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報恩情
蘇敞原本從容的身子頓時僵了一瞬,彷彿自己聽錯了一般,略帶錯愕地看向面前的蘇皎皎。
他還記得那日太極殿下,九重玉階。
蘇皎皎站在台階之下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神色清冷淡漠,如山巔雪。
她的眼神里平靜無波,連一絲情緒也無,看着他迎面過來,也只說一句。
蘇大人,好久不見。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蘇皎皎的忽視和傷害,所以從未奢望過什麼父女其樂融融的畫面。
只希望能夠讓她過得好些,為她鋪一鋪前面的路,讓她往後的歲月能安泰,喜樂。
可如今,他竟然聽到了她願意喚自己一聲,父親。
縱橫官場數十年,蘇敞身居高位,迎來送往什麼場面沒見過,皆是一笑了之。
可面對自己這個虧欠了數年的女兒,聽是聽見一句父親,都能讓他眼眶發熱,久久不能平靜。
蘇敞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欣慰,對她的內疚感反倒更多了,越看她越覺得自己從前忽視她太多,一時百感交集。
他輕聲去叫她的名字,嗓音里滿是難言的澀然:「皎皎。」
蘇皎皎半晌緘默不語,她摸了摸小腹,垂下長睫溫聲道:「坐吧,魚瀅已經泡好了你從前愛喝的茶,也不知如今的口味的口味變了沒有。」
女兒如此招待,蘇敞自然沒有不賞臉的道理。他將瓷杯端起來,低眉一瞧,見這茶杯是成色極通透的白玉,茶湯澄澈,幽香醉人,在皇宮中也是上上品。
便知她在後宮是多得陛下的寵愛。
他將茶水飲盡,偏頭看着蘇皎皎,斟酌着溫聲問:「我聽陛下說你想見我,可是有什麼話想交代?」
「你儘管提,但凡為父做得到的,一定都給你辦妥。」
蘇皎皎將手中的杯子擱下,嗓音輕淡:「我並不僅僅是為了讓你為我辦事才要見你。」
「只是我如今只你這麼一個親人,如今我有了身孕,總得要你也見見。」
「何況,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也不想一直擱在心裏。」
蘇敞看着自己的女兒,越看越欣慰,越看越感動,他輕嘆一口氣:「說到底,是為父對不住你。」
除了蘇皎皎,蘇敞如今的大夫人還為他孕育了二女一子,底下的庶子庶女也有。
可在他心底,實則蘇皎皎才是他最在乎,也最特別的孩子。
畢竟,她是亡妻唯一留下的骨血。
蘇府子嗣雖多,可他甚少回府,家中庶務都是交由夫人處理。
除了政務繁忙外,根本原因還是在於蘇皎皎的母親難產去世,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打擊。
因此,他才想用忙碌才麻醉自己,將重心都擱在外頭。
對於蘇皎皎,更因為和她母親相似的眉眼而不敢相見。
當初他從來不曾思考過後宅之事,不知蘇皎皎過得是什麼日子。
可如今想來,夫人不喜歡她,也是和他對亡妻的念念不忘被她知道有所關係。
蘇敞一生縱橫官場,遊刃有餘,卻唯獨處理不好家事,也沒做成一個好父親。
聽得道歉,蘇皎皎的心口先是悶悶的,而後深深嘆出一口氣。
「父親,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看她神色,蘇敞微微頷首,心底暗嘆一聲,轉了話鋒說著:「當初你送進蘇府的人藏的很好,秋獵時的那個馴獸人也在西域有了眉目。」
他頓了頓,慎而又慎地說著:「皎皎。」
「你想做什麼?」
蘇皎皎看了看蘇敞,神色稱得上平靜:「父親浸Yin官場數年,看事比我毒辣,自然猜得出我為什麼想查。秋獵那件事有問題,事關皇
后。」
「送出宮的宮女也事關皇后。」
蘇敞眼底有些驚:「你想……」
後續的話大逆不道,蘇敞堪堪停住。
山雀從瑤仙殿的院內撲棱着翅膀落到灑滿陽光的窗欞上,殿內充盈着日光和春花,瞧着安詳非常。
蘇皎皎看着蘇敞,淡淡道:「我想殺了皇后,取而代之。」
「父親會幫我的,是不是?」
後宮廝殺一向腥風血雨,同官場一樣步步驚心。
蘇敞有所耳聞皇后和她相看兩厭,互不對付,可他原本以為只是後宮的尋常紛爭,畢竟皇后和寵妃分庭抗禮的尋常情況,不曾想蘇皎皎起的是殺心。
如此說來,反之,皇后亦然。
他略一思量便猜出個七八分來,想必是皇后早就對她下過手,這才結下死仇。
而秋獵之事,既然有問題,想必也是皇后指使。
恐怕是皇后故意做局引陛下入險境,而她危難之中救之。
用兩條人命來犯險,此計狠險毒辣,竟然將陛下都一併算計進去。
皇后素來以溫和端莊示人,家世中庸,不爭不搶。如今更是懷了皇嗣,又因體弱而孕中辛苦,得了朝內外許多讚譽。
不曾想,背後卻是如此城府深沉之人。
皇后又如何,不賢不德,竟敢冒陛下龍體於不顧,更是意欲對蘇皎皎動手。
如此心思狠毒利欲熏心之人,怎能睡在帝王枕畔。
蘇敞神色一凜,淡聲開了口:「半年之內,為父將人給你抓回來。」
「半年不行,」蘇皎皎平靜道,「皇后如今懷孕五個月了,我要她生產後立刻母子分離,身首異處。」
「如此,才能報魚靄之仇,解我心頭之恨。」
蘇皎皎驚嘆於蘇皎皎的殺伐決斷和沉穩,她雖是女子,卻比他還要行事果決,比她母親還要重情義。
女大十八變,連他也猜不透她的想法了。
外男不能在後宮久留,蘇敞站起來,看着她的眼神再度溫和起來:「為父答應你。」
「皎皎,珍重。」
-
蘇敞走後,蘇皎皎有半晌都不曾說話。
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了許久,直到下午,才從沉沉的思緒里抽身出來。
魚瀅悄悄進來給她斟一杯新的花茶,輕聲道:「娘娘,您坐的久了,出去走走吧。」
她福了福身:「喝了茶咱們去御花園瞧瞧?宓充容娘娘剛剛來通了信,說在那等您。」
蘇皎皎淡淡點頭,喝下半盞茶水,起身說道:「走吧。」
百花齊放的御花園此時已經籠在了一層晚霞的薄暉里,春蝶蹁躚,一叢叢的嬌艷奇花抽枝綻放。
隔着一片不高不低的花幕,她遙遙看到宓充容站在芍藥前的背影,不知怎麼的突然有種歲月如梭的感慨。
短短兩三年,物是人非。
當初她見宓妃時還是個小小選侍,如今,她成了華貴萬千的珍貴妃,當初的宓妃卻貶為了充容。
叫人不能不感慨。
待走到宓充容身後的時候,身側的魚瀅輕咳了一聲提醒。
宓充容神淡淡地轉過來,見是蘇皎皎,眼底的情緒頓時複雜難明。
她並沒多說什麼,退後一步依着規矩向她行了禮,開口的聲音帶着難言的晦澀:「臣妾,給珍貴妃娘娘請安。」
蘇皎皎雙手將她扶起來,溫聲道:「姐姐。」
「我受不起。」
宓充容聽到這句,鼻尖猛然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可她立刻咬着下唇仰起了下巴,高傲如她,不願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眼眶卻悄悄泛了紅。
這
世上多的是人捧高踩低,見風使舵。
在低時謹小慎微說違心的話,到高處時恨不得讓人舔他的腳。
宓充容驕傲了二十年,對誰都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樣,如今她落魄,這宮中厭惡她的,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
其實她知道,從前她對蘇皎皎雖不壞,可也算不得多好。
向來都是疾言厲色,頤氣指使,就算後來關係親近了,卻還是把她當做自己的附屬。
她沒想到,蘇皎皎如今風光無限,位至貴妃,竟願意當眾叫她一聲姐姐。
逆境之中,無疑這是莫大的鼓勵和認可。
這段日子裏,她在陛下心裏的分量漸漸少去,殷氏也在陛下的有意瓦解下自顧不暇。
自從愉才人失子一事貶了她,她就對陛下徹徹底底失瞭望,到現在為止,殷詩槐早就不是當初明艷無邊的殷詩槐,是一條斗敗了的喪家之犬。
這層出不窮的後宮爭鬥,爾虞我詐,她輸了,也累了。
就算僅存的驕傲不允許她在任何人面前低頭,可面對蘇皎皎的溫和示好,她還是會覺得難過。
宓充容紅着眼不出聲,蘇皎皎卻知道她心裏有多難過,她輕輕拍着宓充容的手,示意身後的人站遠些,溫聲道:「姐姐,從前你幫過我,我心裏一直都記得,命是你自己的。」
「就算沒有家族,沒有陛下,你也得為自己活。」
她嗓音輕柔,撫慰着宓充容的心:「一蹶不振是最簡單的事,可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有新的可能。」
「我明白姐姐失望透頂的心情,可正因失望,才明白,把盼頭和希望都放在一個,以自己的身份只能仰望的男人身上,只會讓自己痛苦。」
「世家傾覆是不可挽回之勢,你我都無法改變。榮華富貴只在一代而不能長久,可那又如何?」
「眼下能保全自己珍視的人便已經是萬幸,子孫後輩的福氣,本就該他們自己去掙。」
蘇皎皎輕撫她的肩頭,淺笑起來:「若是姐姐不嫌棄,我們日後便以姐妹相稱。有我在一日,就不會讓姐姐受人欺凌。」
「是報恩,也是報情,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