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第 104 章
睡着時,夢忽然多了起來。
夢到那條長長的鄉下野路,塵土飛揚在轎車尾,他抱着熊,總是扒拉着車座回頭望,所以這麼多年來,夢裏便總是塵土瀰漫的,卻忘了往前看時,其實是山清水秀,雲影投在山間。那個會開荷花的池塘十幾年都沒變,那一年午後經過,粉色的花瓣在清風下搖曳,媽媽下車給他折了一柄。
媽媽的旗袍跟荷花是相得益彰的,走了幾步,娉娉婷婷,步下婀娜似會生蓮。
早就淡忘掉的媽媽的臉在夢裏也清晰了,她當了一輩子受寵的小女兒、驕縱的大小姐,雖然被婚姻折磨,但那時候她又重新找回了愛情,而且正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因此連髮絲都透着愉悅與風情。
更多的細節在夢裏浮現。
安問不知道這是一種追憶,還是一種編造。夢裏他被放下在福利院,透過破敗的泥牆的豁口,看到媽媽遠去的身影,他追出去,跌了一步,是媽媽回頭把他拉起,拍走他膝蓋上的泥土,吹走他小小掌心的碎沙子。摔得那麼狠,淺淺的傷口一道道,但媽媽給他吹氣,那一口清淺的風溫柔、溫暖而帶着香氣,吹走了安問小小掌心深深的痛。
真是奇怪啊,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媽媽來接他時,把媽媽的臉都忘記了,只記得她偶爾不耐煩火躁的數落。
現在知道自己其實沒有被遺棄,便連媽媽最後抬眸看他的那一眼都清晰如昨。
她好像說過:“問問,回去,媽媽很快來接你。”
車子調轉,離福利院越來越遠,他不顧一切地追,摔了個狗啃屎,小小的皮鞋也摔飛了,媽媽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風順着吹,將她的捲髮吹得凌亂,遮掩她心疼焦急的面容。
媽媽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被風吹遠。
遠到十三年後安問的夢裏,才聽清是:“寶貝,不要哭,媽媽很快回來。”
枕頭如何被眼淚浸濕,當事人並不知道。安問睡得並不安穩,恍恍惚惚醒來又睡去,眼淚順着眼角滑入鬢角,翻個身,眼淚又滑過鼻尖,流入緊抿的唇縫中。
說不清他是清醒還是沉睡的,夢裏的畫面聲音都歷歷在目,比回憶、比日記都清晰。
媽媽沒有不要他,所以他等了十三年,並不算久,也從來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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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時,是被樓下的交談聲吵醒。
吳居中沒走,安安靜靜地一旁寫教案,應當是分神着的,否則不會那麼快察覺到安問的清醒。
落地窗外,黃昏塗滿玻璃。
安問撐着起身,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吳居中抽了兩張紙巾給他:“擦擦。”
安問抬起手,指腹壓上眼底,觸手一片濕滑。他現在才知道,原來夢裏的他一直在哭。
“我也不知道你是哭暈過去了,還是哭累了睡過去了,本來想喊人的,但我覺得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家人,剛剛就不會用那種眼神求我。”吳居中說明前因後果,抬腕看錶:“一共睡了兩個小時十分鐘,已經過了我們的授課時間,但沒有人來催,我估計……”他停頓,委婉地說:“你爸爸可能太忙了,顧不上。”
他並非有意留下來介入學生的家務事,畢竟這麼大的陣仗,他就算沒聽清,也能察覺到。聰明的成年人早就識趣告辭了,但吳居中實在沒辦法把那種狀態下的安問留在家裏,帶又帶不走,只能留下等他醒來。
安問掀開薄被下床,對吳居中點點頭,臉色蒼白,但情緒已比之前平靜許多。
吳居中觀察他的神色:“你記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你,跟我開口說話了,但很含糊,你現在能開口嗎?”
安問張了下唇,怔然了短暫的兩秒,又閉上了。
吳居中沒有勉強他,遞給他一杯水。安問接了,拉開椅子坐下,在草稿紙上信筆寫:「我要出去,門沒鎖,但到了樓下一定有人阻止我,老師可以幫我嗎?」
吳居中冷靜而默契地說:“我今天開了車來的。”
安問放下筆,對吳居中揚唇笑了一下。
與下午那種近乎崩潰的脆弱比起來,現在的他異乎尋常的平靜,平靜到吳居中覺得,只是才十八歲的他,已經做好了迎接命運任何安排的準備。
他就這樣拉開門,抓住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兩手空空的,像個客人一樣地走出自己的房間,赤腳走上被擦地鋥亮的實木地板,昂着首,筆直着脊背。
卻不想一下樓就聽到安遠成的聲音。
“你是覺得,你作為一個小輩上門來,又是任五橋的兒子,所以打定了算盤,認為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么?”
因為哭了很久而微腫的眼睛驀然睜大了。安問的腳步頓住,停留在樓梯口。
是任延?任延來了嗎?剛剛一直在跟安遠成說話的,是任延?但是現在這個時間……安問心裏略過日期數字——分明是他打比賽的日子!
他扭頭望,吳居中拍了下額頭,低聲:“我給他發的消息。”
任延裏面穿着籃球服和運動短褲,黑色護腕還束在小臂上,籃球鞋也是他最近打比賽穿慣了的,外面草草罩着省實藍黑配色的隊服。一看他的樣子,就是從賽場上匆匆請假跑出來,甚至連條長褲都來不及套。寧市最近正遭遇這個冬天來的第一波寒流,市民都盼望着能藉此入冬,任延裸露在外的小腿凍得冰冷,而他本人一無所覺。
他無法回憶在賽前看到吳居中那條消息時的心情。他說安問哭了,想說話但說不出。
任延也想不出在等了兩分鐘都沒有叫到附近網約車時,他是如何瘋狂跑了兩公里,才打到了第一輛的士。
“我想帶安問走,希望您能成全。”任延坐在沙發上,兩手搭在膝上,修長如玉骨般的十指交扣,保持着一個小輩對長輩最基本的禮貌。
“我聽說你昨天晚上在全校面前公開表白了。”
“是。”
“任五橋這麼內斂的人,是怎麼教出你這麼臉皮厚、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兒子的?”
安遠成老神在在地坐着,雖然看到任延的第一眼,他仍然想敲碎他的顱骨,但表面上,他還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董事長。他怎麼可能會允許自己的情緒被任延這麼一個區區的高中生掌握。
“這件事跟我爸沒關係,他不知情。”
“是嗎?”安遠成無聲一哂:“崔榕和任五橋,應該早就知道你跟安問的關係了。一直瞞着我,怎麼,是知道自己是同性戀,見不得光,沒有正經人可以勾搭了,所以才合夥誘騙我兒子嗎?”
任延的喉結滾動,吞咽下心口壓抑的努力和煩躁,但語氣分明已經沉了下去:“安叔叔,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跟我父母沒有關係,還有,同性戀不是病,希望你可以正視安問的天性,尊重他的選擇。”
“他有什麼選擇?他又有什麼天性?同性戀需要尊重嗎?如果精神疾病只要尊重就好,那精神病院是拿來幹什麼的?把人送進去,然後說我尊重你,就能皆大歡喜了?”
任延輕輕蹙了下眉,深吸一口氣保持克制。心裏默念三遍“這是安問的爸爸,跟他起衝突只會讓安問難堪,只會讓事態更糟糕”——如此三遍后,他才再度開口:“同性戀不是精神疾病,不需要醫治。”
“你作為一個同性戀,當然會這麼說,沒有一個精神病會承認自己是精神病。我已經找好了醫生,他會治好安問的。”安遠成輕蔑地垂下眼,不想再看任延:“你回去吧,我沒興趣替別人管教兒子,但你也別想禍害我兒子。”
“你找了什麼醫生?”
“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問你——”任延打斷他,深吸氣,一字一句地重複:“你找了什、么、醫、生?”
安遠成愣了一下,(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