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徑山瓊英(6)
昏暗的道內有二人走走停停,藉著縫隙露出的光徐徐前行。
較瘦小的人兒冷不防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委屈道:“師叔,這裏邊怎麼這麼大?我們行了這麼久也沒找到出口。”
荀子卿轉過身,望着漆黑的深處,無奈地道:“我也不知為何這裏內有乾坤,如能找到來時的路或許有辦法。”
竹屋靠着徑山建,遠看不過一片普通修竹屋牆,誰也不曾想那鐵壁后別有洞天。
荀子卿撈着佐星野也跟着掉進去,本欲施展輕功墜落,誰知落下不過兩三人高就踩到了底。底是極為細碎的石沙,受了二人重量便開始流動,以極快的速度沿坡一泄而出。
純陽宮武學最擅借力打力,可遇着流水流沙這種無力可借的,須先順其自然為應對良策。
荀子卿驚詫了一瞬便冷靜下來,忙告誡佐星野不要掙扎亂動,邊用劍鞘嘗試觸碰邊沿,跟着流沙滑了不知多遠才在昏暗裏尋得一處可以立足的岩石,當即拉過佐師侄站上去。
流沙悉悉索索淌了許久方止,兩人找出火折擦亮,發覺已身處不知何處的洞窟中。
洞窟石筍鍾乳林立,有許多大小不一的分支出路,流沙遍地都是根本分不清來路。
他們嘗試了幾條道,終於有一條走通,摸索許久居然來到了一間敞亮石室。光亮從穹頂較大的縫隙灑進來,照出修葺整齊的台階與牆面,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荀子卿這才知這裏不簡單,顧及佐師侄的安危不得多做停留,簡單查看一番便沿着石道離開。
這裏太過詭異,比起尋找“珠玉”,及時找到出口才是緊要的事。
這裏有時為天然岩洞,有時為人工修葺,還有的土質鬆軟、為植被侵蝕捆紮。遇見構造嚴實的地段,走一段就昏暗一段,彼此綿延連續極為複雜,找了一路都沒有出口的跡象,還總是回到岔路。
徑山夏日多雨而潮濕,山洞岩壁終年背陰的地方,居然冷得人有霜凍的錯覺。
二人身着單衣,在這裏待了太久又累又困。荀子卿尚能穩住,佐星野卻已打起了哆嗦,將火折銜在嘴裏騰出雙手搓着,巴巴地望着四周的黑漆漆面露絕望。
忽起一陣勁風,呼嘯着刮過黑暗的石道,掀起隆隆迴響。
佐星野忙捂住耳朵,待這刺耳得像獸鳴的風過去,才白着臉鬆一口氣:“師叔,咱們要不要找個地方先避一避?凍死人啦……”
荀子卿沉默着沒有答,直到他忍不住問第二遍,才輕道:“聲音不對,這裏應有別的路。”
佐星野一愣,借那點光亮茫然四顧:“師叔,這就一條路,哪裏還有別的路?”
荀子卿手腕一轉將劍柄抵在牆上,挪動步子一路敲過去,“噠噠”的回聲在深處此起彼伏。不一會兒在轉彎的彎心冒出一聲空響,夾雜在實音里格外惹耳。
荀子卿停下來,在牆上試探着按了幾處,沒想到摸得一手軟,矗立的岩壁倏地凹陷下去,再敲幾次,“轟隆”一聲現出一個入口。
入口四四方方,先前被亂石與樹藤掩埋,此刻現出了原本形狀。原本黑暗的石道忽然照進片光,一股寒氣夾雜着腐朽的氣味直衝鼻腔。
佐星野捂着口鼻乾咳起來,見師叔走進去,便也擦着眼淚跟上。
兩人走過一段不長的通道,到達一處修葺平整的石室。石室以白石砌成,拂去表面積的厚灰可見原身通體光潔,日光斜斜透入年久石縫,整個石室都亮得仿若燈盞齊輝。
“哇,師叔,這裏是什麼地方?”
佐星野忍不住驚嘆,荀子卿稍一打量,目光沿着整齊的台階從深處水潭層疊而上、最後落在封死的牆面——這仍是死路。
沒找到出口卻找到一汪水潭,比先前的通道更冷。佐星野興奮的勁過了,又開始打哆嗦,不禁學師叔開始東敲西摸,打算也找個什麼機關出來:“師叔,這裏真的有出路嗎?”
有光便是又一天,他們待了一整夜耗去了不少體力,再能撐多久誰也不能保證。
“找不到再找便是。”荀子卿尋到這間石室卻無出路略有些失望,可他面上依然沉着,即便一無所獲好過坐以待斃,遂仔細地查看起石室各處,忽然道,“倘若你歿於此處,後悔么?”
佐星野行動一滯,扭頭朝他抱歉笑了笑道:“師叔快別這麼說,我想着東西不能落入賊手才想開機關,沒想就這麼進來,也沒想那麼遠唉。要真有什麼……也是我拖累你。我雖無師父教誨,卻有您指點回護,已是莫大幸事,後悔不到哪裏去。”
“你師父……”荀子卿黯然。
佐星野心知提了傷心事,連忙補充:“那個……師公說,師父雖受諸般了苦,師叔你卻讓他生前死後都得了最後的體面,師父他必定心存感激。”
他越說越輕,最後又顧着去找出口。
荀子卿倒是全聽了去,想起自己兩度了結傅師兄,不免有些零碎的片段侵入腦海。可是少年心意純真,字字句句似叩開窗欞,令他及時調轉內息強作清醒,也意識到自己身旁並非全然安全的。
“師叔,這裏看着乾淨,怎麼一股味兒?”
“師叔,這天氣還有太陽,怎麼這麼冷……”
佐星野人小衣物薄,身上失溫,也餓了一整夜,貼緊碎裂的石縫勉強看到外頭的一絲太陽,不知不覺話開始變多,惹得荀子卿擔憂地望了他數眼。
他感受到目光,不好意思地消停了一會兒,接着忽然一驚一乍叫起來:“啊啊啊——!師叔!快來看!”
荀子卿回頭,瞧他跌坐在水潭邊上嚇得面色發白,忙快步過去。反光的水面乍看之下並無異常,走近看水底居然渾綠不堪,靠近石階牆面的角落裏竟堆着不少骸骨。粗見之下有鳥有小獸有別物,全都森然發白層疊堆在那處。
“師、師叔,我們還是走吧?”佐星野嚇得面無血色,爬起來躲到荀子卿身後,根本不敢再看一眼。
荀子卿心底駭然,幾步踩上石階,仔細查看延伸到牆面的地方,確認封死了,這便落回他身旁,安撫似地拍了拍師侄,而後解下劍踩進水裏。
佐星野一個哆嗦,抱着他的劍驚恐地盯着。
荀子卿涉水而過,在那堆骸骨的牆上找到一個小小凹陷的坑洞。坑洞圓潤不似天然形成,他順着白石紋理闔掌上去,使力一推竟漏進一絲風——也許是底下的骸骨渴望了太久而不得的。
再推便毫無進展,他緩緩順過平滑的牆面,沿着石縫畫出一個規則的方形,不大不小剛好三尺見方,似個門。
道長心裏有了計較,又尋了一遍未見機關把手,便繞道台階另一邊去看。
佐星野緊張地吞口水,卻見荀師叔臉色倏變,下意識道:“師叔,你快上來!”
荀子卿聞聲一瞬斂去神色,平淡無波地走近幾步,只道:“無事。”
台階另一側的牆角竟是一具人骨,骨頭常年泡在積水潭中已腐朽不少,可即便如此手骨仍牢牢嵌在石縫裏,似乎生前就想摳出什麼來。
他默念一聲天尊道號,低眉肅目輕輕拿開那手骨,將指頭扣進那處凹槽,順着斜度使力一轉,平整的白石牆面赫然凹陷出一個不小的青紋九宮格,隱約有八門方位篆其上。
稍鬆手牆上的凹陷便迅速復原,荀子卿默然,重轉把手,估摸此時此刻日頭的方位,點着那九宮格位略一思忖,按着南斗六星的生門處輕易將那一格推入。
一時間仿若地動山搖,沉寂太久的機關被重新啟動,另一邊狀似門洞的那塊白石開始傾斜。
“師叔!這邊動了!”佐星野又驚又喜,此刻也不怕什麼鳥骨頭了,踩進刺骨的水潭往外看。
然而荀子卿推了一掌便覺吃力,也不知這機關是何構造,越往裏越需大力,或者建造者原非用人力啟動,否則如此按到底的一瞬,開門人堅持不了太久,也根本來不及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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徑山外的眾人同樣忙了一夜,有圍茶莊的,有驗屍省案的,還有被派去搜查的,誓要將徑山翻個面。
徑山寶藏的傳聞再次不脛而走,水賊堂而皇之來鎮上的宅院“招待”商會,也惹得居民人心惶惶,茶餘飯後總有人津津樂談直至深夜方歇。
伍辭淵在家瘋了那麼些年月,此刻出來已是隔世體驗,別說記不清出口入口,山巒形狀都變了模樣,差點連回家的路也不認得。
可他的確十分想見梁家小姐,左思右想覺得這麼多雙眼睛盯着,蘇槐萬花也不敢騙人。於是他急忙趕回家中,企圖從那堆破舊的書簿里翻出從前的筆記。
梁家搬遷不是一兩年的事,這書生蓬頭垢面也不復當年體面,記憶七零八落地在紙上殘存,根本拼不出所以然。
蘇槐序自然等不了他太久,背着手在伍家毫無目的地踱步,見他耗了大半夜還無所獲,乾脆上手幫他尋。
伍辭淵也急得滿頭大汗,端着燈盞說,若是有當年的整本記錄便好了。
說者無心,聽者蘇萬花豁然開朗,他想起那本廉價薄本《山間詭話》還墊着茶莊書房桌腳,立刻騰起輕功回去取。
紙頁從桌腿下拿出依然寒酸,如同這企圖博人眼球的故事仍是字句不通。伍辭淵添油加醋半本不說重點,只模糊提了幾句方位、時辰來迷惑大眾。
書生本人也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等天快亮了,終於提筆圈了“楓”字,問這徑山東北面,是不是還剩那麼年的楓樹?
葉蕪菁聽到有進展,忙趕着起身,差人搜查方圓二十里,最後鎖定了唯一一棵。
楓樹高大粗壯,在這時節正鬱鬱蔥蔥藏在綠葉林里,若非伍辭淵曾用筆刀雕過花紋,再找上十天半月也未可知。
行知將那可疑的胡琴樂師嚴加看管,寸步不離,楚師叔中了毒煙又受了傷,掙扎着要上山卻被柏文松勸下治療。蘇萬花只提了伍辭淵去,指着樹上歪歪扭扭的記號問入口。
當年情形歷歷在目,伍書生彷彿被灌了清靈湯劑,忽然神思清爽、若有神助,沿樹走一段,見到溪水又轉了個方向走一段。如此兜兜轉轉、越行越遠,在人跡罕至的樹林裏尋至一處山體。
這裏已遠離大路,成片的地錦藤蔓攀援於岩壁,微風拂過似波濤起伏,盛開的成簇花朵下隱約露出平整的石牆。
伍辭淵欣喜萬分,摸了摸藤又叩了叩牆,讓開身位喊蘇萬花來看。
蘇槐序狐疑着上前,伸手觸及冰涼的牆面,忽從山源地底傳來一聲悠遠的響,聲音不大卻震動牆體,緊接着便有裂縫從表面顯露——這是一道門,雖不知通往何處,顯然背後有人在轉動門內的軸心!
“哎哎哎,別去別去。”伍辭淵見他抬手就要使力,一個箭步上去攔着,“你去了,誰帶我見梁小姐?”
“我既承諾你,自然兌現。”蘇槐序不悅,“讓開。”
誰知伍辭淵寸步不讓,擺手道:“不、不不!你進去就死了啊,還怎麼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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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卿發覺這機關厚重,又恐三而力竭不願撤掌,躊躇間忽覺有人助力,他運功再動又往裏推了一寸,另一側的門果真露出一絲更大的縫。
幾乎同時,他敏銳地聽到四周有不同尋常的悉索響動,順着聲音方向遠遠看去,似乎有什麼物體透過四周的石縫探出來。四個或更多,全都指着機關與門口。
他垂頭再看,水中的骸骨雖腐蝕殘缺,卻能在骨縫和渾濁里辨認出冰冷尖銳的箭頭,僅能數到的便有二三,絕非偶然。
“佐師侄。”荀子卿沉着嗓音朝佐星野道,“一會兒門開你便抓緊時間出去,知道么?”
“啊?”佐星野有點聽出不對,“那師叔你呢?”
“既找到出口,我隨時可以出去。你可先行下山去找你師公,我晚些與你匯合。”荀子卿的語調絲毫不亂,只默念了個護身氣勁。
“可,可是,我也想留下,還能幫你找珠玉……”
“你師父不在,師叔可做得了主?”他忽然冷聲。
“啊?哦……”
“劍放上台階上,走去門邊。”
佐星野忽然被壓了一頭不明所以,慢吞吞放下荀師叔的佩劍物什,而後狐疑着再到牆邊,也使力幫着推門。
“莫要慌張。”荀子卿運力又進半寸,忽然機關大動,似平緩河流過了臨界便化為流瀑,手上的力道順勢傾瀉而出,另一邊的門剎那轉開。
門外似乎有人助力,然箭矢已完全探出四周機關。荀子卿來不及再作應對,將機關一推到底,快念一聲“得罪”,卻是對着腳邊骸骨說的。
佐星野被瞬間的光亮奪了視線,似乎瞅見從師叔那裏飛出塊白石塊,帶着遒勁力道打在背心,而後他便一個吃痛直接跌出了門。
荀子卿借了那人一小節骨頭、踢過去助師侄脫險,幾乎同時鬆開雙手機關。門開了一瞬便飛速闔上,他轉身撈過佩劍,打算抵擋三成、避開三成,其餘硬吃也未必不可。
他怎麼都沒想到隨着門軸轉動,忽然從另一側掠進來個人,似乎早就估算到他的位置朝他撲過來。
猶疑那麼一瞬,門便徹底鎖死,牆上的箭矢張到極致后同時射出。那人展開衣袍將他一把抱住,調轉方向貼着石階滾到石牆邊。
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葯香灌入鼻腔,荀子卿完全愣住,面上霎時失了血色:“阿澈?!”
箭簇銳利地盡數沒入水潭,待沒了聲響,蘇槐序才徐徐鬆開他,杏眼蒙了層驚懼,將他雙頰捧着看了又看,接着又從雙肩揉到腕骨,見他周身並無損傷,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荀子卿緩過神,看向箭矢的方向,朝他急道:“阿澈,你怎麼樣?傷到了嗎?”
蘇槐序搖頭,按着他坐上石階上,褪下外袍,從卷着衣擺里抖出幾枚箭頭,邊替他擦擦濕透的腿腳,邊不滿地蹙眉:“怎麼這麼涼?”
荀子卿不知該喜該愁,垂下眼睫,目光落向石階底下那慘死的鳥獸與亡者,憂心地道他:“阿澈,你怎麼能來?你看看他們……”
蘇槐序重重嘆息,扔了外袍重將他擁住,用溫和輕柔的嗓音道:“別怕,乖,別怕啊。”
荀子卿完全怔住,關切與焦急如鯁在喉,此刻皆化作洶湧的念想:“……阿澈。”
“子卿,我想你。”蘇槐序下頷抵着他的肩頭,雙手又使了力氣,怕一鬆手他便會找不見,同時用近乎落寞的語調重複道,“我想你了。”
荀子卿緩緩探上他的脊背,這一次不管不顧地將他抱緊。
萬花似乎安心了,擁着他一動不動。待他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偏頭去看,發覺蘇槐序居然就這麼靠着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