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靈質與代價

“嘩啦。”

浴缸里，水波蕩漾，片片漣漪。

手臂從溫水中揚起，蒸氣中揮落點點濕潤珠光，水滴順着細膩雪白的肌膚，隨重力墜落。

伊奈仰躺在寬敞的單人浴缸，雙手扶住兩側，任由白皙修長的雙腿順着浮力漂起，白髮也在水面下鋪灑。

溫熱的水蒸氣在狹窄的浴室隔間飄蕩，搖曳霧色，在年輕健康的身體周邊扶搖不定。

“呼......”

少女緩緩吐出一口氣。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大概是很小的那一陣，她發現自己很嚮往這種將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水中的感覺，任由液體流淌。

而這在旁人看來十分寬敞的浴缸，在她的感官中也總顯得狹窄。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很...舒服。

最開始，這種來自於感官的、有些莫名的嚮往只有一點點。

後來，隨着她不斷深潛，不斷的與深海進行【交換】，這種本能就變得越發強烈。

小時候，莉莉婭大修女告訴她，那是屬於流淌在她血脈中的，她們艾柏拉爾一族的天性。

她本該生活在潮濕、遼闊的海洋。

只不過，她不幸的誕生在了一個錯誤的時代、錯誤的國度。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乾淨’的海洋了。

更無奈的是，她現在用來假裝成‘海洋’的浴池水，也都是鹽湖市自循環潔凈供水局提供的城市自凈水。

在這個移動的國家裏，他們並沒有固定的水資源來源。

大部分工農業用水都來自於人類本身，以及世界環繞路線上的那幾個【巨型浮遊補給點】。

所以，儘管心裏很可惜，伊奈小姐也沒什麼怨言。

克制着本能的渴望，度過了自己本日僅有的二十分鐘用水時間，伊奈終於從浴池裏不情願的爬起來。

一邊用浴巾擦拭着水珠，赤着身子坐在獨立更衣室的椅子上，一邊拆開莉莉婭大修女交給她的那份‘聖言’信件。

從外觀上來看，聖言信件與大家尋常時候使用的信封沒什麼不同，只是用紙稍顯特殊。

那是一種更近似於塑料材質，看上去很難撕破的材料。

當然，這僅僅是在一旁觀賞這景色的陳冕的想法。

相對而言，來自另一世界的他更加‘見多識廣’一些，總有着旺盛的對比慾望。

伊奈則早已司空見慣。

她低頭看着，習慣性的默誦出聲：“犯罪者，莫烏雅哈。年齡，三十一。種族，混血狂暴魔。事件......”

低聲讀着，她的聲音忽的一頓，那雙紅色眼眸中的光似乎都隨之黯淡幾分，語氣平靜：“...狂暴本能發作，殺死十人，共計於三處地點作案。”

“罪行，本能殺人、搶劫未遂、玷污屍骸、入室盜竊、精神折磨。”

“最近地址，062區克里克街。”

在念完全部信息的那一刻，伊奈小姐下意識的攥緊了信紙。

那在陳冕眼中，看上去材料更類似於塑料的信紙，竟是連一秒鐘都沒撐過去，瞬間被攥成皺巴巴的一束。

“...魔鬼。”

少女那雙紅寶石般的眸子一動不動。

說話時，也完全沒了平日裏那股歡脫的、軟綿綿的感覺。

而在伊奈攥住信紙的瞬間，那封信件就好像升華般消散成泛着明光的裊裊煙霧，再無蹤跡。

由於‘教會’這一存在的特殊性，

即便修女們生活在俄彌勾這樣以魔鬼為尊的國家，也難免會染上一些神祇子民特有的惡習。

例如，對‘魔鬼’的厭惡。

不過這也不怪她們。

十次聖言中，能有七八回都是魔鬼，又或者他們與人類雜交的劣質混血種造成的案件。

而出事的原因，也總是‘本能’。

除此以外，魔鬼還有專屬法庭，人類無法判決他們的案件，因此出現本能犯罪的魔鬼，經常性在嚴重犯罪的幾年後就被輕易放出，而後繼續順從本能。

形成了一條以壽命為限制的螺旋下行循環。

同時，又因為這類劣性案件被輿論操縱、代替。

大多數群眾對此一無所知。

反倒是她們這些修女因為‘聖言’的緣故，對此一清二楚。

在魔鬼與混血魔鬼的非自然死亡事件中，竟然有小半數是她們做掉的。

現實總是荒唐得令人想要發笑。

用莉莉婭大修女的話來說，魔鬼是一種本性以混亂為食的怪物。

如果是在‘外面’，他們肯定會很快被剿滅一空。只不過，自己所在的國家比較特殊。

所以，伊奈從小就想去‘外面’看看。

“沒有魔鬼的‘外面’......”

“肯定會安全很多吧？”

口中這麼嘟囔着，少女揮揮手，將毛巾放進抽水櫃枱，重新穿上換洗的新衣服。

而始終站在她身邊的陳冕，則完全目睹了這一幕。

“厲害啊。”

“神還能給教會發任務呢？”

像他這樣的正人君子，眼中所能看到的自然不僅僅是少女的曼妙身姿，還有更重要的信息。

“等等，剛才那封信！”

看着信封隨光消散的那一幕，陳冕心中莫名的生出了一股感悟。

那感覺，彷彿嬰兒學會呼吸、便秘時知道用力、少年們第一次懂得用左右手裝逼...

自然而然的浮現在腦中。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一劃。

一方大約平板電腦大小的‘三維屏幕’出現在陳冕眼前。

沒有任何支撐。

他僅僅是在腦中這樣‘認為’，於是這方屏幕就成真了。

“怎麼回事？”

陳冕先是一怔，而後像上次在深海空間內構建大房子時那樣，腦中突兀的得知了一些信息。

這是【信】。

只不過，是他認知範圍內的信。

稍微一琢磨，陳冕才有些哭笑不得的理解了現狀。

“是因為我看到了其他神祇開發出來的操作，於是深海空間就學會了？”

“這空間...好像有點厲害啊。”

“小母牛倒個立？”

身懷一件跟神祇能力對標的金手指，陳冕自然是很欣慰的，心中也愈加重視、謹慎。

這下，更不能被人發現了。

除此以外，他也有了與伊奈小姐發短訊的途徑。

只不過，該怎麼合理適當的使喚這個小工具人。

畢竟很多時候，高深莫測與知根知底往往只有一插之隔。神秘兮兮與傻比兮兮的差別，也僅僅只有兩個字。

夜還很長，他需要更小心些。

陳冕心下思索着，繼續看起實況美少女實況直播。

......

“好啦，今天就到這裏吧。”

在伊奈離開后不久，虔信樓大廳里的晚課也很快結束。

蒙眼的莉莉婭大修女拍拍雙手。

她的聲音依舊溫暖柔和。

總給人一種回到母親懷抱般的寧靜與包容感。

大廳里，體力同樣消耗到極致的備選修女們這才紛紛停下，一個個都像是快要被累趴似的，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來了。

但是不知為何，備選修女們卻很有紀律的保持着沉默，沒有像尋常年輕少女般嘰嘰喳喳的交談。

只有目光會不約而同的掃向台前的那位大修女。

小心翼翼，謹慎警惕。

像極了觀察後門窗口，有沒有倒映班主任那張老臉的學生們。

“莉莉婭大修女。”

只有坐在靠前排，即便在晚課結束后也沒有立刻坐下的少女舉起手示意。

莉莉婭朝她轉過頭，明明雙眼被白色的布料蒙住，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真的看見自己。

安娜心裏這麼想着，有些疑惑的試探着詢問道：“請問，為什麼剛才那位修女好像...好像不是很受歡迎吧？”

“我上次在樓道里見過她。”

她的用詞儘可能的委婉，實際上何止是‘不受歡迎’，簡直稱得上備受嫌棄。

“啊，你是說小伊奈？”

莉莉婭大修女的聲音依舊柔和沉靜，她雙手相互搭在肚臍上，說話也慢悠悠的。

“確實，應該提前把她的事告訴你們才對。”

聽到兩人之間的聊天內容，旁邊正在休息，閑得無聊的備選修女們也紛紛湊近過來。

眼中閃爍着熠熠的八卦之火。

不過，依舊沒人敢擅自發出聲音。

莉莉婭大修女卻並沒有立刻給出答案，而是反問考校道：“安娜小姐，請告訴我成為「深潛者」的必要步驟。”

安娜先是一愣，而後對答如流：“首先是通過不斷對意志、內心的錘鍊，保證自己有足夠的靈質總量，以及對格羅赫斯爵士的堅定信仰。”

“而後，在身體發育完全之後，尋找適當的時機服用靈質活躍藥劑，刻錄下潛術式，與「深海」連結。”

“在由深海選擇，隨機付出一部分「靈質價碼」后，即可與深海進行第一次的「交換」。”

“交換成功，則視為首次下潛成功，同時也代表着本次交換受到深海監督與保證。”

“成為【真視】階段的深潛者。”

安娜小姐一板一眼的背誦着教會教材中獨有的知識，總結道：“每一次下潛，都代表着一次與深海交換的機會。”

“人類可以生產以情緒、感知等複雜信息為基礎的靈質，而深海源源不斷的產生源能。雙方在交換的過程中各取所需，但並不一定等價。”

“很好。”

莉莉婭大修女聲音柔柔的鼓勵着，繼續循循善誘：“那麼，人類在第一次的下潛中，所需要隨機付出的靈質價碼大多是什麼呢？”

“大多情況下，是構成人類一切存在要素的‘情緒’。”安娜依舊對答如流。

她是目前備選班中知識與體能成績最好的學生，對課本上知識的掌握程度很高。

“暴力、恐懼、憤怒、嫉妒、慾望、同情、悲憫、崇敬等等的情緒。”

“目前教會記錄的可交換情緒總計有三十九種。”

“當位格下潛至深海最淺層——‘表層帶’時，大多以情緒為主要選擇，並全部具有隨機性，無法由人類自行挑選。”

靈質本身，是人的意識總和的具象化表現。

情緒，則是靈質最淺層化的具體表現。

聽着她這番背誦，周圍有幾個明顯是學渣的備選修女不約而同的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就像校園裏很多學生即便一輩子也用不到很多理科知識，在初中時也必須要乖乖背誦氫氦鋰鈹硼一樣。

無論如何，基礎知識要抓牢。

莉莉婭大修女笑着道：“那缺了一種情緒之後，人會出現什麼現象呢？”

“紊亂現象...誒？”安娜說著，雙眼微微睜大，突然明白了莉莉婭大修女想要表達的意思。

人缺少了一種情緒，當然不可能僅僅是缺乏、淡化一種感情那麼簡單。

就像在積木塔中抽掉一塊。

缺少的那一小部分，往往會帶來整體性的坍塌。

這就是‘紊亂現象’。

在這種狀態中，深潛者的情緒會呈不規則狀起伏。

俗稱，神經病。

表現在魔鬼群體身上，即為他們天生所具有的‘特殊性’。

“只是...紊亂現象嗎？”

安娜說著，回憶起上次自己與對方在走廊里碰見時的場景。

那總是活潑開朗的少女笑盈盈的朝自己打招呼，精緻如人偶般的臉蛋上露出溫和而開朗的、如同小鹿般雀躍的笑容。

女孩抿着唇瓣，像是在爭辯：“可是、可是我看那位修女好像沒有那麼嚴重...為什麼其他人對她的反應反而更大呢？”

“因為小伊奈太正常了。”

“？”

安娜迷惑的看着她。

說到這，似乎是為了強調，莉莉婭大修女稍稍停頓了一下，等待這些年輕的孩子們理解她的話。

安娜和周圍不知何時聚集的備選修女們也果然被這有些奇怪的陳述所吸引，都下意識的屏住呼吸，大廳里落針可聞。

莉莉婭笑着道：“對深潛者而言，越是看上去正常、美好的，越要懂得敬畏與遠離。”

“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同伴。”

“......”

安娜小姐聞言怔住，而後立刻回答道：“是，多謝您的教導。”

“願聆聖音，安娜小姐。”

“願聆聖音，莉莉婭大修女。”

說完，莉莉婭轉身向台前，似乎準備休息一會兒。

但她卻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唇角微微勾起，又聲音柔和的笑着問道：“對了，安娜小姐。”

“你想知道小伊奈第一次下潛時，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安娜被問得一愣神。

回憶起那位修女小姐歡快的神采，眼中又不自覺亮起光，泛起些許溫柔之色。

她試探着回答道：“是...暴力？或者嫉妒？總不是傲慢吧？”

只有捨棄這種負面情緒，人才會變得如同那個女孩子一樣溫暖吧？

惡趣味的莉莉婭大修女笑得很開心，聲音依舊溫婉：

“是，善良。”

“...”

聽到這個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回答，安娜臉上的表情徹底僵住，目光都似乎變得有些獃滯。

緊跟着，少女手臂皮膚上迅速泛起細密的雞皮疙瘩。

背後不自覺升起徹骨寒意。

那。

自己看到的那些表現，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