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津(四)
()趙氏翁婿倆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良久,趙懷義才坐下問道:“龍爺,你方才支走蔣長老,不知有何機密要事相告?”
龍峻反問:“蔣十朋知道孩子的底細嗎?”
他既如此詢問,再聯繫暖閣中與那女子的對話,可推斷此人必定已知曉那嬰孩的身份,趙懷義遲疑片刻,點頭道:“他是老朽多年好友,我不會瞞他。”
“今晚那班人是衝著孩子來的,必不肯就此鎩羽而歸,為免意外,須立即將人送走。”龍峻望着趙懷義肅然道,“要不要知會蔣長老,你瞧着辦。”
“連夜送走?”潘浩然吃驚道,“這,豈非太過冒險?”
龍峻往椅背上一靠:“你會這麼想,對方也一樣。”
趙懷義為難道:“那貴人麾下高手如雲,小廖又尚未回來,我這裏能夠勝任的人委實不多,該叫誰去送最為妥當……”
龍峻接過話頭:“自然是由我的人去送。”
趙懷義想不到他竟如此直接,怔了一會兒,問道:“龍爺想送去哪裏?”
“杭州,江南總督行轅。”
潘浩然一愕:“為何要送去杭州?那裏瀕臨沿海,離衢州又近,倭寇眼線較多,容易走漏風聲,不如送到南……”他話到半途忽然住口,輕嘆一聲,低頭不語,李玉根據他口型推測,那個南字,必定是指南京。
她心裏原本好奇,錢滿就在南京,龍峻為何不將那孩子交由他看管,反而要送去杭州?轉念間忽然醒覺,如今南直隸形勢對銳刀門不利,四海盟的人倒不足為慮,除去張保的官場關係,最主要是衢州那位。不知那貴人是否已同汪廣洋結盟,如若雙方已經攜手,這孩子還真不能送去南京。而杭州那裏,江南總督新近上任,原來的暗釘尚摸不清脾氣底細,衢州那邊必定小心行事,短期內應以試探為主,一時不會輕舉妄動,再加有參將陳朗在,趙家的信任也會高上許多。
“杭州的確不是最妥當的地方,這也是一時權宜之計。不過有陳葉二人坐鎮,卻比其他所在要安全些。”龍峻嘆道,“還有一點,我倒希望能走漏一點風聲,消息快些傳到四海盟,也好讓那汪廣洋知道他家人無恙,顧念情面,不至於會狗急跳牆。”
“龍爺果真認識葉總督和陳參將?”趙懷義聽他對浙江倭禍局勢瞭若指掌,半信半疑道,“你們既然相熟,卻又為何說,他們叫你來是假話?”
“我認識那兩位是不假,可他們的確沒有叫我來常州。”龍峻挑眉笑道,“趙門主,有些話,你心裏有數就好,何必非要一五一十挑明?”趙懷義聽他說得含而不露,話里隱隱約約似有所指,一時摸不透有何用意,低頭暗自沉吟揣測。
“龍爺,恐怕不成。”潘浩然皺眉道,“孩子的親母如今命懸一線,不能輕動。”
龍峻搖頭道:“那女子連同王氏暫不離開,還留在你們趙家。”
“只把孩子送走?”趙懷義一驚,“卻是為何?”
“雞蛋若都放在一個籃里,竹籃一摔,便全都破了,分成兩籃,倒還有一半可以保全。”龍峻看向趙懷義,似笑非笑,“留下那兩位,趙門主對我的疑心也可減少一些。”
趙懷義一時尷尬,不好表態,只得轉移話題問道:“其實這事也算不得機密,即便蔣長老在場,也但說無妨,龍爺何必執意趕人?”
龍峻瞥了身旁肅立的李玉一眼,懶洋洋笑道:“因為我不但喜歡護短,而且還很記仇。”
翁婿倆混料不到竟是這個原因,頓時瞠目以對,少頃雙雙微笑搖頭,眼神中對龍峻的戒備,似乎隨之減少了幾分。李玉心裏高興面上肅然,目中卻再藏不住笑意,忙低眼偷偷莞爾。
“還有件事,你們不要透露出去,便是那蔣長老,也最好瞞着。”龍峻壓低聲音正sè道,“那批鳥銃,廖先生已轉運到澄園,如今在我手上。”
趙懷義心中一凜,抱拳急急道:“那批鳥銃事關重大,銳刀門許多弟子的xìng命與之牽連,還請龍爺速速歸還!”
“你且放心。”龍峻擺了擺手,“鳥銃由我保管,比在銳刀門要安全。至於那些弟子……”他抬眼在翁婿倆臉上來回一掃,忽笑道,“趙老大都親自去劫獄了,你們還擔心什麼。”
言談間,翁婿倆一直相互交換眼神,此刻俱都大驚失sè,霍然立起。趙懷義倒還冷靜,只是一言不發盯着龍峻。潘浩然畢竟年輕,有些沉不住氣,雙手一下握拳一下鬆開,大冷的天額頭迅速冒出一層密汗。李玉察覺到他身上隱約透出殺氣,不由眉心微蹙,將手按在腰間雙短劍上,小心戒備。
見這兩人反應如此激烈,龍峻心知自己猜對了,也確定劫獄之事,趙家人的確瞞着廖文燦。遂抬手微笑向下虛按,示意二人坐下:“我聽廖先生講過沈六斤的事,心裏好生佩服,原想託人暗中搭救,不想竟被趙老大搶先一步。不過劫獄畢竟觸犯王法,如何善後,如何安排救出來的弟子,趙門主可曾想好?”
他笑容和煦,語調平緩溫暖,沒有一絲多餘波動。也不知怎地,潘浩然只覺高高懸起的心,隨同話語緩緩落到了實處。趙懷義直視龍峻雙眼,卻見對方也坦然回望,眼神誠懇,無一絲一毫猶豫退縮,心中驚疑也漸漸按捺下來。好半晌,他才慢慢坐回原位,拱手苦笑道:“龍爺,你這般料事如神,實讓老朽心生忐忑。”
“其實這也不難推斷。”龍峻一笑,不知為何轉向李玉,眨了眨眼問道,“小李,你可猜得到?”
李玉雖有不解,但也知他此舉必有深意,前因後果略思索一陣,已明白關鍵所在,躬身道:“趙老門主生奠前夕,趙崇文身為長子,竟不在庄內主持大局,必定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小人聽說趙崇文的首徒就叫沈六斤,當初在運河漕船上拜師的事,一直傳為武林佳話,而且師徒關係情同父子。方才爺的意思,是指此人身陷囹圄,那麼趙崇文的行蹤,自然不言而喻。”
潘浩然聽罷由衷讚歎:“龍爺的手下竟也這般厲害,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
“廖先生來找我時,並未提過此事。”龍峻睨向趙懷義,“趙門主連他也信不過么?”
“並不是我信不過他。”趙懷義辯解道,“小廖畢竟是有身家的人,替我cāo辦生奠已是冒了極大的風險,這種砍頭抄家的罪過,他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龍峻哈哈一笑:“廖文燦竭盡全力替你想辦法開闢生路,主持公道,怎會有人相信劫獄這事,他毫不知情?”
趙懷義慘然笑道:“老朽也不想自家兒子去以身試法,只因為剛剛聽到朋友傳出消息,六斤這孩子,在牢裏很是不妙,若不儘早救出,只怕xìng命難保。大郎又是個xìng烈如火的人,自家徒弟受難,哪還能坐得住。此事莫說廖文燦,便連蔣十朋,我也不曾告知。”他神sè鄭重抱拳,起身一揖到地,“龍爺若有良策,請為六斤那幫孩子指條明路,老朽感激不盡!”
“這事暫且擱下,需等趙老大和廖先生回來,視實際情形再作商議。”龍峻頓了頓,續道,“目前當務之急,是那個孩子。”
趙懷義長聲嘆道:“龍爺,你實是難為老朽啊……”
“我方才已然說了,信不信在你。”龍峻打斷道,“你若信,我便幫,若不信,我自會離開。”
趙懷義猶豫片刻,歉然一笑:“龍爺,那孩子畢竟由我家三姐兒nǎi過一段時rì,你也見到了,她對這孩子視如己出,若真要今晚送走,我須得與她好好商量。”
龍峻笑着將手一抬,示意他只管前去。
趙懷義拱手施禮,交待潘浩然好生待客,起身正yù離開,忽似想起什麼,斟酌着問道:“龍爺,那時在房中搶了嬰孩的女子,真是你師妹?”
龍峻輕聲喟嘆,點了點頭,眉間隱隱浮現憂sè。
趙懷義不解道:“你們既是同門,為何要相互敵對?”
“各為其主而已。”龍峻回了一句便低垂眼瞼,顯然不願多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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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為其主?他倒說得輕鬆!”小堂樓女眷會客的偏廳內,蔣十朋一臉怒容,雙手揮舞低吼,“這麼輕飄飄一句話,就想讓人把身家xìng命都交給他?做他的chūn秋大夢!”他轉向趙懷義,“老趙,你可別著了他的道!”
趙懷義夫婦倆都坐在廳中,姜華赫然也在,聞言心中不悅,但畢竟丐幫長老是武林前輩,於禮數上不好隨意品評插嘴,只得蹙眉低頭,狠狠瞪着鞋尖。
“蔣老哥,輕聲些,別吵到孩子!”趙辛氏瞥了姜華一眼,低聲勸阻,“小心隔牆有耳!”
“老蔣,不是我着了他的道。”趙懷義沉吟道,“我雖說不明白這位龍爺究竟有何目的,可既然小廖看重他,那就必有過人之處。銳刀門的大禍,或會因此人而有轉機。”
“你以為那借閑堂主人眼光很好?”蔣十朋冷哼道,“他要是眼光好,當初也不至於交錯了朋友,連自己老婆都留不……”
“蔣老哥!”他話未說完,趙辛氏皺眉打斷,“廖先生與我們趙家非親非故,此番全為道義而來,不計報酬不顧生死,還請口下留德!”
只聽“啪”的一響,卻是蔣十朋一個巴掌拍在自己嘴上,嘴唇中間頓時豁開一道裂口,幾滴鮮血隨之落在鬍子上。他只拿手一抹,在前襟一擦,伸舌舔了舔,歉然道:“弟妹,你也知道我這張嘴,火頭上總是管不住,不知為我和丐幫結了多少仇家,你別和我計較。”接着轉向姜華,“小花,廖堂主是你們家請來的,我方才說了錯話,你也多包涵!”
姜華抬頭笑道:“蔣長老,我知道你是無心之言,幸好廖叔叔不在。”她說完又低頭看着腳面,也不說不介意之類的客套言辭,顯然心中有氣。
蔣十朋想是見多了這種反應,混不當回事,轉頭盯着趙懷義:“老趙,你還記不記得那妖女說的話?”他微頓,接着一字一字道,“孩子在誰手裏,有何分別!”
姜華聞言,臉sè變了變,忙抬起頭看向趙辛氏,嘴唇翕動,可又不知如何開口。趙辛氏這時卻和趙懷義兩兩對望,眼神交換,似在無聲探討。
蔣十朋接着道:“那妖女還說,姓龍的也是打這孩子的主意,之所以出手阻止,是怕被搶了功勞。”
“不對,那女子在說謊!”姜華終於按捺不住,抗聲道,“她那時被龍大哥撞破,要尋機逃離,所以才造謠污衊,擾亂人心!我相信龍大哥,他不是那種人!”
蔣十朋哼道:“人心隔肚皮,是紅是黑,誰看得准!”
“蔣老哥,這件事,我認同小花。”趙辛氏緩聲道,“同門之誼既然會使人懷疑,他何必承認與那女子的關係?大可以說對方使激ān計胡亂認親,推個一乾二淨。”
“他們自己窩裏反當場叫破,與其抵賴,倒不如乾脆承認,還能搏個為人坦誠的印象。弟妹不也是因為這個,對他信了幾分?”蔣十朋雙手一攤,“他怎麼救得孩子,使了何種手段,咱們都沒親眼瞧見,那妖女,事後他也私自放走,誰知道這裏頭有什麼文章!”忽又想到一點,“我看姓龍的只怕還在打那批鳥銃的主意!老趙,你可要藏好了,別一個心急腦熱送了給他!”說到鳥銃二字,趙懷義眼皮一跳,嘴唇囁嚅幾下,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把話吞進肚裏。
聽他質疑,姜華一張俏臉騰地漲得通紅,牙齒用力咬着下唇,顯是在極力忍耐。趙辛氏忙抓着她的手輕拍以示安撫,和聲說道:“蔣老哥難道忘了?那女子的手下,闖庄的暴徒,還有庄外那些死士,可都是龍爺和他手下殺的。”
“這隻能說明,他們兄妹倆不和!”蔣十朋乜斜着眼道,“他既有所圖謀,不遞上投名狀,怎能取信於人!”
“那六丁玉女呢?”趙懷義搖頭道,“樓觀台這個仇家,可不是那麼好結的。”
蔣十朋冷笑:“他若能解了那貴人之憂,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樓觀台又能耐他何?時候大可以把賬算在你趙懷義頭上!”
姜華霍然立起,強笑道:“趙伯伯,趙伯母,鏢局裏有幾個趟子手受了傷,也不知現在怎樣,我出去瞧瞧。”說罷也不和蔣十朋打招呼,轉身就走。
“小花!小花!”趙辛氏呼之不應,望着她背影,搖頭喃喃道,“唉,這孩子,可真是魔障了!”
“老蔣!”趙懷義無奈道,“那龍爺即便懷有目的,也未必像你說的那麼不堪!”
“好好好!他是君子,我是小人!”蔣十朋鬍子一吹,負氣道,“反正人是你們抓的,東西是你們繳獲的,愛怎麼處置,喜歡交給誰,你們只管說了算,干我屁事!”
“又來了,又來了!”趙懷義只覺頭痛,抬手指着蔣十朋皺眉道,“咱們好好說話不成么?我這是在同你商量是否可行,不是非要爭出個子丑寅卯來!”
“再商量也是一句話,不成!”蔣十朋瞪眼道,“一百個不成!一千個不成!”
趙辛氏無奈:“蔣老哥……”
蔣十朋猛地揮手打斷,目光炯炯望着趙氏夫婦二人:“老趙,弟妹,你們老實告訴我,你們這麼急着把孩子送走,是不是怕了。”
趙懷義一哂,伸出手去與妻子相握,輕嘆道:“屠刀當頭,誰能不怕。”
趙辛氏睨自己丈夫一眼:“再過幾個時辰便到十五,怕也晚了。”
夫婦倆說罷相視而笑,雙手交握,四目相投,竟如少年男女一般,脈脈無語。蔣十朋見狀一時憧怔,良久之後,抬頭長聲喟嘆,正要出言安慰,卻見王姨娘從側門轉了進來,剛招呼一聲:“老爺、小姐……”看着屋內情形yù言又止。她原是趙辛氏從娘家陪嫁過來的貼身丫頭,從小叫慣了,是以即便年紀老大,後來又做了趙懷義的填房,共侍一夫,但仍然還是稱呼趙辛氏為小姐。
趙辛氏眼角瞥見,鬆開手笑問道:“釧兒,有什麼事?”釧兒是王姨娘做丫鬟時的小名,趙辛氏也一直叫着改不了口。
王姨娘笑道:“三姐兒有事,可又不便外出,讓我來請你們前去說話。”說完轉向蔣十朋淺淺一福,“蔣長老,三姐兒說,你嗓門太大,怕把兩個nǎi娃娃吵醒了,只好委屈你,在這裏等一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