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劫
南疆的冬日已經很多年不曾下雪了。
今年卻有些不一樣,一入冬,疆都便有細碎的雪花飄落。
南疆雖是百年古國,卻也逐漸沒落。
南疆公主越嬋微為保母國昌盛,前往夏國和親。夏國兵馬雄厚,疆域遼闊,得夏國庇護,南疆境內越發安寧,鮮少有禍亂。
一年前夏國老皇帝駕崩,太子卻突然失蹤。數日後,三皇子繼位,越嬋微一躍成為夏國皇后,是南疆國百年間出的唯一一位中原皇后,整個南疆都引以為豪。
因着親近夏國,南疆人也依照夏國習俗,吃年夜飯,守歲拜歲,闔家慶祝。
今日是大年夜,風雪依舊凜冽。
只是今日的疆都,似乎跟平日裏的有些不太一樣。
疆都周圍,甚至整個南疆七城,都顯得十分冷清。街邊攤位上幾碗湯麵還在冒着熱氣,散落的糖人點心被泥濘的靴子踐踏,地上偶有幾片血跡,也被片片雪花覆蓋。所有街道空無一人,家家戶戶緊閉大門,偶有孩童啼哭聲,也很快消散於濃濃夜色之中。
疆都皇城被重重黑甲包圍,冰冷的鐵劍閃着寒光,比冬日冰雪更加刺骨。
空氣中似乎有一股子血腥味,越是細嗅,那腥氣越強烈,令人作嘔。
皚皚白雪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暗涌,猩紅猩紅的,貌似是血水。
不,可以說是血流成河了。
黑紅的血水流動成河,在白雪下恣肆,彷彿在做着無聲的訴說。
在訴說什麼?
便是南疆國,亡了。
......
夏國,鄴都皇宮。
時至隆冬,大雪紛飛,各宮都早已備好暖爐炭火,棉衣被褥,抵禦嚴寒。
重重宮牆內,有一處地方卻十分寒冷陰涼,宮人誰也不願意靠近,彷彿只要一提起此地,就會渾身打顫。
墨匾赤字,工工整整寫着,熙華宮。
地上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那張臉卻慘白得可怕。她側躺於地,一身白衣單薄,青絲如瀑,散於地面。她的雙手紅腫,帶有糜爛的凍瘡,雙腳亦是如此。寒風帶着雪花冰碴飛入,不斷吹打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她也毫無知覺。
倒在地上的,是昔日的南疆公主,如今的夏國廢后,越嬋微。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了,一雙精緻小巧的腳踏了進來。
“姐姐,幾日不見,近來可好?”女子妝容精緻,杏面桃腮,一襲紅色冬裝,勾勒出婀娜的身段,嬌艷動人,外罩金絲狐皮大氅,雍容華貴。她嫣紅的嘴唇微勾,一雙剪水秋眸含笑,泛着得意的光。
見地上的人兒毫無反應,那女子招了招手,一旁的宮女便拿起手中的茶壺,對着越嬋微潑了上去。
似是感受到絲絲涼意,越嬋微眉頭微蹙,慢慢睜開了雙眼。水滴順着額頭滑到嘴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一動,結痂的傷口復而流血,染的嘴唇越發殷紅。
“我給姐姐帶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姐姐,想聽哪個?”
“滾出去。”
越嬋微不必睜眼,就知來人是誰。她微微垂眼,嘴唇蠕動,艱難吐出幾個字來。
女子見狀,眼眸染上一層冰霜,隨即又展顏一笑,說不出的嫵媚,笑道:“姐姐不會還以為自己是南疆公主,夏國尊貴的皇後娘娘吧,”她微微俯下身,眼中滿是嘲諷:“今夜一過,南疆國將不復存在。而你,不過一個亡國公主,我又何足為懼?”
亡國?!
越嬋微聞此,猝然睜眼,掙扎着爬起身,寒風吹動她的衣衫,她的嘴唇止不住顫抖:“林舒窈,你這是何意?”
見她這幅樣子,那女子似乎才覺得滿意。她用一根手指挑起越嬋微的下巴,居高臨下看着她,譏笑道:“原來姐姐想聽壞消息啊,我外祖親自領兵,滅了南疆呢。不日,便會班師回朝了。”
啪嗒。
越嬋微心中有好像什麼東西斷了。
三日前太后突染怪病,經太醫診斷,是中毒。有宮女告發,是皇后給太后吃了不明葯膳,才會導致太后中毒。任越嬋微如何辯解,那男人始終一言不發,就這樣,她被囚於宮殿。
世態炎涼,人走茶涼。尤其是在皇宮中,一旦倒勢,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何況她涉嫌毒害太后,這可是死罪。雖然在夏國呆了六年,但是和她交好的人卻屈指可數,沒有人肯冒風險為她講話。
三日來,除了宣旨的太監,她沒有見過任何人。
“我與阿文自小相識,青梅竹馬。當初本該是我嫁給他!誰知你橫插一腳,搶走屬於我的東西。一個蠻國公主,怎配做我夏國的皇后?若不是時機未到,你以為自己能活到現在?”
林舒窈猛地抽手起身,大袖一揮,懷中的手爐被她甩出,“啪”的一聲,在這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細長的指甲在越嬋微臉上劃過,留下一道血痕。
隨即她從袖中拿出一方錦帕,細細擦拭指甲上的血跡,面露嫌惡之色:“你真的以為,阿文會喜歡你這種毒物?世人誇讚,咱們的皇后溫婉賢淑,我看,其實是愚蠢至極!你可知,阿文最厭惡的,就是南疆人,你卻還以為他喜歡你,你說,你是不是愚蠢至極呢。”
越嬋微只覺頭痛劇烈,身體止不住發抖,她再也不復以往的冷靜,聲音也尖銳起來:“你騙我...你騙我!!”
林舒窈對她的反應很是滿意。這個霸佔了她的位置的女人,南疆公主,夏國皇后,總是一副溫婉賢淑的樣子,人人誇讚,但是在她眼裏,只覺做作。尤其越嬋微看她的那種眼神,淡淡的,卻帶着一股高傲,讓人厭惡!
如今看到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匍匐在自己腳下,真是大快人心!
“窈兒,怎麼還不動手?”還未等林舒窈說話,男人的聲音在大殿響起,語氣略帶一絲不耐煩。
門被人推開,明黃的衣袂翻飛,款款而來。
越嬋微咽下心頭酸楚,抬眼看向走來的男人。劍眉星目,身如玉樹,依舊俊美的模樣。
“皇上,您怎麼進來了?莫不是皇上心有不忍,憐惜於她,臣妾這心裏,可要不舒服了。”林舒窈嗔笑道。
“窈兒真是大膽,居然讓朕在外面等你這麼久。”雖是責怪,可男人臉上卻沒有一點兒郁色,話語中滿是寵溺。
此情此景,湮滅了越嬋微心中最後一絲希冀。她顫顫巍巍起身,聲音虛弱無力:“為什麼...?”
“夏秉文,我嫁給你,相處六載,有關於你,事無巨細,我都親力而為。異國公主身處異鄉,自身尚且難保,況且你本是無寵的皇子,我受盡欺凌,只為你成王那天。如今登上高位,便棄我如敝履,甚至血洗南疆。如此行事,天理不容!你不怕遭報應嗎?”
一番話下來,彷彿用盡了她全部力氣。
“報應...哈哈哈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才是報應。”男人俊秀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眼中閃着莫名的光,那是人性最黑暗的東西。
溫潤如玉只是假象,貪婪自私才是真性。
越嬋微這才發現,自己愛了六年的男人,原來是如此的醜陋,讓人噁心。
“動手吧,窈兒,你不是一直想親自了結她嗎?”
熟悉的溫柔語氣,卻是她的催命符。
溫柔鄉即是英雄冢,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當初有多沉淪,現在就有多後悔。
男人丟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雪下的更大,風也愈烈。鳴鐘聲響起,子時已過,又是新的一年了。
林舒窈冷眼瞧着越嬋微,她嫉妒這個女人的一切,她的聰慧,溫婉,以及那與生俱來的高貴,都是她學不來的。每當看到越嬋微和夏秉文站在一起,每當聽到旁人的誇讚,她面不改色,實際上已經嫉妒的發狂。
不過,好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她贏了。
不,應該說她從來沒輸過,那個男人的心,一直都在自己這裏。
“姐姐,一路走好。下輩子,記得活得聰明一些。”
“宜妃,你倒是聰明。只是不知,我的今日,焉知不是你的明日?”越嬋微抬起頭,嘴角微勾,眼中帶着嘲笑,像在嘲諷自己,又像在嘲諷林舒窈。
林舒窈微笑:“死到臨頭還在嘴硬,你早該明白,嫁給一個不愛你的人,這種的下場,是你咎由自取。我與他相識十幾年,我們之間的感情,豈容你置喙?春來,給她灌下去!”
一旁的侍女得令,從懷中拿出幾粒藥丸,捏住越嬋微的下巴,迫使她張嘴,塞了進去,又抄起帶來的茶壺,猛地對着越嬋微灌水,直到藥丸全部被她咽下。
越嬋微被嗆的直咳嗽,但是這個藥丸的味道,她很熟悉。這是她親手配製的蠱毒,百蠱噬心,無葯可解。
是的,是她咎由自取,也許這就是她的報應吧。
識人不清,執迷不悟,最終引狼入室,落得國破人亡。
越嬋微目光已經獃滯,她的思緒飄到了很久之前,她想起了那年的夏日,夏陽葳蕤,草木灼灼,她遇到了那個和她牽絆一生的男人。他溫文儒雅,柔情似水。
“阿鈴,你真好看。”
“阿鈴,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阿鈴,我會陪着你一輩子的。”
“阿鈴,我來娶你了。”
原來一切,都是一場騙局。所有相遇的美好,不是命中注定,只是陰謀權利的附屬品罷了。
越嬋微突然感到心頭一陣酥麻,隨之而來的,是從心口處散佈至全身的癢痛。
好疼!太疼了!
林舒窈和她的宮女早已離開。整個大殿,只有越嬋微蜷縮在地上,微微抽搐着。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也已經使她麻木,她輕輕閉上了眼睛。腦中浮現的,是哥哥惹她生氣后討好的笑容,是阿娘批評她時嚴厲的面孔,是阿爹喚她時慈愛的眼睛。
阿娘是南疆聖女,從小對她特別嚴厲,但是在她出嫁的前一晚,阿娘一夜未眠。阿爹善良仁愛,她是阿爹老來得女,對她極盡寵愛。
阿爹曾言:“他非我兒良人。”
老人歷經世事,或許阿爹早就看出夏秉文溫潤的表皮之下,藏着蛇蠍的心腸。但因着她的一份喜歡,那個老人終是放下了成見。殊不知,這一放,南疆國也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唔...”嘴裏滿是腥甜的味道,尤其心臟那處,好似有千萬蠱蟲在啃食她的心臟。又好像傷口剛結痂,再慢慢被撕開,結痂,再撕開的感覺,疼癢難忍,痛不欲生。
越嬋微漸漸撐不住了,意識的最後,有個模糊的身影跑了過來,腕間的銀鈴叮噹作響,銀鈴上雕刻着一朵朵盛開的銜鈴花。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走吧,別再回來了...”
銀鈴之音清脆,漸漸越來越遠。
百蠱蝕心,再美的美人,終究也會變成一具白骨。
窗外,有雪花飄入,難掩血腥。
世人皆言,夏國的皇宮建造得甚是精美華麗,巍巍宮牆外,不乏駐足觀望者,難掩艷羨,心生神往。紅牆高瓦,明艷華美,可人們忘了,一入宮門深似海,誰知這美艷下,又會是怎樣的污濁不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