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到訪
日頭正好,積雪消融。松木的枝影在地面上斑駁稀疏,香氣淬過雪,愈發清冽。
少女白衣翩躚,青絲半散,似是冷玉清霜,身影消失在迴廊盡頭。
“大人!!!”一聲呼喚打斷了蕭焰的思緒。
蕭焰抬眼,有一俊秀的赤衣少年一路小跑而來,氣喘吁吁。
“大人大人!!屬下可算找着你了,你這上個茅廁怎麼還迷路了?這相府比咱們太尉府可大多了,叫人一頓好找。”少年眉眼彎彎,笑意盈盈。
蕭焰心裏已經翻了無數個白眼,他眯起眼睛,用警告的目光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立刻噤聲,不自然地撓了撓頭,嘿嘿乾笑了兩聲。
蕭焰忍住想揍他一頓的慾望,沉聲道:“下屬無禮,二小姐見諒。請帶路吧。”
榮清莞爾:“大人多慮,程洵小大人爽朗豪邁,榮清佩服。大人請隨我來。”
被喚作程洵的那個少年聞言,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語氣也歡快了起來:“多謝二小姐誇獎!二小姐果然是慧眼識英雄!”
蕭焰懶得搭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榮鈴消失的方向,便跟着榮清離去。
......
這邊榮鈴剛離開,就躲在一處假山後暗暗觀察。
眼看着他們要離開,不曾想蕭焰突然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兩人的目光短暫相接,剎那間,在冰涼的冬日裏碰撞出絲絲火花。
榮鈴一驚,呼吸猛地一滯,她有些慌亂地轉身,但心臟那處卻砰砰直響。
再回首時,蕭焰一行人已經走遠。
瓦楞上的雪漸漸化了,水滴順着紋路滑下,跌入少女的脖頸。她猛地一顫慄,心中雜念盡退。
走在回去的路上,榮鈴不禁擰眉沉思。
蕭焰為何會出現在相府?又為何會在後院裏迷路?
他已經和右相聯手,也成了夏秉文的人嗎?
不,不會的。
榮鈴心中篤定,蕭焰是不可能追隨夏秉文的。
蕭焰的父親是先皇的母親文慧太后的弟弟,鎮國將軍蕭行篤。鎮國將軍與先皇感情極好,他為救先皇,以身涉險,不幸犧牲。
先皇痛惜鎮國將軍之死,追封其為信國公,入皇陵,親封其妻子為一品誥命夫人。而他的獨子蕭焰,受先皇器重,在十七歲那年就被先皇親封太尉,官拜一品。
出身高貴,容色無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像蕭焰這樣的人,從來就不屑與夏秉文這種虛偽之人為伍。
況且,據榮鈴所知,蕭焰與前太子夏煜千感情極好。先皇病重時,前太子夏煜千無故失蹤,蕭焰曾翻遍了整個夏國,到現在已經四五年了,始終杳無音信,恐怕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後來先皇駕崩,當時夏秉文已經有了靖國公和右相的支持,加上先皇的親筆遺詔,他才順利登基。
他登基這幾年,前太子一黨在已經被他清理的乾乾淨淨,這其中,就包括莫雨夫人的母家臨陽侯府。
獨獨一個蕭焰,他不能動,也不敢動。
蕭家百年根基,代代為官為將,宮裏還有個尊貴的文慧太后,先皇的嫡母,如今的太皇太后。蕭焰作為太皇太后的親侄,手握重權,地位不可撼動。
即使夏秉文再不喜蕭焰,也只能拉攏,討好於他。奈何蕭焰這人軟硬不吃,態度不明,不過卻是沒什麼動作,不聲不響的,所以夏秉文便不再急於拉攏他,而是選擇慢慢培養自己的勢力。
後來,太皇太後年事已老,蕭家這幾年也漸漸不似從前的勢頭,漸漸沒落。加上夏秉文登基四年,的確勤政愛民,讓人挑不出錯處。
從前夏秉文告訴自己,他母親身份低賤,早早去世,他也被人看低,受盡欺凌。所以他要站在最高的位置,讓所有人都臣服。
越嬋微每每聽到,心中心疼不已,決意定要助他完成大業。
如今想來,她只恨自己當初愚昧至極,沒能早點發現他的虛偽卑鄙。
或許也是夏秉文隱藏的太好,不過,今日蕭焰前來,倒是提醒了榮鈴。
前太子夏煜千失蹤,那麼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代替了他的位置的人。
想必,這件事必定和夏秉文脫不了干係。
前太子,失蹤,蕭焰,右相,臨陽侯,莫雨。
無形之中,似乎有着一條看不到摸不着的線,把這些都穿連了起來。
榮鈴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十二月的祭祖典,就在一月前。
她不慎打翻了放置傳國玉璽的架子,當時夏秉文的臉色便有些不對勁,神色異常,看起來十分緊張。
她有些慌亂,再那玉璽時,只覺有些異樣,但又說不出哪裏異樣。
如今細細回想,越發奇怪。
傳國玉璽用和氏璧鐫刻而成,夏國歷代帝王皆以得此璽為符應,奉若奇珍,國之重器也。
那日她接觸的玉璽的材質,並非和氏璧。和氏璧十分稀缺,雕刻玉璽那麼大一塊的和氏璧更是世間少有。
和親時,她的嫁妝里就有一塊和氏璧鐫刻的玉佩,是阿爹的珍藏。
榮鈴肯定,那日的玉璽,絕不是和氏璧所刻。
傳國玉璽為夏國歷代正統皇帝的證憑,凡登大位而無此璽者,則是謀權篡位,名不正言不順。
剎那間,榮鈴恍然大悟,腦中一片清明。
夏秉文手中的傳國玉璽,應當是贗品。形似,質卻不同。
先皇應當是早已把傳國玉璽交到了前太子夏煜千的手中,而夏秉文,一直都不知道真正的玉璽在何處。
所以只要玉璽一日找不到,夏煜千便一日不能死。他如今,應當是被夏秉文囚禁在某個地方。
而蕭焰今日前來,多半是因為臨陽侯。
臨陽侯出事前,許是發現了什麼,他極有可能提醒了莫雨夫人。因為,他發現的,恰恰是右相和夏秉文的秘密。而這件事卻被右相所察覺,於是他們便聯手,害死了莫雨夫人,對外便說是莫雨夫人自盡。
如此一來,天衣無縫。
今日蕭焰親自來訪,那就說明這個秘密,極有可能和前太子有關。所以他親自前來查探,不慎在這相府後院之中迷了路。
不過,榮鈴不解,他為何要親自前來?蕭焰大可派人偷偷潛入相府,青天白日,他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招搖入府,難免引人注意。
除非,他就是故意為之,目的就是要打草驚蛇,讓右相和夏秉文有所動作,然後他再順藤摸瓜,找出真相。
如此,那便就都解釋得通了。
一時之間,彷彿寒意散盡,陽和方起。
從雅院到聽雨苑的距離,不長不短。榮鈴一邊思索,一邊慢步,足足走了將近半盞茶的時間。
不過,今日一行,也算頗有收穫。
夏秉文已經漸漸成長,假以時日,恐怕就連右相和靖國公都左右不了他。
如今,唯一可以撼動夏秉文的,便是蕭焰。
只是,榮鈴垂下眼,蕭焰此人,不缺錢,不缺權,不近女色,不慕名利,可以說是刀槍不入,軟硬不吃。
從前越嬋微在皇宮時,跟他倒是打過照面,不過也都是點頭之交,不甚熟絡。說起來,他也是越嬋微的表叔,二人的交情,僅此而已。
若說他的短處,恐怕也只有,他如今二十有二,仍舊是孤身一人。
況且,現在她已不再是越嬋微。她是榮鈴,是右相之女,這個身份,對於蕭焰來說,就是危險的存在。他又怎麼能相信自己,跟自己聯手,扳道夏秉文呢?
不過,既然眼下復仇之事已經有所頭緒,而且她身在相府,有些事情蕭焰不好做,她卻一定能做。等到她在相府發現了些什麼,那時想要尋得蕭焰相助,未必是難事。
扳倒夏秉文,只是時間問題。
但是,她得加快速度了,時間拖的越久,對她就越不利。
榮鈴想着,腳步也不自覺地跟着加快。聽雨苑裏,也許有些東西,正是蕭焰此行的目的。
......
書房裏,蕭焰端坐主位,手持茶盞,姿態高貴。
“不知蕭太尉今日光臨寒舍,所為何事?”榮常山訕訕開口,神色不定。
蕭焰抿了抿唇邊的茶,薄唇微微上揚,懶洋洋地說:“聽聞右相大人得了一幅柳時秀的《墨菊圖》,姑母素來最喜菊花,不知大人可否割愛,將這幅《墨菊圖》贈予晚輩。晚輩也好借花獻佛,討姑母一笑。”
青年似笑非笑,看似商量的口吻,卻有一股不容人拒絕的意味。
好個蕭焰!
榮常山咬牙切齒,他前腳剛得這幅《墨菊圖》,後腳蕭焰就來索要。這不擺明着說,相府在他蕭太尉的監視之下,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而後又拿太皇太後來壓他,什麼可否割愛,他想不給都難!
榮常山壓下心頭怒氣,勉強撐起笑容:“蕭太尉果然厲害,老臣這畫還未捂熱呢,太尉便親自前來討要了。既是太皇太后喜歡,談什麼割愛,老臣自當奉上。”
雖是玩笑之言,卻充滿了諷刺之意。
“既然如此,那晚輩在此多謝右相大人了。晚輩定會告知姑母,不負大人心意。”蕭焰展顏。
“請蕭太尉在此稍候,老臣這便去取畫。”榮常山冷哼一句,進了書房內室。
這時有小廝進來,附在榮常山的耳邊低語幾句,他登時神色怪異。
隨後榮常山手持《墨菊圖》,緩緩走出。
“《墨菊圖》在此,請蕭太尉好生保管,替老臣獻給太黃太后她老人家。”
蕭焰恭敬接過,頷首示意:“大人放心,那是自然。”
隨後榮常山話鋒一轉,語氣中多了些不明的警惕之意:“聽小女講,方才蕭太尉不慎在府中迷了路?”
“晚輩身子不適,欲借貴府凈房一用。不料竟失了方向,讓大人見笑了。”蕭焰面不改色。
榮常山眉眼閃動幾下,半信半疑,還欲說些什麼,便被蕭焰不咸不淡的聲音打斷。
“右相大人,天色不早了,晚輩還要回宮一趟,改日必定登門致謝,晚輩告辭了。”
送走蕭焰之後,榮常山又回到書房中,執筆寫了些什麼,小心翼翼地放進竹卷之中。片刻后,有一雪白的鴿子朝着遠方飛去。
......
長安街的盡頭是一座官宅,街道的影壁牆上刻着福壽祿三吉星。
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着黑色金絲楠木匾額,額上所題“太尉府”三個大字遒勁有力。
門口一左一右兩隻石獅,威風凜凜。
蕭焰回到太尉府時,天色已近黃昏。
青年換上黑色常服,便聽院中有人聲嘈雜。
片刻后,有一黑衣勁裝男子揪着程洵的耳朵走來。
“大人。”
蕭焰抬眼,便見程洵捂着耳朵,叫苦不迭。
“大人大人!您看宋俞,仗着比我大兩歲,整日的虐待欺壓我!”他揉了揉耳朵,俊臉皺成一團:“您看,我這耳朵都紅了!”
宋俞,便是揪着他耳朵的那個黑衣男子。
“是嗎?我倒覺得,還是輕了點。”蕭焰唇角噙笑,溫聲。
程洵見狀,趕忙收起苦臉,一臉討好地笑着:“沒有沒有,宋俞大人教訓的是,屬下知錯。”
“嗯?錯哪了?”
“屬下也不知,咱們拿到的地圖居然是假的嘛,不過屬下已經派人去抓人了。大人放心,你看,”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真的地圖,比真金還真!”
蕭焰起身,語氣懶散:“不必了,今日之行,我要的目的已達成。這些天盯緊右相和皇宮,他們應該會有動作了。”
“啊?大人,今日不是什麼東西都沒找到嗎?莫非,是那幅《墨菊圖》?”程洵不解。
“還真是榆木腦袋。”宋俞嘲諷,隨後對蕭焰說:“大人英明,探子來報,大人走後,相府果然向皇宮飛鴿傳書。”
蕭焰勾唇,神色瞭然。
他定了定神,又噙起一分笑意:“不過,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蕭焰腦中浮現出少女的白衣身影,還有她的眼神。
如清冽的泉水,世間一切骯髒在其中都無處遁形。
他分明從未見過她,但是在她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股不似常人那般的熟悉之感。
言行之中,全然不像一個未出閣的少女,還是一個別人口中身子羸弱,性格膽怯的少女。
榮鈴,臨陽侯的女兒莫雨之女。
蕭焰確定,榮鈴認識他。
相府小姐,貌似對自家府中的環境有些陌生。
挺有意思。
“宋俞,查一下榮府三小姐榮鈴。”他頓了頓,又開口道:“哦,還有,通知膳食房,今晚吃豆腐宴,誰不吃,誰就餓着吧。另外,明日起,程洵與你們一起,寅時起身,去後山晨練,為期一月。”
...
太尉府上下,誰都知道程洵最厭惡豆腐,凡是跟豆腐沾邊的碰都不碰。還有,他也最厭惡早起,寅時起身,屬實是要了他的命了。
蕭焰出手,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大人!您不能這樣對我...”程洵哭喪着臉,滿屋子是他哀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