保不了你一個蘇槐序?”葉蕪菁說罷讓開半步,將身後的一排護院弟子給他看。
“可是……”荀子卿仍不放心。
蘇槐序則附耳悄聲:“我今晚留在這裏辦事,子卿若不放心,明天一早來接我,成嗎?”
沒等荀子卿回答,葉蕪菁忽然握拳敲了下掌心:“糟了,原先茶莊的人手都派上了山,現在茶莊無人值守。楚道長又受了傷,這……”
荀子卿一愣,眼見葉大小姐也有面露難色時候,不禁也有了擔憂之色,只得道:“好罷,我去去就來。”說著又對蘇槐序道,“你別離開這裏。”
蘇萬花連連答應,目送他出門走遠,面上的和煦霎時滅了。
“走,還有正事。”葉蕪菁不同他客套,揮手讓人帶路。
蘇槐序跟在她身後,一路穿過小徑去到后宅,二人半個字也未多說。
直到走進吏公院的廊橋,葉蕪菁才找了根柱子靠着歇一會兒,望着日暮下火紅的池塘重重嘆了一口氣:“自從撬了羅盤,將底下流砂敞開給人看,那些刺客倒不來了,現在就屬茶莊最安全。”
蘇槐序難得見葉蕪菁惆悵,轉而道:“你這裏怎麼回事?秀坊那麼小的弟子都派出來,緊急么?”
葉蕪菁又嘆:“最近哪處都大小事頻出,我這裏商道通達處都人手緊,何況其他地方?不知誰給上游賊人報的信,要佔水寨還要打縣衙分財寶。秀坊從江河截他們已來不及,只能飛信找就近的弟子來援。”
“那批水賊就這麼被打退了?”蘇槐序明知故問。
“難不成我堂堂藏劍山莊還能在這裏打輸?”葉蕪菁嗤他,“都收拾乾淨了。這裏水寨的頭目也帶人回去安頓,那些挑撥是非的全權交給我們處置,畫押以後不再騷擾水鎮。至於商會,也把人都交出來了。”
蘇槐序點頭:“商會倒是配合。”
“許了他們兩路同行好處,但從此不準在這地界設鋪面。”葉蕪菁說著,目露精明,“同黑市的往來記錄,還有交易的細枝末節都要交。”
“那刺客呢?”蘇槐序又問。
葉蕪菁眉頭一皺,而後擰了擰眉心重新振作,馬尾一甩帶他往裏走,快要跨進縣司屋子時,忽然道:“主簿死了,縣丞也受了傷。”
蘇槐序心下一驚,發覺這裏把守的弟子裝配更精良,入內又見胡大夫忙忙碌碌煎藥,隔着帳幔與他們對視后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葉蕪菁便帶他往另一側走,邊道:“縣丞本以為審完那些人又穩了商會可暫時結案,這麼大事必要報給太守,就親自帶着主簿去了。見我們人手忙着搜山,還只帶了府衙守衛。幸虧葉鳴……就是管事機靈,忙帶人追過去,這才救下了縣丞。”
蘇槐序越聽眉頭越緊:“葉大小姐,縣丞一舉一動都有人知曉,莫非你這兒有內鬼?”
“有沒有,你等下就知道了。”葉蕪菁不忘嗆他,“倒是你那位“樂師”朋友,可疑得很。”
蘇槐序無辜攤手:“我和他不熟,你要殺要剮隨意。”
葉蕪菁瞥他一眼:“是他最早趕到、救了縣丞。”
“嗯?那他人呢?”
“走了,說是有要事追查、事關京畿安危。”
“你就這麼放了他,回頭問我要人?出事我可不管。”蘇槐序邊苦笑,邊在轉過屋角時攔下葉蕪菁,從打成結的頭髮里抽出一截箭頭遞給她。
那是荀子卿射過來那一支,他只來得及撈回來、拗了個箭頭帶出洞。
葉蕪菁面色白了,盯着他手中物看了半晌,還是咬牙接過來:“有多少?”
蘇槐序目光乍冷:“上百箱,可裝數千具胡祿。”
一具胡祿三十矢,這數目可守城池,亦可奪人命。
葉蕪菁只覺得頭疼,再細看手裏的箭頭,隱隱可見精工良造的種種痕迹,不禁心裏有數:“這明顯不是軍器監的貨,我儘快查出這批箭是從哪個爐子出來的。”
“查到然後呢?”蘇槐序忽然發問,“縣丞想報個異常,就給人截殺。黑市勾連的背後人,定不願有什麼消息漏給唐廷。”
葉蕪菁目光一動,讚許出聲:“不給京師,就給軍里送,總有一個能到。”說著又嘆,“那邊商會怕是死都想不到,豁出命去找的竟是這些“寶”。”
蘇槐序懶得管太深,將山洞七七八八的全說了清楚,便揉着睡眼想去別處查看。
葉蕪菁卻沒停步,一直引他去了後山,穿過重重門鎖到了一處地牢。
牆上一排森冷刑具泛着寒光,鐵柵欄赫然關了好幾個人犯,其中一間有人聞聲抬頭,正是先前要刺殺小鬍子的徐姓男子。
葉蕪菁讓開過道,示意萬花往前走:“徐良才,那個老嫗的兒子。”
蘇槐序走近,看一排牢房內捆的捆、躺的躺,唯有徐良才的四肢被禁錮在牆上的鐐銬里,嘴上還戴了個籠,渾身給鞭子抽得血痕累累。
蘇槐序心裏有數,卻明知故問:“你作什麼這麼關他?”
“他編了那麼多謊話,還是在混戰時混出去被捉了。呵,武功還不弱。”葉蕪菁淡淡說了緣由,忽然冷道,“他只說自己無辜,要稍出去的信函對接人似與北軍有聯繫,我已連夜快馬報給了北邙山。”
“他怎麼矇混過關的?”
“易容。”
“對接人呢?”
“死了,自盡,搜衣和隨身物才推斷了一些。”
“你要我做些什麼?”蘇槐序直截了當冷聲問她。
“撬開他的嘴,我要知道這些是想運往哪裏。”葉蕪菁揚了揚手裏的箭頭,語氣涼如冰泉,“亦或者運不走,是想通知誰提早行事。”
蘇槐序不答,只望着她淺淺露出笑容。
葉蕪菁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當即寫了張大額票據,遞給他時補充道:“你們茶莊如何,我已委託縣丞不報、不會叫鄭國公發覺別的事。”
蘇槐序接過來,皮笑肉不笑將票據當場撕了,揚手扔了那些碎紙,轉身道:“開門,卸枷摘鎖。”
葉蕪菁皺眉:“小心他自盡。”說著還是讓人照辦。
有人立於光,有人行於暗。蘇槐序與蘇漓脫不了干係,也曾見過更恐怖的牢獄場景,更在戰亂的年歲里不止一次去到狼牙的地牢救人。藏劍山莊大都是教得極好的富家弟子,這一排不夠看的刑具大都不會用所以新着,而他蘇槐序似乎也用不上。
萬花隨人進了牢房,看他們小心把人放下來。徐良才還在迷迷糊糊,實則伺機而動,沒認出衣着狼狽的蘇槐序,只覺得是個好對付的斯文大夫,重獲自由的剎那立刻朝門外撲去。
蘇槐序不閃不避,電光火石之間精準扣住他的手腕、順到骨節處,只聽得“咔咔”兩聲把人手腕卸了還折了,沒等對方反應又俯身將雙足也扭了。
徐良才不過眨眼功夫就匍匐倒地,四肢劇痛卻發不出聲,這才明白下巴也給順手卸了,舌根點了一處穴從而麻得沒有知覺。
“你可知道,一旦地牢有什麼大夫存在,多半是保那些囚犯不死,不死,以便繼續折磨。”蘇槐序噙着一抹笑,躬身看他。
徐良才裝傻充愣一流,實戰招式卻不含糊,遇到一個笑得溫柔的萬花居然驚得渾身涼透,一時張着嘴忘了搖頭。
“我時間緊,待不到晚上,你最好把我想知道的都說了。”蘇槐序說著,卻沒有幫他復原,反而點着他的手腕痛處,看他面龐扭曲,緩緩道,“你娘寄予厚望想讓你成良才,而你這麼危險還回來找她,母子之情令我感動。我想,你不願以後四肢全廢去見她,是不是?”
徐良才瞳孔一收,面龐更為痛苦。
蘇槐序笑意更甚:“我與阿嬤投緣,你吐一字實情,我便保你一寸骨頭完好。說錯了、弄斷了,可就接不回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