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序章(上)
“山,宣也。謂能宣散氣、生萬物也,有石而高。”
傳說山有神靈則生巨木,盤根錯節青蔥千里。山南、淮南間有群山,常煙霧繚繞而人跡罕至。春秋蒼翠,夏日樹木繁茂而不得行,冬日山頂覆雪冰凍蔓延,偶見道路藏於石間,或曰通往仙居所在。
是日天氣晴好,山腳新綠,從覆了殘雪的山頂俯瞰,可見山腰處的岩石泛出如燈閃爍的金輝。
金輝里有人影正在挪,穿了軟鎧的武人拄□□上行,懷抱紅纓冠嵌在一片雪白里,遠看恰如落于山間的火種。
山非極高卻險峻無比,縱然山腳暖陽初春,山腰也依然寒風刮骨,到了半途,峭壁輕功不越、寸步難行。
來人看着身形魁梧、眉如岳峰、一副果敢英武之態,卻礙於石階的殘破崎嶇而氣喘吁吁、熱汗滾滾。行了幾十丈就不得不靠在幾乎直立的巨石旁休息,望一眼蒼翠覆雪的山頂,舔一舔乾裂的嘴角,多少露出焦慮之色。
江湖上有位杏林退隱的大夫,人稱“鬼醫聖手”——蘇槐序蘇萬花,就住在這山裡。
傳言他醫術精湛、用藥果斷、手法詭譎,工於外傷內毒,普通醫者治不了的病痛,到他手裏仿若退卻勾魂鬼差那般起死回生。若能找到他本人,病重者便有了生的希望,如若不然,便只得去黑市角逐那流傳不多的高價藥方。
“淮南山左出壺公,丹方為引死復生。”這便是黑市裏的人為了抬高價錢傳出來的。真假暫且不論,藥方尋常人早就買不起,如此一來,惹得人對藥方的主人趨之若鶩。
蘇槐序於長安拉鋸時失蹤,青岩也不知他在何處,江湖上傳出來的地點有說千里江陵瞿塘峽的,有說桃花艷艷巴陵的,還有說大漠深處或詭秘苗疆的,十成十是假的。
他急着求醫救人,好不容易從親信那裏換出條可靠的消息,誰知到了臨近村裡,便讓伸手要報酬的老村長指了一條這麼難的路。
難歸難,總還是要去。
軍爺四顧茫茫山嶽,儘管憂慮也不作停頓,摸着石頭企圖找那青廬的蛛絲馬跡,不料陣風卷過聲勢忽大,只聽得槍桿一聲悶響敲在了山石上。
響聲不大,但凍土鬆了。
他接了把滾落的石土,不禁瞳孔驟縮,片刻寂靜後果然有隆隆巨響傳來。峭壁巨石開始塌陷,整座山林彷彿都在震顫。
向上看不到路,向下難以尋得安全的落腳地。他當機立斷,攥緊□□直接插進了石旁的石縫裏。腳踩的地方瞬時塌空,劈頭蓋臉的石塊砸下來,他懷裏抱着的紅纓頭盔被敲得直接脫手滾落,一下一下擊打着岩壁遠遠掉下去。
槍桿已彎,險情危急,氣力耗盡時勉強輕功說不定摔更慘,軍爺懸在邊上緊貼石壁,躲着落石飛快思量對策,冷不防有踏步聲現於土石崩落的聲響里。
接着便有人捉住他軟甲的后領將他整個人當空提起,銀線流雲的白色衣袖剎那遮蔽視線,在日暉下甩出一道光弧,連帶那緊緊扎進石縫的□□也給那點足踏步的剎那巧勁一塊兒騰空拎走。
來人縱上懸崖如履平地,凌空踏石踩得穩當,轉身似有北斗相隨,翻身落地便將他鬆了開去,又白袍卷雪轉身墜入方才來時的懸崖。
風姿傲仙骨,展翼化鶴歸,須臾宛如夢幻。
軍爺未見得那人容貌,驚魂未定匆匆一瞥,人已經到了山頂,恍若遇了仙家,眼下不知被仙家救了要怎麼上香報恩,遂拄着槍站在那裏發愣。
片刻后他又聽得腳步聲,再抬頭方才那人已站到跟前、將那落下山崖被摔出坑的頭盔拋給他,雪白的靴子穩噹噹站在懸崖邊上,踩鬆了雪。
軍爺接住頭盔,盯了他許久,對方的名字梗在喉頭打了幾個轉卻沒能吐出來,張口結舌:
“你……你是……”
對方看上去年紀不過弱冠,視線卻出奇平和,戴高冠、披道袍,兩鬢髮綹垂而不亂,衣袖飄然未曾沾灰,面容白皙清雋、細眉深目,卓然而立,生得一派雲淡風輕,抬眼看他淺淺一禮,唇角染了絲安靜的淡笑,眼底似落了星光、折出銀泉透亮。
是人不是仙,只因這張臉他認得,背後那把劍柄鑲玉的青鋒似乎也沒換。
“李將軍若是來找蘇槐序的,便隨我來。”道長開門見山直呼姓氏,語聲平和清淡似全然不在意他的震驚,路過風塵僕僕又流汗狼狽的軍爺給他引路。
軍爺愣了愣,抬腳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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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升得有點高,霧氣散去,青山翠葉視野開闊,仍不見居所。
軍爺狐疑地跟着他走了許久,不緊不慢彎過幾處山壁,入了一處峽谷忽見一片青翠。泉水淙淙聲由遠及近傳來,一塊塊歸整銼平的石頭鋪在鬆軟的沙地上,一路延伸到綠葉遮蔽的山間。
柳暗花明,藏木於林,道長腳步一頓讓開路,方便他看得更真切。
此處青廬依山而建、傍於池邊,簡單幾處居舍修得別緻有序,青煙伴着葯香從屋后騰起,有山泉流瀑自山巔墜落,在日光下襯出一道虹,走近院落的木欄頓覺寒冷不再。
軍爺踏進院門,未及開口,緊閉的木門忽然洞開,伴隨一聲痛呼,有人影從屋子裏飛出來、直直地落到他腳邊揚起塵土,夾雜了些許藥味撲鼻。
接着走出個身形頎長的黑袍青年,杏眼如墨眉似柳葉,長發如瀑草草地扎在背後,倚在門旁笑得春風和煦:
“子卿,你回來了?”那人面龐溫雅和美,吐字琅琅如玉,目光略過軍爺只看着一旁的道長,“你來得正好,快出個主意,這人是廢了扔下去,還是殺了扔下去?”
那人明明笑顏雅雅,吐出的字句卻冰冷殘酷。站在邊上的道長略一皺眉,繼而無奈地彎了彎嘴角:“他犯了何事?”
“求葯。”萬花挑眉,答得天經地義。
“他可曾無禮?”
“這等人,求葯就是無禮。”他邊答,邊斜睨了一眼地上人的勁裝。
“……如此。”道長點頭,寥寥數言竟是聽了個明白透徹。
軍爺聽他們一問一答,揣着的期望漸涼。
山間人跡罕至,眼前這個人,九成九是蘇萬花了。
蘇槐序的“鬼醫”名號由來已久,不僅因他醫術高明,還因他古怪的脾性。傳言他不見生人、不醫不合眼緣之人,即便有人找到他砸上千金也未必能求得他出手,以至失蹤前後便落得個差名聲。
眼下有人捷足先登,裝扮一副江湖殺手模樣來者不善,求葯不得來明搶,已然惹惱了青廬主人,他再開口似乎只得更糟。
人已至此,總不能罷休。軍爺硬着頭皮咳了一嗓子,企圖引起注意。
那摔地上半天沒能動彈的人掙扎着爬起來,先他一步衝到萬花跟前,扯嗓大罵:“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罵了一句眼露凶光,從背後掏出佩刀,直抵萬花的咽喉。
那人扎着頭巾身材魁梧,要登此山必是身懷武藝,出手時樹后竟竄出幾個打扮類似的同夥,皆攥着明晃晃的長刀圍過來。
軍爺神色一凜,卻見身旁道長無動於衷。
“人手和打探想必花了你買主不少銀子。”萬花巋然不動,暖笑不減分毫,任由大刀架到脖子上,這才慢條斯理地整理起層疊的袖子,邊道,“只是,你確定你殺得了我?”
“方才由得你先手,眼下若不將起死回生的靈丹交出來,我就讓你人頭落地。”那人凶神惡煞地道,聽見同伴上前,當即改了主意,“或者先讓你的同伴送命,如何?”
“你?”萬花抬眸,目露輕蔑,“當真么?”
“不如試試?”來人心狠,話才出口,身後訓練有素的劫匪同伴便圍了過來,不僅攔住了道長,也一併隔開了軍爺。
道長透過幾人的空隙、隔着院落朝萬花看了一眼,又朝軍爺的方向搖了搖頭。
刀刃一動,削下一綹長發散落於地,萬花唇邊的笑意終於褪去,杏眼冷下來盯着人看,眼底森然得令人心底發怵,即便身處劣勢,仍是道:“那便試試?”
來人既有僱主,本不想鬧太難看,一切以取得丹藥為上,誰知醫者態度出奇強硬擺明不想和談。他發狠地揮了下手,身後的同伴便一擁而上。
他們似乎早摸透了道長的情況,頭一個挨着那雪白袍子的人輕而易舉地按住純陽的肩、先手將他使劍的手臂扣到背後。
道長神色從容,被掣肘不過微露詫異,見那刀刃當頭劈下,忽探過左手拔出佩劍,趁被順勢摁倒的空隙點刺而出,又反手一劍貫穿了擒拿者的肩。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待他縱雲脫身重新站定,那柄劍又被交到了右手、將揮來的另一把刀擊退。
生變不過剎那,萬花果斷出手定了眼前人的身形,將其周身幾個大穴拍過,轉身與道長背靠着立到一處,偏頭問道:
“子卿,這些人你認識?”
“早前在村落店家遇見。”道長回他,握劍的手指不自然地在劍柄上挪了半寸,“似乎瞧見了我用膳不便。”
萬花聽罷搖頭,望着被定之人的背脊笑出聲:“那小店可有新菜式?”
“你不妨自己去。”道長答得乾脆,說罷面色溫和了些許。
兩人不顧刀劍晃眼,簡短交流竟是閑聊,軍爺聽得眉頭越皺越緊,終於聽不下去了,手裏的□□一甩,甩出一股極強的力道,頭盔高拋,揮槍解決了一個人。
看似灰頭土臉、盔甲髒得看不出徽記的小兵士居然武藝卓絕,院中形勢立刻一邊倒,被定之人解了穴道不敢耽擱,當即翻身上前參戰。
道長不禁莞爾,長劍適時穿插進去,冰劍囚龍困了所有人的腳步。
萬花終於抽出袖子裏的筆相助,點穴截脈遊刃有餘,讓退出戰圈的人不能同時近身。
軍爺既然出手就指着速戰速決,一手分山之勁使了十之八九的的威力,不多時院裏橫七豎八躺倒一地人、全給封了筋脈動彈不得。
淙淙流水聲復清晰,軍爺爬山本就累,打完更是狼狽,喘着氣攤在屋邊藤椅上,十分疲憊地看着兩人。
道長坐下來氣定神閑擦着劍,萬花則將那些從此口不能言、手腳不便的人逐一處理,將其拖出青廬后很快折返,多半是真的把人扔下去了。
軍爺想像那些人的慘狀,有些不寒而慄,邊歇息邊努力集中精力,槍桿拄在地下碾出一個圓坑,不覺抬頭萬花已擦手站到他跟前,長發垂垂遮去了斜陽的光亮,讓人看不清眼底之色。
“你來求葯?”萬花沖他笑得溫煦,開口是初見時的隨和。
軍爺一個激靈直挺挺站起來,方才經歷塌方與打鬥,自己早就髒亂不堪,不知道此刻在萬花眼裏算不算順眼,乾脆心一橫抱拳道:
“在下是來求醫的,聽聞蘇大夫妙手回春,不求起死回生,只求下山醫我一位傷重的朋友。”他頓了頓,又道,“想來,我擅闖青廬與那些匪徒並無不同。願舍此命給蘇大夫,但求蘇先生醫者仁心、大發慈悲。”
萬花輕笑,對他的籌碼不以為然,對自己的身份也並不否認,也沒謝他出手相幫,就這麼好整以暇地抱了雙臂看他。:筆瞇樓
“李昀城李將軍。”道長聽他不惜抵命,忙收劍上前朝他抱拳,“別來無恙。”
“荀道長。”軍爺見他相認,這才把咬了多時的那個姓念出來。
這位純陽道長姓荀字子卿,乃純陽金虛門下劍宗弟子,曾於戰亂時與李昀城同駐一個軍營。他們不算熟,卻也因同在軍中相識、偶有交談切磋,鄴城之戰後分道揚鑣,一個南下一個西進斷了聯繫。李昀城再次聽到荀子卿的消息,是東京兩度光復后,荀道長遇伏失蹤的噩耗。
一年後,本以為不在人世的荀子卿重回西京,衣着簡樸沉默寡言,看雙手奉書遞交辭呈,稱自此封劍不再殺人,這一去就再無消息。
荀子卿荀封劍,如今出現在深山青廬,除魔之劍威力全無,身邊站着的,居然是差不多同時銷聲匿跡的“鬼醫”——蘇槐序。
荀道長沒有惡意,李昀城覺得出來,只是這萬花卻令人捉摸不透。
果然,後者瞧他的目光似有不悅,咳了一聲上前一步隔在中間,復笑:“李將軍既與子卿相識,應知道我的脾氣規矩。”
李昀城從一團迷霧深思中回神,斂了神色,抱拳鄭重道:“先生看不過眼千金不醫,除自身性命與力所能及之事,在下別無可付……”
“千金。”蘇槐序晃着手指打斷他,笑容忽生燦爛,“千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