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流年敘(10)

第 12 章 流年敘(10)

等屋子裏外被整修補漏得稱心如意,又過了大半月。

蘇槐序終於空閑下來,除了查看荀子卿的康復狀況,時不時賴在屋裏陪伴,還乾脆將午膳擺在後院的花架子下,落雨的時候則挪到邊上的涼亭。

荀子卿的確好轉不少,清冷頹然的面上已能經常綻開微笑,也沒再提傷好了要離開的事,只是偶爾會問,自己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走路。

蘇槐序閱人無數竟是吃不准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覺得眼前單薄的人要是能走會跑,大概會溜回江湖去,又挨不住他再三詢問,於是每每笑着答,再等幾天,不然會疼。

又是再等幾天。

再等幾天,萬一刺客尋來怎麼辦?

荀道長其實底子很好,武功輕功都是,若真的硬來,以純陽宮的輕功,蘇萬花未必攔得住,他們明明都懂這個道理。

荀子卿聽了回答也不辯,抓着木勺撥弄碗裏的剩飯,忽然嘆了口氣:“那什麼時候可以換上筷子?。”

“怎麼,不合胃口?”蘇槐序笑着往他碗裏夾了塊魚。

“沒有,我只是……”荀子卿嘗了口,忽然眉頭一皺。

雨後溪水暴漲,鮮活的魚肉烤得噴香撲鼻,吃進嘴裏鮮而淡。

他只以為自己拔毒後有異、食不知味,這些天所有的菜吃起來都和粥米一般寡淡無味。菜也都是清素為主,再加上平日裏喝的葯苦,他沒想過能嘗到鮮美,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寡淡。

“蘇槐序。”荀子卿猶豫着開口,“你……放鹽了嗎?”

“什麼?”萬花的溫和微笑霎時打上了一層霜。

他的舌頭這幾年嘗過太多藥材,平日提不起興緻品味其他,遇見重味都是本能繞開,師弟空了會給他單獨備一份吃的。眼下他做出來的菜色雖然像模像樣,他人嘗來與其說味道奇怪,不如說沒有味道。

要放鹽啊,鹽糖醬醋那些調味品的罐子,他似乎都沒有打開過。

“我……”蘇槐序明白過來瞬間放棄了解釋,端起碗盤抬腳便走,還在他驚訝的目光里把勺子也搶了。

荀子卿來不及反應,扭頭只見一抹玄色掠進屋,如黛的袖子雨燕振翅似地帶出一陣風,惹得畫架上簌簌地落下花瓣。

他獃獃地望着他進屋的方向坐了會兒,抬手捻了一朵落英在指尖,忽然璨齒而笑、笑得暢快無比。

——————

隔日端上的吃食都給細心地調過鹹淡,還有一雙筷子不情不願地擺在邊上,讓荀子卿大感意外。他吃了快一個月沒放鹽的菜,真的沒有不高興,倒是萬花藉此同他道歉,着實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看他手指翻覆暫無大礙、吃得也比平日多些,蘇槐序綳了一天的臉終於又有了笑容,午後陪下了局棋,望着他睏倦的雙眼,想了想還是道:“不那麼困的話,練練走路罷?”

荀子卿霎時撐開眼眸,不敢置信地與他平和的目光對視:“這麼快?”

“多活動有益,總坐着不好。”蘇槐序儼然忘了早前的說辭,掀開竹簾讓日光照進來,回身向他遞出手。

難得聽他鬆口,荀子卿坦然回握,藉著他的力道慢慢站起來,不料挪了兩步,已癒合大半、平時無感的膝頭便鑽心地疼。

蘇槐序架住他,瞧着他擰起來的眉心,瞬間有點不忍:“慢慢來。”

經絡關節最是難恢復,大夫的經驗警告不是沒有道理。荀子卿深吸了一口氣,吐氣再三忍下料想之外的疼痛,又勉強走了兩步,整個人都痛得發抖。

兩步都像踩在心上,還怎麼疼都不吭聲。蘇槐序看不下去,攬住他的腰扶他站好,伸過鞋面道:“踩上來,我帶你走。”

“這不妥……”荀子卿的質疑又只說了一半,萬花手腕一抬已將他拉上來。

“扶好,慢一些。”蘇槐序輕聲安慰,環着他挺直的腰背,緩緩挪了一步。

借力果然輕鬆許多,荀子卿眉頭舒展了些卻無暇他顧。這姿勢仿若教一歲的孩子學步,他與他貼得那般近,近得能隔着藥味嗅到他長發下、脖子裏的清冽白檀香,聞着便手足僵硬、不知所措。

蘇槐序耐心十足,抱着他也無多餘動作,停了很久才又邁一步、再一步……

他們僅僅繞一圈軒室就花了個把時辰,荀子卿耗去大半好不容易攢起來的精神,被萬花小心地扶着坐回去,這天的練習已宣告結束。

蘇槐序莞爾,往他雙手裏塞進一個茶杯,緩緩添入祛濕的熱茶。

風過軒室,晃起窗下的銅鈴叮鈴作響,荀子卿懨懨地窩在那裏再不想動,忽又藉著微風嗅到了混在藥味里的香氣,看着眼前萬花一貫的笑臉,漸漸恍惚起來。

他們一個醫者,一個病患,獨處於此難免親密些。

萬花卻刻意避開接觸,換衣換藥小心翼翼,添茶倒水目不斜視,連他半根指頭都沒有碰一下,儼然忘了苗寨那個親吻,君子謙謙,似乎就在等他主動開口說願意留下。

“子卿?”蘇槐序難得見他這般當面走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一下,而後笑,“道長這麼看着我作甚?莫非對我有意?”

“我……”荀子卿捉住他晃得心煩的手,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宣洩不出,沒有勇氣開口,開口又不知要說什麼。

蘇槐序雖笑着與他四目相對,許久誰也沒有說話。

銅鈴又作幾聲響,雀鳥振翅黃昏日暮,荀子卿眼神一動,終於道:“沒什麼。”他地鬆開手,捧了茶杯坐回去,闔上眼睫,又是那個恬淡安然的出塵道子。

“是嘛,那好生歇着,明天還要走步的。”蘇槐一收不再逗他,起身掀簾就這般出去了。

荀子卿緩緩張眼,在空蕩蕩的屋子裏輕聲嘆息。

——————

練走路的日子磨人而緩慢,天也漸漸熱起來。

荀子卿已能拄着拐棍慢慢自己走,除了膝頭還會抽疼,身上已無別處病痛。冬日的厚道袍已穿不得,他便常着一身雪白輕衫去到碧草如茵的院子裏,在結了漿果的架子下走走停停,偶一轉身是萬花站在一步開外護着他的模樣。

他又開始迷茫,懷疑這些天到底是不是真的,會不會張開眼是焦土瓦礫,或者他們還在花谷里聊着天涯海角……

“子卿,你怎麼一天都在發獃?”蘇槐序坐在廊下扇着扇子,關切地盯着身邊人一舉一動。

“我……”荀子卿回神,避開他的目光抬頭去望那滿天星辰,“我在想,如果我沒有受傷,就不會這般令你耗費心神了,如果當初沒有下山……”

“沒有如果。”蘇槐序打斷他,伸過扇子扇開他遮去面龐的額發,放緩了聲音重複道,“沒有如果,現在這樣已是最好的了。”

“現在?現在我不過是個窮途末路的劍客。”荀子卿仍望着夜空,手上有意無意一收一放,最後頹然落在膝頭。

蘇槐序低頭盯着他在燈光下暖白的指尖看,猶豫着要不要握上去。

他知道荀子卿在期望什麼,白天夜晚他都曾數度見到他望着牆角的劍發獃。三尺青峰精鐵鑄,刨去劍鞘,再輕都有三四斤,他離拿起來還有些日子,更別說恢復劍技,即便恢復了,手指細枝末節的經絡損傷也無法痊癒。

萬花心下瞭然,卻苦於無法早早治癒他,再去看他略顯落寞的側臉,只得安慰道:“再輝煌,還不是江湖裏來去、死生不論?對醫者而言,都是沒有分別的病患。你師父也曾是個儻劍客,病痛一來還不是要謹遵醫囑乖乖吃藥休息?”

荀子卿聽到他提起師父,猛地轉過臉看他:“師父他好嗎?”

“他搬去華陰住了,家師隔一段時間便會去拜訪,沒有落下過。”蘇槐序眯着眼睛問,“你想見他嗎?”

荀子卿急忙道:“想,可是……”

蘇槐序心下一顫,沖他亮起的眸子點頭:“養好傷,允你去見他。”

“你肯放我走?”荀子卿驚訝地問。

“你就這麼想走?”蘇槐序眉心一皺,當即斂了笑容,手上的扇子動了動,便同嘆息聲一塊兒擲在地下,“養好傷再說別的。”

荀子卿啞然,見萬花匆匆進屋抱了被子出去,遂不解的問:“你作什麼?”

“搬出去。”

“這……”荀子卿費力地轉身、跟着挪到屋內,看他過一會兒又來收拾床褥,不禁問道,“為什麼這麼突然?”

蘇槐序頭也不抬,利落地收拾完,又搬出去一團細軟:“荀道長起先,不是不願意同屋么?”

荀子卿當即語塞,他已在深山細微的日子裏漸漸習慣他的存在,習慣他朝他伸出手,習慣與他同處一室,習慣夢醒時翻身有人在左,習慣地自然而然、毫無抗拒。

“我沒有討厭你。”荀子卿硬着頭皮企圖一勸。

“好,我知道了。”蘇槐序沖他莞爾淺笑,將他抓上他袖角的手拿開,“你坐好,我很快就收拾完。”

眼下他不過換個屋子,他竟是有些抵觸,荀子卿無奈撤手,從堆疊的書卷裏帶下一冊書在懷裏,邊翻邊心不在焉,過眼的書中藥理方子都是蘇槐序的筆墨,掃視之下反見伊人見解。

萬花來回幾趟已然辦妥,低頭見荀子卿翻着自己的記本,忙伸手過去抽走:“看這個做什麼?白白費神。”

“隨便看看而已。”荀子卿搖了搖頭,轉過臉去聽遠處的夏夜蟲鳴。

“天氣熱,你最近安神調養地不錯,我就不擾你清夢了。”蘇槐序收了冊子,認真地同他解釋,末了闔門而出,悻悻地在廊下撿回摺扇。

他可以等,等半輩子都沒有所謂,可少年也說了,有的事說不清道不明,還不如用蠱來得直接。他不願意行威逼強迫之事,卻也覺得長此以往不是辦法。

他總會傷好,總是要面對的。尤其是燥熱的夏夜,平添火氣灼着耐心,每近一步都是挑戰他的底線和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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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三][花羊]青山不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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