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流年敘(1)
多年前,戰事未生,蘇槐序仍是一名安分守己的無名萬花弟子。
他一十四歲才入的花谷,彼時年少尚未有表字,身量纖長、彎眉杏眼,生得溫潤和煦,蓄一頭過肩長發,逢迎謙謙有禮,笑則暖而生花,恰如玉髓珠光亮而不灼。
按錄本所寫,蘇萬花本崧生岳降、佩金帶紫,卻在入仕臨門時忽然轉性,就此淡了世家門庭投身青岩。
他被指到杏林門下始便十分好學、進步極快,接觸治外傷后越發醉心鑽研,閑來無事喜愛到花海或逍遙林去尋藥材,試驗活物手起刀落,始終笑盈盈的。
學習醫治傷難免殺生見血,幸好青岩物資充沛,企圖精進醫道的醫師大都這麼干過。故而春和日麗樹影斑駁,蘇萬花拎着兔子笑眯眯地去後院放血,也是相當稀鬆平常的事。
幾年後他手法小成,常常與師兄師伯一道出谷,次數多了也會獨自出去轉轉,每次回來總是第一個去逮兔子做試驗。
兔子是師弟養的,從師叔手裏接過這活兒的這時候,怕麻煩的師弟多有微辭。不過這些打洞碾草破壞花海的小東西被蓄養后越發乖順,三四代后已成了只會咬菜葉的家兔,喜愛三成團挨在一起睡覺,毛茸茸地堆在一處,看久了就連師弟也有了耐心。
不過兔子終究是兔子,數量多不是好事,天氣再熱一點就會成個熏人的麻煩。每每春夏交接,體諒師弟的師兄們就會多抓幾隻丑的去做試驗,如若不然,吃了也是個好選擇。
這日氣溫剛好,晌午後的太陽照得人發懶,師弟的嘀咕聲猶在。
院門開闔,一襲輕便黑裳的萬花提着一隻肥碩的灰兔徑直走往藥房后的屋舍,拂開桌上的瓶瓶罐罐,熟練地將耳朵標了紅印的兔子固定在案上,挑了一枚淬葯的針朝兔腿上扎。
兔子本在假寐,忽然吃痛猛地一抽腿,掙脫不開又使勁蹬,一旁的萬花念着下巴思忖片刻,又換了一枚針扎。
這一針非同小可,灰兔掙扎之餘竟嘶叫起來,聲音尖銳短促像極了老鼠。
“原來……兔子會叫。”冷不防從門口傳來詫異之聲,嗓音清脆宛若風鈴一聲響。
萬花扭頭看去,只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道長站在門口,清秀尚未長開,有着白嫩的臉頰和水波似的目光,個子也沒抽條,裹在大尺寸的道袍里顯得略為瘦小,手裏捧着一封信箋似要送給他。
“疼極了誰都會叫的。”萬花笑容未減,語氣平淡得有些殘忍,上前一步剛巧走進窗欞漏進的日光里,一頭烏黑長發霎時被鍍了一層光暈。
小道長微微一愣,瞧了他那珠玉似的笑臉半晌,到底是拱手一禮將信箋遞過去,掃過案上的兔子,無邪的面龐稍露不忍之色,挪開視線道:“曾聽花谷的大夫說,試驗須先行針麻,今日一見原來不是。”
“別人自然是,可我這回就要試它受葯疼不疼的。”萬花笑顏雅然,在兔子聲嘶力竭的叫聲里將它打暈,信手接過信,掃一眼便無奈道,“我那師父有空在華山和你們這些小輩扯青岩見聞,卻無暇自己來取葯,這已是荀珽你這個春天第四回跑腿了。”
荀珽是正兒八經的純陽宮弟子,萬花師父帶弟子上華山時,他便是前來迎接的小純陽之一,互有來往後總代師父前來青岩,而他給他的單子大部分是自家萬花師父的缺料清單,每每置辦起來費神費力。
萬花展開紙單,果真皺了皺眉。
“蘇大夫莫怪,家師的傷略有反覆,弟子送信取葯分內之事。”荀珽忙道,說著有些不自然地垂下頭,“師兄們還在落星湖,是我擅自先來了,叨擾蘇大夫。”
“我未掛牌行醫,算不得什麼大夫。”萬花朝他眨了眨眼,招呼他入內坐下,“荀珽若是不嫌棄,叫我‘蘇澈"即可。”
小道長未坐,看了眼年長几歲的萬花,有些為難道:“蘇……”
“也罷,明年你就得改口叫我字號了。”萬花按下話題,一併壓下那信箋上草草寫就的“蘇澈”二字,仍是笑道,“不知師父會不會允我用些特別的表字。”
荀珽一愣,茫然間出聲:“原來蘇大夫已近冠禮了。”
萬花微眯起眼,從眼縫裏瞧那漏了滿身日光的小道長,記憶有那麼一瞬被扯回了從前。
他們遇見到現在,的確過了很多年了。
“等你弱冠之齡定會有個好稱謂,行走江湖也會方便許多。”蘇澈垂眸接話,順勢遞過一個竹筐,裏頭紅艷艷的都是時鮮的果實,又道,“算算日子,華山山麓的雪該化了不少。”
“是,就連台階都長出青苔了,只不過山頂還是老樣子。”荀珽接過竹筐道謝,“謝謝蘇大夫每次都招待我。”
蘇澈微笑以答。
荀珽是個懂事上進的弟子,平時需習武練劍不得懈怠,來青岩次數不算多,比不得總愛跑萬花花樹下挖酒罈的醉鬼道長和問道的師兄們,只是每次來都會拜訪蘇澈、撞着他剖兔。
為醫者有濟世救人之心,也應有果斷取捨之意,今日犧牲的生靈他日總是會救人性命,算不得傷天害理。這是蘇澈的草草解釋,他人聽來頗有開脫搪塞的意味,沒想到荀珽倒是能接受的。
他與別的孩子在萬花手起刀落時嚇得逃跑不同,會乖乖遞上信函,再蹭一點鮮果與他閑聊幾句,從不過分驚詫。似乎眼前的醫者所為自有緣由,蘇澈口中的醫道技法與他練的劍訣一般每一招都有理可尋。
蘇澈托腮看着眼前人,手指無意識地扣着桌面,垂眸推過一杯茶水。
萬花在此之前本就慣於將竹筐里的果實日日換新,無人來吃也放着,人來與不來全然無謂,俯仰之間便是春秋。
這般閑暇的時光里,有人相伴多少會不一般。蘇萬花總是和睦以待,笑眯眯的樣子和他一個人的時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看不出來高興與否。
日子波瀾不驚,來日方長,這樣的漫不經心,當時的小荀珽也並未與他深究,似乎攬上送信的活、跑一次腿,就為了嘗嘗鮮果,或者看看他的葯和兔子。
蘇澈雖待他親和有加,卻無心正邪、似乎更喜愛醫術本身一些。他習的是療傷,卻並不如同門那般慈愛心軟,聊得更多的是金戈鐵馬的場面,讓身邊不少人覺得,他終有一天要去到江湖的紛爭里。
他手中揮灑隨心的針與筆,似乎從一開始便同荀珽背後懲奸除惡的劍不同調。
只是,天下尚算太平,地處溫暖的花谷總是鮮花盛開,果品鮮蔬和萬花繁多的技藝一樣,總是引人神往,蘇澈在這安靜歲月里笑得雙目閃閃的閑暇一瞥,已足夠讓人不去計較流年飛逝。
紅果香氣逼人,小道長抱着竹筐吃得兩眼放光,全然不知他在思考什麼,只道:“師父說,明年便教我們新的劍法,研習幾年便可下山了,也不道以後會去往哪裏。”
“你想去哪裏?”萬花眯着眼睛問他。
“嗯,遵循師門,懲奸除惡。”荀珽年紀雖輕,卻答得鏗鏘有力,字字句句敲在春末夏初的暖風裏。
“這樣啊……”蘇澈從他無畏的面龐看到窗外的成片花海,低聲道,“我杏林門人避世隱居在此,即便出谷行醫也多是閑雲野鶴,明年今日不知身在何處。”
萬花嗓音婉轉說得滿不在乎,荀珽猶豫着放下小竹筐,目光追隨着萬花起身,最後落到那案上的灰兔腿上。
“天下之大,奧妙無窮,或許過幾年你就不覺得我這兒的瓶罐與兔子稀奇了。”蘇澈點了點一動不動的灰兔毛揶揄他,“往後各自天南海北,能不能再遇上都是個未知數。”
興許是自幼遵道從禮,小荀珽素來是個處變不驚的乖孩子,俠之大者莫不是以寬心始、為國利民終,蘇澈眯起眼匆匆掠過他整潔如新的青白道袍,似乎能看到未來那瀟洒個儻的揮劍之姿。
“我……”荀珽站起來,猶豫后終朝他道,“以後入了江湖,我可以給你寫信嗎?”
“哦?你要寫什麼?”蘇澈邊解開兔子邊詫異,問完卻等不到他的回答,抬眼只瞧見他為難的模樣,挑眉復笑道,“靜候佳音。”
“可是,你說不知去到何處,怎麼才能讓你收到呢?”荀珽才高興些又犯了難。
“花期有信,四月槐序,我每年回谷時候順道收一收便是。”萬花回他,提着兔子拎到他跟前,問,“今天它幫我試了極難配製的葯,是功臣一枚,該如何犒賞?”
“這……立個碑?”荀珽微微皺眉。
“唔,藥性已過,這就烤了吧。”蘇澈點點頭答非所問。
晚些時候,藥房邊上的屋舍便飄來烤兔的香味,而後青草地上多了個小土堆,前頭插了根串肉的竹籤。
據說蘇萬花吃了試驗用的兔子,吃就吃了還給埋了骨,聽到的人無不咋舌,師弟聽聞后直言太滲人,乾脆三個月都不給兔子用。
那年陽光斑駁,春末的暖意始終徘徊在不經意溜走的時光里。
荀珽回華山一載不見人,再出現在青岩的時候花已謝,早前的小道長早已長高長開,眉眼越發深邃,笑容也清淺了些,身後背了嶄新的劍,髮髻上扣着道冠,鬢角垂髮與月白的道袍衣角都在風裏飄着,朝萬花遞上一封信卻不再是師父的求葯書函,上面認真從容地寫着“蘇澈”,字跡清雋一如遞信的人。
他給他的第一封信,是親自遞過的。
披着黑裳的萬花正在烹茶,接過信粗讀了那些文字不禁抿唇而笑。上書大者不過純陽人盡皆知的記事,小者乃是華山台階的又褪去了霜雪,正是一個劍技拔萃、刻苦修行之人應有的雜亂筆墨。
他提筆欲劃去封上的名,筆尖一頓卻是停住,而後十分隨意地續寫了“槐序”二字遞給微怔的荀珽。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蘇澈往後恰以槐序為字,再後來出谷醫人也如此自稱。他以此署名給荀珽回信,寫的都是些瑣屑的事和碎語,比荀珽的更為雜亂無章,一來一回時長不定,有見聞也偶談志向,比面談時更顯隨意。
惟恐落花不可追,這年春末的兩次回函都十分及時。
蘇槐序信中直言,醫人療傷仿若執筆來將生死判,值得專註,也值得犯險,更值得為此踏遍山河。他的信箋淡墨偶爾夾雜些草藥味,曬在春末的陽光里香氣縈繞,染得讀信人的袖口都是花谷的味道。
荀珽的信總是回得很快,懲奸除惡的志向始終,一如他令人讚歎的劍技越發得到師長賞識,同白梅一起夾在薄薄的紙頁里遞送,抖落的花瓣也是華山飄翻的雪。
蘇槐序說,師弟養的兔子越發肥碩,寒冬臘月要是出了青岩可就活不成了,不如趁它們逃走前抓幾隻做成醬兔子。
荀珽回,這年的華山雪越發冷,興許出了什麼事,送信人的腳印踩得石階紅黑。
是年冬月,和道長的回函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封急報,擊碎了平和的盛唐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