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流年敘(5)
苗寨地處在南疆與長安的半途,臨江依山而建,是苗人援中原時的落腳點。村落不大且藏在青翠林里,此時早早入了春,不僅花開爭艷,還時不時下雨,打得落英鋪了一地的色彩。
“喂,蘇槐序,你要不給個說法,我可不管了啊?”蘇玥在屋檐下嘰嘰喳喳還充滿抱怨,抬高的嗓音跟叮叮咚咚敲在竹屋上的雨點交錯在一起,連最愛說笑的苗女們也安靜下來、紛紛往這裏張望。
同他一起坐在屋檐下的還有那個蘇萬花,一身墨衫裹得像只不理人的雨燕,背對着他慢條斯理翻看一本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破典籍,紙頁舊得覺得這書泡過陳年黃酒。
這幾天萬花一直在翻醫書找最好的醫治辦法,眼眶下烏青得像被人揍過兩拳,印在漂亮又常常微笑的臉上怎麼看怎麼奇怪。
“我真的走了哦?我去叫荀道長一起哦?”蘇玥看他不動,又湊近一點威脅他。
蘇萬花坐在這兒已經半天了,實則他到苗寨幾日對誰都和藹,就是懶得理蘇玥,對他的威脅充耳不聞,又翻了一頁,似乎連“請便”也懶得說。
“好。”蘇槐序簡短地開腔。 “喂喂……”蘇玥瞪着他腦後半晌卻無可奈何,放輕聲音又湊過去,“燕歸泠讓我助你療傷,也讓我幫着照看下荀道長,可沒說還要管別的。現在荀道長不想解毒,到底怎麼辦嘛?” 蘇槐序合上書頁,終於偏過頭來:“你當我不知道就好。” “哎?我糾結了好幾天才同你說的,你不信啊?”蘇玥怪道。 “我信,所以這幾日你端去的葯膳和湯藥都給減了分量,我這不是當作沒看到么?”蘇槐序回他一抹淡笑。 蘇玥瞠目結舌,呆了半晌才道:“那過幾天荀道長要跑路,你也隨便他咯?” “對。”蘇槐序笑意更深了些,拿起籃子轉身就走,半途撂下話來:“他撐不到那天。” 蘇玥瞪着他的背影一陣寒戰,巴巴地目送他上樓。 相比荀道長的禮貌謙恭少年最不喜與這萬花接觸,深知笑眯眯和冰冷冷的花谷大夫多半都是要吃人的。 蘇槐序的態度毫不上心,提着籃子上了苗人的吊腳樓,卻偏在門外猶豫了,站着聽了會兒雨聲才叩門:“荀道長?” 荀子卿應了一聲,對上蘇槐序關切的眼神,目光剎那欣喜又倏地暗下去。 “看來道長並不討厭見我。”蘇槐序朝他綻開微笑,嗓音較那雨珠還清脆不少。 荀子卿彼時正在日頌修道的經文,坐忘歸元清心靜氣,梳一頭乾淨的髮髻,着一身閑散白袍,映着身後的微風細雨,仙姿風骨仿若脫塵。誰知蘇槐序一來揶揄一聲,他與他目光交錯,誦經便卡了殼,而後在冊頁上尋了幾番也沒能接下去。 陪坐在旁的苗女見狀,咯咯地笑了起來。 荀子卿略有困窘,垂首輕道:“蘇先生,我還要在此待多久?” “怎麼,同蘇某待在一個村落遠離打打殺殺,竟讓荀道長如此不適?是怕我醫不好你,還是怕我會吃人?”蘇槐序笑着看他,將那盛了吃食的提籃輕輕擱在邊桌。 荀子卿聞言將膝上的白袍攥緊,跪坐得十分僵硬。 陪伴的毒姐遂笑着站起來,安慰他:“蘇大夫曾在我苗疆行醫,醫術是了得的,荀道長不用擔心。”說著又去看蘇槐序,“不過蘇大夫對苗人的蠱可不在行,若有什麼難處,例如要讓對方傾心以待,試試用蠱怎麼樣?” “中原人講究你情我願,還是不用了罷。”蘇槐序看了眼不接話的荀子卿,搖頭。 毒姐本就打趣,看一眼兩人便笑着告辭。 苗女叮鈴的銀飾聲遠去,萬花看荀子卿無聲嘆息的樣子,欣然在他身側坐下,笑意未減:“前幾日飲那幾杯酒,可還難受?” 荀子卿怔了怔,搖頭:“無妨。” “既是無妨,怎麼每日都食欲不振?莫非這裏的東西不合口味?”蘇槐序盯着他淡然的神色再問。 荀子卿瞥了眼他拿來的提籃,為難地皺了眉心。 苗疆多是豪爽兒女,荀子卿怎麼都沒想到進寨門是個劫。衣着艷麗的苗家女兒遞來用牛角杯盛着的清酒非要他喝,他推卻不得低頭飲了一小口,便給苗人按着規矩灌了個透。後來歌舞苗笛再起,他又暈又吐神志不清,後面的事全都不記得了。 第二天晌午便有葯膳和湯藥一起送來,葯膳美其名曰是為了醒酒固氣,誰知他喝了便有些犯困。萬花一定明目張胆在裏面摻葯,連蘇玥也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確認,只能答應他吃不完就偷偷拿去倒了。 荀子卿今日隨口問了蘇玥下山之路,不想過了半日,萬花便親自來了。 “我並非不願治。”荀子卿在驟冷的氣氛中開口,別開臉道,“只是解毒療傷……時機不對。” “燕師弟轉告我說,你的氣脈血脈會因清毒而受損、暫廢武功數月——這不是不能恢復,忍過去便是。若不解開血脈封穴,腿傷便無法醫治,久之損害整個經絡。荀道長尚武之人,當為長遠計。”蘇槐序一板一眼同他講道理,末了緩聲再道,“子卿,你腿不想要了,命也不想要了么?” 一番話說得誠懇,荀子卿抬頭恰對上他探尋的目光,呼之欲出的原委全卡在嗓子裏:“我……” 蘇槐序挑眉,等他說下去。 誰知荀子卿頓了頓,竟挪開視線,咬牙道:“我與你數年未見,既不似從前那般親近,還請蘇大夫不用管我……” 他錯過了他行醫救人的風采,他錯過了他斬妖除魔的身姿,錯肩數年足以改變一切不假。饒是蘇槐序,聽見這決絕如割席的剖白也變了臉色,嘴角一抽便問:“荀道長,你說什麼?我似乎沒有聽清,再說一遍?” 荀子卿抬頭,驀地瞧見他眼底畢現的薄怒,自知說錯了也說重了,開口想解釋什麼,誰知撐一把桌案便咬緊了唇,臉色漸漸慘白。 “子卿?!”蘇槐序忙伸手去扶,探指過脈也跟着變了臉色,“毒性發作好玩么?葯膳沒加解毒方,只加了清熱固氣的藥材,你不信我便不吃,能有體力?”他暗罵荀子卿防他防得像賊,但見道長額印鮮紅、眼神發暗,到底擔憂大於生氣,摸出針來給他略微疏通,又道,“疼么?很疼么?” 荀子卿撐着桌面的手指骨節發白,額角沁汗卻仍是搖頭。 “嘴硬。”蘇槐序不由分說將人扶到榻上卧着,揣測着緣由又不敢妄下斷意,“這麼說,你不願解毒是因為大夫是我?換個大夫可行?” 荀子卿眉頭緊鎖,雙唇發白,搖搖頭,也不知否認的是哪一個。 蘇槐序礙於他氣血此時不濟到底沒能強行落針,只輔了幾針作罷,瞅一眼荀子卿比從前案上的肥兔好不了多少的慘狀,不禁重嘆:“你這樣已經撐不了幾天,到時你神智昏聵可做不得主。” 荀子卿吃力地張眼,瞧見蘇槐序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樣,仍是搖頭。 蘇槐序眸色一斂,嘴角含了冷笑:“荀道長,你想死沒那麼容易,是死是活可要問問我這個大夫,由不得你。” 萬花慢條斯理說完就欣然抬手,撤去針尖。荀子卿的經絡灼燒即刻減輕不少,神識一松便有些昏昏沉沉,看蘇槐序發側的柔開始模糊起來:“蘇槐序……” 蘇槐序不過片刻冷淡,聽他叫自己,便又嘆了一聲眉眼復溫,展開手巾徐徐替他拭凈臉面,道了句好生歇着便兀自出去了。雨聲漸響,環佩叮鈴,唯有他靴子踩在空竹階梯上的聲音沉悶拖沓。 蘇玥尚在屋檐下同姐姐們說話,看見蘇槐序攏着袖子下來,趕緊湊上去道:“蘇槐序,我和你說件事……” “我要出去。”萬花截了他的話。 “啊?這時候?去哪兒?”蘇玥連問三聲,整個懵着。 “前兩日見對山山頭有幾株稀奇草藥,我去去就回。”蘇槐序答得潦草。 “不是吧?對山山頭就算望得見,走過去要繞一個月啊!還有,最近附近不太平,這寨子有人盯上了……”蘇玥攔不住他,登時瞠目,“喂,不是吧?你真要去?” 蘇槐序不答,撿起桌旁的斗笠戴着走出甚遠,忽然想起什麼折回來道:“我聽燕師弟說你善用蠱,便想問你討一對。” 驚嘆聲惹得先前的苗女又往這裏張望,蘇槐序諱莫如深只同他耳語,交易妥當后真的冒雨下山去了。 荀子卿靠在窗邊,瞧見那墨色漸漸被雨簾所掩,不禁悵然嘆息。 他們錯過很久了,錯過了際遇傷痛,志向與願望也漸行漸遠,屠戮與救贖本就不該同行。 —————— 蘇槐序離開苗寨後幾日,天氣旋即轉晴,黃昏時霞光千里,在別處山巔也可見寨子的金輝輪廓。 這天才入夜,苗寨忽然起了火,濃煙滾滾嵌在山中,格外扎眼。 蘇玥抱着蟲笛在林子裏慢慢來回走,時不時看一眼不近處的火、望一望對山山頭,而後繼續踱步。 苗寨離官道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於戰事荼蘼后荒廢成並無戰力的聯絡點,平日無聲無息,今天忽然有了大動靜,而他這個“聯絡人”卻不急着救火,反而在等什麼。 天越黑,火光便越刺眼,樹林沙沙響動,少年的腳步也越踩越隨意。忽有人急急地掠過來,衣袖張開像潑墨傾瀉,到他跟前一個站不穩直接跪倒,不偏不倚摔到了蘇玥戴了腳環的雙足前。 “蘇大夫,免禮免禮。”蘇玥趁機討了個嘴上便宜,見蘇槐序臉色一沉又立刻見好就收,揮手自他肩頭掠去一物,嘆道,“蘇槐序你真慢啊,我用母蠱喊你喊了半天你才到,再慢點你當心七竅流血哦。” 萬花此行並未走遠,雖往對山的方向走,卻始終離苗寨保持距離,得以收到信號便以最快的速度返程。而信號,恰是蘇玥信手取走的、種在脖子上的子蠱。 蘇槐序聽着他的誇大其詞,撫了把發疼令他跌倒的頸側,慢悠悠站起來,撣落半身灰土懶得與他多說,徑直問道:“人呢?” “後山十里坡,包圍。”蘇玥的笑臉映在火光里燦爛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