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棄女
華北大平原,大運河畔,小常庄。
農家土房子的屋地上,剛,身穿親娘手工縫製小花棉襖的小丫頭跪在爹娘面前,滿臉的乞求和淚水。
「爸,娘,求你們了,可別扔了俺妹妹呀!俺給你們磕頭……」
小丫頭說著,真的磕起頭來,小腦門磕在用夯打的堅硬的屋地上,發出輕微的呯呯聲。
對面,分別坐在兩張木凳子上的三十來歲的爹娘,臉上表情複雜。
娘先動心了,看看丈夫:「要不,咱們還是養着二丫頭吧!」
丈夫臉上一陣抽搐:「俺也不忍心扔她,可在咱爸爸、咱娘、咱爺爺、咱奶奶面前交待不過去啊!」
娘一聽,頓時無語。
兩代老人,兩座大山。
她生第一個丫頭的時候,兩代老人就一臉失望的表情,不過那時他們期望著兒媳婦(孫媳婦)第二個生男孩。
結果,第二個又是丫頭!
而且,三歲了,竟然還不會說話,壓根就是一個啞巴!
六十年代,只允許生兩個孩子。
由於生了兩個丫頭,這當娘的,就像是犯了什麼罪一樣,在這個家族裏再也抬不起頭來,三年來,不知道受了兩代老人多少挖苦。
十天前,二丫頭突然得了一種怪病,發燒,不睜眼,也不吃東西,兩口子帶着二丫頭到公社衛生所去看,那裏的醫生鬧不清是啥病,讓送縣醫院。
縣醫院的醫生說是神經系統的毛病,收下治療了十天,倒是不發燒了,眼也睜開了,也吃東西了,可是,傻了!
傻到不認爹娘的地步,甚至吃自己的屎!
因住院治療花完了多年積攢的三百多塊錢之後,王家小兩口帶着傻丫頭回到家,兩代老人過來看看,一陣搖頭嘆氣之後,由最年長的老爺爺發話了。
「這樣吧,二丫頭她娘帶着二丫頭再找個好人家吧,這樣一舉兩得,你嫁人可以再生一個,這邊再娶一個也好生個男孩。」
在這個家族裏,八十九歲的老爺子說話一言九鼎。
二丫頭的娘聽了,當時就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回去了。
兩代老人走了之後,一臉發青的二丫娘起身,氣乎乎地收拾自己的衣物,然後立刻抱着二丫頭出門走人。
二丫爸從背後一把抱住二丫娘:「俺不讓你走!俺捨不得你!這個家不能沒有你!」
二丫娘轉過身來,哇地一聲就哭了。
「俺不走,又咋樣,他們能讓俺在這個家好好活下去嗎?!」
「進屋商量!總能商量出辦法來……」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先是商量着將二丫送人,可是,送給誰呢?誰家願要一個小傻子小啞巴,而且是女孩子?
「她爸,還是俺走吧,俺回到娘家,給你划謀一個比俺長得好心眼也好的大閨女,給你生個男孩,你日子過好了,俺心裏也踏實……」.
「嗚……那不行!這輩子,俺誰也不要,就和你過一輩子!」
「可是……」
二丫娘看看懷裏的二丫,一臉的愁容,又哭了起來。
「這樣吧!」二丫爸將自己卷的紙煙頭扔在地上,一腳踩滅,「今天夜裏把二丫放到大運河渡口那兒,讓路過的人揀了去得了!」
「啊?!」二丫娘一聽,頓時一臉的愕然,「這大冬天的,連大運河都結老厚的冰了,渡口的船都停了,那不是活活凍死二丫嗎?!」
二丫爸愣怔了一陣子,一晃腦袋:「也只有這樣辦了!給二丫包厚一點,把俺的羊皮襖也給她包上……」自始至終聽明白了一切的大丫,此刻還跪在爹娘面前。
頭雖然被娘止住不磕了,卻是仍然跪着不起來,兩條腿跪得麻木了,無論爹娘怎樣勸,就是不起來。
「爸,娘,你們不答應俺留下妹妹,俺就不起來,跪一輩子!」
看着大丫磕頭磕得額頭都紅腫了,她娘又哭了。
她爸也心疼大丫,上前雙手扶大丫:「好吧,俺們答應你,留下你妹妹……」
大丫起來之後,一步來到娘跟前,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的小丫頭,一下子從娘的懷裏抱過三歲的妹妹,緊緊地摟在懷裏:「妹妹,爸和娘答應不扔你了,你永遠和姐在一起了。」
晚上睡覺時,大丫非要讓妹妹和她睡一個被窩,大丫緊緊地摟着二丫睡覺,像是怕有人搶走妹妹似的。
兩口子前半夜根本就沒有睡覺,到了午夜,見大丫和二丫都睡沉了,丫爸道:「行了,咱們去吧。」
丫娘半跪在炕上,眼睛流着淚,輕輕地把大丫摟着妹妹的胳膊拿開,輕輕地將二丫從大丫懷裏抱出來,里三層外三層地將二丫包好,又將丫爸的羊皮襖也包上,再將大丫的被子掖好,抱着二丫輕輕地下了炕。
兩口子躡手躡腳地出了屋門,將門鎖好,躡手躡腳地出了小院子的院門,將院門也鎖好,然後摸黑腳步踉蹌地向著大運河渡口那兒走去。
呼……呼……
突然就起風了!
天黑得厲害,兩口子這才發現,下午還是晴天,夜裏竟然陰天了,而且陰得非常厲害,還刮著三四級北風。
兩口子在通往大運河渡口的一片窪地里走,這片窪地,是生產隊種玉米的地,玉米是用鐮刀收割的,所以地里有好多玉米桿茬子。
丫娘被一根茬子絆了一腳,差點撲倒在地,丫爸趕緊將丫娘扶住。
丫娘的身體這一晃,懷裏的二丫似乎動了一下,不過沒有醒來。
兩口子忽然覺得臉上涼嗖嗖地,一抹,發現竟然下雪了,雪不大,但是小雪花很密很涼。
到了渡口,兩口子選了好幾個地方,終於選了個既背風又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
丫爸抱來一捆玉米杆子,給二丫鋪了個小床,丫娘小心翼翼地將包得嚴嚴實實只留一個呼吸縫隙的二丫放在玉米杆子小床上。
兩口子又用玉米杆子給二丫搭了個小棚子,不過,無論他們怎樣用心,這小棚子也是透風的。
丫娘跪在小棚子前,邊磕頭邊帶着哭音道:「二丫呀,原諒爹娘狠心呀,老天爺呀,求求你了,給二丫一個好人家吧……」
丫娘流在衣服上的淚,很快就結冰了……
回家的時候,丫娘一步三回頭……………
「老傻,快醒醒,孩子們在門口等着你呢!」
老傻今年八歲,聽到娘的呼喚,睜開眼一看,天都大亮了,一骨碌從炕上坐起來,穿上棉襖棉褲和棉鞋,一聲不吭地出了屋,在院子東邊農具棚里拿出糞筐和糞耙子,將糞筐背在肩上,右手提着糞耙子,就出了院門。
楊俊琴、錢富軍、王樹申、楊俊貞、劉衛東、戈秀蘭,三男三女,六個和老傻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背着糞筐,大眼小眼地在門口等着。
「老傻,又起晚了吧!來,讓姐擰耳朵!」
楊俊貞上前,擰了一把老傻的耳朵。
老傻名叫常永生,因為在他之前,上面三個哥哥都夭折了,常永生生下來時,算命的說,要想保住這一個,必須大名叫永生,小名叫老傻,十八歲之前,家人和親友只能叫小名老傻。
常永生的爹娘便對親友鄉鄰們說了,不要叫常永生大名,只叫小名。
老傻這個名字便就叫響了,常永生很不喜歡這個名字,誰願意被叫作傻子啊,娘說,不喜歡也得這樣叫,為了你長命。
叫到八歲了,小學二年級了,村裡人還這樣叫,只是在學校里,老師不這樣叫。
算上常永生,總共是七個孩子,是平時最要好的幾個,夏天打草挖菜,摳知了猴,冬天揀牛糞,都在一起,像是綁定了一樣。
他們揀牛糞,都是到大運河岸上去揀,因為這裏的大運河岸頂上,是一條牛車通道,四鄉八村到白鎮趕集、拉貨的人,都從大運河岸頂趕着牛車經過,一路撒下不少牛糞。
孩子們揀牛糞,目的是掙工分,一筐牛糞,可以換兩個工分,相當於八分錢呢。
七個孩子吵吵鬧鬧間,到了大運河岸頂上,開始揀牛糞了。
揀着揀着,就到了渡口這兒。
「咦?快看,那邊誰搭了個小房子?!」
「是不是有要飯的路過這兒,大冬天的,怕冷,就用玉米杆子搭個小房子睡覺唄!」
「凈瞎說!要飯的都是大人!小房子那麼小,怎麼睡得下!」
「你才瞎說!要飯的也有小孩子!前天俺家就來了一個要飯的小孩子!還是個小丫頭!」
「咱們過去看看,要真是要飯的孩子,咱們回家去拿點窩窩頭!」
七個孩子,嘰嘰喳喳地說著,靠近玉米杆子搭的小棚子。
遇到類似探險這樣的事情,總是平時最有主見的錢富軍打頭陣,他先到了小棚子跟前,慢慢地撥開小棚子,向裏面看了看。
「你們猜對了,裏面真是一個要飯的小孩子,正躺着睡覺呢!身上還蓋着羊皮襖……」
老傻常永生一聽,立刻道:「俺回家去拿兩個窩窩頭來!」
常永生剛轉身,楊俊貞一把拉住:「你着急什麼呀,你知道人家餓不餓?小孩子要飯好要,說不定人家要到煮雞蛋了呢!」
七個孩子中的頭頭,劉衛東,他最機靈:「俺也看看……」
小小的身子探進小棚子,在裏面摸索幾下,突然就像個兔子似的蹦了起來,一下子蹦出去十幾步,小臉變得像是見到了鬼。
在七個孩子中最穩重的王樹申問道:「劉衛東,怎麼了你,嚇成這鳥樣?!」
劉衛東結結巴巴地道:「裏面……是……是個死孩子……」
他這樣一說,所有孩子都變了臉色!
戈秀蘭是一個女孩子,但是她膽大,聽說裏面是一個死孩子,非要探個虛實,便就一步一步靠近小棚子,探進頭去看。
「俺娘哎!還真是一個死孩子!」
楊俊琴是七個孩子中最大的,今年快九歲了,一聽戈秀蘭的話,聲音都顫抖了:「快跑呀,怪不得小房子搭在這兒,那是人家爹娘在渡口這兒拉一個活人代替去死,好讓死孩子儘快脫生!」
楊俊琴說著,轉頭就跑,她這一跑,所有孩子都跟着猛跑。
常永生也跟着跑,不過,跑着跑着,腦袋裏突然就湧出一個怪念頭:「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要是瞎說呢?俺可是沒有見到啊!」
也別說現在村裡人幾乎人人都叫常永生老傻,他確實表現得不精,平日裏說話最少,笨頭笨腦的,木吶木吶的,還長了一雙「肉眼睛」。
不過,常永生膽子大,而且非常執著,常常做出同齡孩子做不到的事情來,比如,村邊有人伐樹,留下一個大樹墩子,他六歲的時候,就去刨那個大樹墩子,別人說你連鐵杴也拿不動,刨那麼大的的樹墩子是胡鬧,他就用鍋鏟鏟土,用菜刀剁根,整整三個月,竟然真的把磨盤大的樹墩子給挖了出來。
現在,常永生的執著性格,促使他漸漸地停下了奔跑的腳步。
「俺非要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一個死孩子……」
常永生當然也害怕,心裏給自己壯着膽子,一步一步回到了小棚子跟前。
膽戰心驚地從小棚子縫隙探進頭去,藉著初升的冬陽光線一看,立刻就心跳加速一倍,像是被彈簧重重地彈了一下,刷地彈了回來。
「是個女孩子!真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死死地躺在那裏……」
這時候,周圍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只有八歲的常永生一個!
胸膛里嗵嗵地跳着,嘴裏呼哧呼哧喘着大氣,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瘮人的了。
不過,就在常永生顫着腿想離開這裏時,腦子裏想到了一個別的孩子想不到的的問題。
「俺見過村裡人埋死孩子,那些死孩子,臉白的像過年時點的蠟,可這個死孩子的臉,怎麼不像蠟?好像,還有一點紅?」
最愛刨根問底的常永生,猶豫一陣子之後,鬼使神差地,轉回身體,再次將小身子探進小棚子,他小,不懂得去試有沒有呼吸,只知道人活着的人都會吃東西。
伸出一根小手指,橫着放到女孩子的嘴唇上,女孩子的嘴唇,竟然真的微微吮了一下小手指,似乎還伸出小舌頭舔了一下!
常永生感到了一點點溫熱!
「她還活着!俺得救她!……」
常永生扒開玉米杆子,奮力地連同羊皮襖一起抱起來。
二丫雖然只有三歲,然而,那裏三層外三層的舊衣服,加上羊皮襖,重量不輕。
常永生抱着太吃力了,走幾步就走不動了,就把糞筐里的牛糞倒掉,將二丫連同羊皮襖放到筐里,奮力背起糞筐向家裏走。
呼哧呼哧地走到村邊的時候,那六個已經跑回村,正在村頭打尜的好朋友,一見常永生將那個死孩子背回來了,全都嚷嚷起來。
「老傻,你背個死孩子回家?真的犯傻了嗎?!」
「老傻,你想吃肉嗎,人肉又不能吃!」
「老傻,回家找打吧,哈哈!」
常永生想說她還活着,又一想,自己這樣說了,他們肯定要扒開衣服搞個明白,這時候正刮大北風呢,要是讓他們瞎撲騰,活的也得折騰死了。
「你們說俺犯傻,就算是俺犯傻吧,你們管不着!」
說完,常永生頭也不回地背着筐子加快腳步向家裏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