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任延小時候就叫他“小問號”。
在樓下院子裏用粉筆畫一個鬼畫符,指着它說:“這是你。”
安問也沒什麼意見,以為這是任延哥哥專門為他畫的,上幼兒園了才曉得,這她媽的原來是個問號。
任延還說,“我今天跟我爸說,‘問問問我三加二等於幾",我爸讓我別結巴。”
安問:“……”
張着嘴捧着小手茫然了好一會兒。
“問問。”任延比他大兩歲,長得也高,喜歡彎下腰叫他。
“嗯。”
“問問你。”
“嗯?”
“問問問問你想不想吃雪糕。”
安問學會了,奶聲奶氣:“你別結巴。”
任延忍不住笑,拿手指在他鼻尖輕輕彈一下,安問便仰起頭,“啊”一聲,捂住透着粉的鼻尖。其實不疼。
“問問上學了喜歡問問題,老師說問問真不愧是問問真的很會問問題。”
安問頭都大了,迷茫掰着手指頭捋了會兒,生氣地瞪起眼睛:“你欺負我。”
“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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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問沒想到任延還記得。
他反覆點着那一條“小問號”的語音,反覆聽,反覆聽。
上帝只剝奪了他說話的能力,而沒有剝奪他聽見的能力,這太好了,在此刻顯得尤其的好。
任延半天沒等來他的回復,料想自己可能突兀了,丟過來一條「我去打遊戲」,便把手機扔到了一邊。
安問只好把「沒想到你還記得我」這行字默默刪掉。
他點進任延的朋友圈,想要看看他這幾年的生活痕迹。
……失策了,竟然是一條無情的“僅三天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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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顯示gaover,任延扔下手柄,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雖然無所謂,不過看到安問果然沒有再回他,心情還是微妙地不爽。
也是,對於安問來說,他只不過是一時短暫玩過一會的鄰居,別說熟人了,連名字可能都是剛想起來的,至於加微信這種事,也不過是兩邊家長多管閑事。
任延個性高傲,對誰都做不出這種主動套近乎的掉價兒舉動,對安問這樣,純粹是想問問之前寫給他的信都收到了嗎。
沒想到人根本就不在乎。
他回到書桌前坐下,轉着筆,給卓望道打電話:“你還記得安問嗎?”
“哪個?”
“算了。”
卓望道小時候跟他們住在一片,那時候省實是寧市最好的公立學校,周圍則是老富人區,紅磚小洋樓一幢幢。後來政府引了外資,對地塊有了新規劃,便整體動遷了,安家搬到思源路,剛好在市中心建一高檔樓盤,乾脆給自己留了一層,卓望道他爸遇人不淑差點被騙破產,搬離了城市中心,但別墅還是住着,臉面兒沒丟。
這三家的三個大人都是從北方辭了公職南下來打拚的,都娶了寧市本地的女孩子,在這裏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卻也難免在歲月的漫長蹉跎中漸漸走上了不同的人生境遇。
卓望道:“別算了啊,給點提示!”
“長得很漂亮很可愛的那個。”
“哦哦哦,我知道!”卓望道在電話那頭信誓旦旦,“喜歡扎雙馬尾的!琪琪!”
“他他媽是男的!”
“啊這。”
任延:“揍你了啊。”
“我錯了,我真不記得,不是你一天到晚凈他媽琢磨人小男孩長得漂亮可愛是幹什麼?”卓望道找揍地問。
任延冷笑一聲:“我不光琢磨他漂亮,我還知道你丑。”
卓望道:“我掛了。”
“明天給我送點雲南白藥過來。”
家裏的醫藥箱任延根本不敢動,要是被發現了能直接給他傷情加上一級,外賣跑腿也不行,寶貝他那隻西森貓寶貝成什麼樣兒了,在辦公室有空沒空就瞄兩眼監控雲吸貓,分分鐘就能發現貓膩。
前兩天挨的那一棍子着實不輕,原以為咬牙硬扛能扛過去,但傷口疼得越來越厲害,任延只能讓卓望道假借暑假作業的名義給送過來。
卓望道不愧是個坑貨,人來了,葯忘了。
“不是,我太緊張了……我這不是怕被你們家逮到,一路就在想該怎麼編怎麼演……”
任延臉色陰沉,雙手抱臂搭着二郎腿,嘲弄地冷哼一聲。
卓望道:“要不……你看我長得像雲南白藥不?”
任延起身呼開他的大臉:“滾。”
既然卓望道沒拿葯,他乾脆換了衣服去醫院。過玄關,拎過卓望道在攝像頭前做出兄友弟恭的假象。卓望道假笑到臉僵:“你媽什麼時候回來?扛不住了。”
任延媽媽崔榕是個到處飛的女強人,任延去國外上學,就是因為崔榕調派去了美國好多年。崔榕是放養派,只要別殺人放火嗑藥玩弄小姑娘,其他一切好說,之所以那些年要把任延帶在身邊,實在是比她更離譜,屬於是能把兒子命都給看沒了的那種野生爸爸。
離家最近的是一家老牌公立三甲,是全國知名的大醫院,任何時間任何日子都人滿為患,換平時任延肯定不來,但今天肩膀實在疼得厲害,也就無所謂了。
挂號收費區烏泱泱排着隊,卓望道早就在公眾號看過,反正線上號是全派完了,不知道線下還有沒有。
“這排到了也下班了啊……”卓望道抱怨着,然後就眼看着任延從人群中十分精準地揪出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還有號嗎?骨科。”
對方上下打量:“500,副主任醫師。”
任延掃碼給錢,卓望道目瞪口呆:“我日,還有這操作?”
骨科在三樓的左半邊,右邊是精神科和腦科。任延進了科室,醫生讓拍片,看看有無骨裂。等CT報告半小時,他長腿支着,倚着走廊聽歌養神,什麼人撞到了他,他睜開眼,餘光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那天那個小啞巴。
不怪任延關注他,而是他從沒見過有人能把白色的poloT穿得這麼好看,在紛雜喧鬧麻木的面孔中,只有他乾乾淨淨,像抹不應該出現的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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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的這個安眠藥,是處方葯,我看你身份證上還差一個月才滿16周歲,沒有家長陪同的話,我是不能開給你的。”
安問一路坐公交過來,額上已經出了汗,眉一蹙,便顯得很焦躁。
“你別急啊,讓你家大人陪你過來就可以了,這個也是規定。”醫生安撫。
安問習慣性打了兩句手語,扯過筆和紙,再度很潦草地寫起來:“我就是給我爸爸開的,他有事來不了。”
醫生笑着搖搖頭:“不管你這句話是真還是假,都不行。”
安問放下筆,對他點點頭道謝,垂着眸有點難過地離開。
因為突然離開了熟悉的環境,聞不到福利院裏那些陳舊又安心的味道,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經將近半個月。雖然爸爸和安養真都很關心他,但安問並不想透露出自己不習慣這座城市、這個家。那似乎會令他們傷心。
因為不熟悉城市的緣故,只知道最大的公立一定是最好的,所以他提前掛了號、支開了司機,自己坐公交過來——還特么坐過了站。
“你開安眠藥幹什麼?失眠?”
安問止住腳步,抬起頭,看到昨天那個長得像竹馬哥哥的男生。
任延穿一件寬鬆黑T,兩手揣着褲兜,因為跟他說話的緣故,低着頭,高大的身軀微躬,唇角銜着笑意,看着很玩世不恭的模樣。
安問沒心情打手語,繞過他身側。任延自討沒趣,用手指蹭了蹭鼻側,“喂。”他叫住安問。
卓望道仰望着他,不知道他抽哪門子瘋。
“你跟我說說,我可以幫你。”
卓望道內心:哈?
安問遲疑地回過頭,還是覺得怎麼看任延怎麼不順眼。
他打架,是混混,裝逼,男女不分,嗯。
安問做了個拒絕的手語,漂亮的臉上神情冷淡。
任延的好心到此為止。他本來是想彌補下昨天認錯人的失誤,既然對方不領情,那就算了。
安問沿着走廊慢吞吞地走向扶梯口,靠邊站住了,磨蹭半晌,給任延發微信。
過了會兒,任延手機嗡嗡震動,他掏出來:
小問號:「你知道哪裏能開到安眠藥嗎?」
任延:?
抬頭看看安問背影,又低頭看看手機,腦子裏清晰緩慢的一個字:……草?
這不可能。
安問不是啞巴,小時候口齒挺伶俐的,大人還誇他聰明、學說話快,叫“任延哥哥”時軟軟糯糯尤為可愛,而時就能流利背唐詩三百首了。
怎麼會是啞巴?
任延:「……你開安眠藥幹什麼?」
發送完,兩眼緊緊盯着安問的背影。
安問收到了回復,暫時不走了,返身靠着欄杆,打字速度很快。
小問號:「失眠。」
任延回得更快:「安叔叔知道嗎?」
小問號:「還沒告訴他。」
任延:「你在哪?」
安問慌了一下,打下“南山醫院”四個字后,又逐一刪掉,回道:「在家。」
任延:「沒騙我?」
小問號發了個乖巧端坐的表情包,問:「這有什麼好騙你的?」
任延深吸一口氣,接着猝不及防笑了一聲。也是,這沒什麼好騙的。
卓望道:“你笑什麼?”
任延:“高興。”
小問號不是小啞巴,他確實為他高興。
他把手機揣回兜里,幾步走向扶梯口。
“我真的可以幫你。”他再度說,語氣比剛才更紳士,帶着莫名的溫和。
安問愣了一下,剛才聊微信時那種愉悅的小表情沒有了,他又回到了冷淡面容。
備忘錄里打下一行「為什麼」,把字亮給任延看。
任延心思敏銳觀察入微,只是餘光掃過的一眼,他就發現安問把備忘錄app的位置放在底端,取代了正常人的通話app。
任延心裏更說不清的憐憫,低沉的聲線不像之前那麼寡淡輕慢了:“我有個弟弟,他跟你差不多大,也問我要安眠藥。”
這句話那麼沒頭沒尾,安問眼神茫然了會兒。
他很漂亮,否則不會讓任延倉促之間誤認為是女孩子,不過今天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更多一些類似於少年感的鋒利。
任延的目光停留得久了些,久到都不禮貌了,連卓望道都咳嗽了一聲,提醒他收一收。
安問被他盯得臉上刺撓,表情變得又冷又倔,轉身要走的瞬間,被任延一把拉住手腕:“昨天認錯了你,給你添了麻煩,真的對不起,幫你就當給你道歉了——真的。”
卓望道半張着嘴,真覺得他腦殼他媽的大概真的是壞掉了。
“不過安眠藥不能亂給,我要確認下你的年紀。”任延還算謹慎,“身份證給我看一下。”
卓望道:這又是什麼新型搭訕方式?
安問持懷疑態度,總覺得任延怎麼看怎麼不懷好意。可是任延又長得很帥,而且渾身上下閃着養尊處優天之驕子的傲慢,應該不屑於騙人吧。
兩人無聲對峙半晌,安問內心警惕線鬆動,從兜里掏出身份證遞過去。
上面赫然寫着:安問,生日9月26號,地址:寧市海朝區思源路。
……………
任延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