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救濟站
半夜,街角酒吧。
虛掩着的木板門裏,回蕩悠揚的民謠結他響。
留聲機上的黑膠唱片似乎有了磨損,傳出的聲音裏帶着些咿咿吱吱的模糊音,比現場要差上許多。
但是在這種酒吧里廝混的,大抵也就是些領着救濟補助,又或者還沒來得及找到工作的失意畢業生。
沒什麼人會在意這點小問題。
吧枱前,身穿黑色長衫的神父坐在高腳凳上。
啤酒杯里的冰塊有些化了。
天花板上的風扇吱呀吱呀,電路老化。
本就三三兩兩,空空蕩蕩的小酒吧里,沒人注意到他這一邊。
也只有酒保一邊擦着杯子一邊與他閑聊。
這也是酒保工作的一部分。
“...然後呢?您的孩子出去了?”
“是啊。”
“他是個好孩子。”
一頭利落短髮黑白相間,戴着一副銀絲眼鏡的儒雅神父目光出神。
“再之後,就沒有回來。”
有一茬沒一茬搭話的酒保住口了。
手裏擦拭杯子的動作也跟着停下,目光略顯謹慎的觀察了下面前這位早生華髮的中年客人。
“您不用那麼緊張。”
像是注意到了酒保的謹慎,安德魯神父平靜的微笑着:“對一個已經到我這種年紀,經歷過許多事的男人而言...
接受現實,是一種基本能力。”
酒保這才心下鬆了口氣,安慰道:“逝者已矣,走出來確實是正確的路。”
這年頭,在外面死個把人簡直再正常不過。
詭異獻祭、魅魔仙人跳、與魔鬼衝突、受各種引誘、超限借貸、地下衝突、人體販賣、結社罷工......
想死?
在大晚上出門就是了。
連成年人都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遇害,更何況是容易被魔鬼和神父盯上的小孩子?
正想着,這位酒保又悄悄觀察了下面前這位老男人的裝束。
心中暗暗將後面一位去掉。
哦,神父的孩子。
安德魯神父並沒有去想像一位酒保的貧瘠內心世界,他只是坐在位置上,慢悠悠的喝着酒。
從凌晨到現在天都快亮了,他始終保持着這個姿勢。
偶爾和酒保聊上兩句。
直到喝完了,才緩緩站直了身體。
略顯悵然。
現在看來,鹽湖市範圍內的計劃,只能先行暫停了。
如果有一位隨時可以降臨的神祇存在,那後續的步驟,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唯有到了最後一步...
想到這,安德魯的目光逐漸變得深邃。
【十三天使計劃】,暫時先從其他城市展開吧。
首都那邊,要催下魯恩才行。
至於艾倫那孩子?
想到這,安德魯神父的眼中下意識流露出幾分溫和的光。
但那一線情緒並沒有停留太久。
很快。
他邁步走入深邃的夜色。
......
“吱吱吱......”
細微的響聲中,一隻油光雪亮的肥碩老鼠順着街角飛速竄過,口中發出一連串的叫聲。
躺倒在長椅上的男人緊了緊身上的報紙,看向那足有貓大小的老鼠時,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麼。
等到收回目光,才繼續強行讓自己閉上眼睛,試圖在街道的寒風中入眠。
因為缺乏自然陽光,
俄彌勾的夜晚並不算溫暖。
尤其是對他這種剛剛因為未能及時繳納社會撫養稅,而突然破產的中年人而言——他並沒有足夠的街頭生存經驗,所以準備的毯子和報紙都有些少了。
再加上他有段日子沒能吃飽,那種溫度從體內流失的感覺,自然也愈發強烈。
就像那句老話說的。
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
但老話沒有告訴人們,在黑暗的地方,那些漆黑處遠比人們所能想像的更黑。
一開始,男人還想過自力更生,通過他在學校里與社會上的知識、技能想辦法生存下來,然後通過撿垃圾一點點起步。
人嘛,想辦法總是能活下去的。
結果在第一天,就被現實打了一擊悶棍。
別說是垃圾桶里的食物和垃圾,就連綠化帶里掉落的瓶蓋和枯枝,都被幾個地下幫派在暗地裏分配好了。
想撿?那得先交錢!
沒錢你連撿垃圾吃的資格都沒有,見一次打一次,沒看着算你走運。
他們哪怕讓變質食物爛在桶里,賣不出去的牛奶都倒進下水溝,也不許別人去碰。
人們在第一次撞南牆之前,總是不信邪的。
直到男人被揍了好幾次,身上的淤青直到現在都沒消下去,這才終於慫了,強迫自己忘掉那些春秋大夢,老老實實的來救濟站等救濟食品。
前兩天因為睡過了頭,沒能早起,他直接錯過了救濟食品份額,以至於餓了兩個整天。
今天他痛定思痛,乾脆在半夜就來救濟站門口的街上等着。
而在這裏,與他有着類似想法的人不算少。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同類’。
因此,男人也不敢真就睡過去,只是裹着報紙不停的抖。
他已經四十五歲了,工作許多年下來,積蓄在一場官司里全部賠光不說,身體也並不那麼健康。
在那漫長的等待中,男人一直強迫自己睜開雙眼,咬住嘴唇。
漸漸的,天蒙蒙亮了。
始終等待着的男人這才終於在半夢半醒中,聽到了那宛若天樂般清脆的鈴聲。
“叮鈴鈴、叮鈴鈴——”
那是救濟站開門時的鈴鐺響。
霎時間,那些佝僂的人們就像聽到開飯鈴的狗一樣,飛速抱着自己的全部家當,顫顫巍巍的從冰冷的地上、長椅上爬起來,一個個衝到救濟站門前。
大門還沒全開,一眾衣着破爛的人們就已經排成了整齊的一列。
沒排好不準開飯。
這個時間等在這裏的人,都知道規矩。
男人的腳步稍慢了些,但比以前靠前許多,這次大概是能領到飯了。
想到這,他心裏都火熱了幾分,忍不住咽口水。
他太餓了。
“都站好,站好了!一個個領,誰也不許大聲喊。”
等到大門完全開了,才聽救濟站里一個身材像牆一樣的腐爛魔女人大聲喊着,口中散發著濃烈到讓人食慾下降的口臭。
在她身邊,則站着幾名壯碩的人類保鏢。
救濟類工作,一向只能由魔鬼進行。
這是規定。
不過,餓着肚子的男人顯然沒那麼多心思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他只是如同饑渴到極點的狗一樣,緊繃繃的盯着推車上的營養膏。
這些年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受到營養膏的珍貴。
一罐、兩罐、三罐......
男人默默的數着,心裏還打量着自己距離最前排的名額。
數量是足夠的。
六十、七十、八十...快到了!
他心中逐漸火熱起來,腦子裏已經反映出咽下營養膏之後的飽腹感,口中不自覺的分泌唾液。
一百!
下一個就是他了。
“好了!沒了。”正當他這麼想着,卻聽那腐爛魔女人忽然大聲喊道,“都散了吧,今天就到這了。”
男人臉上那激動的表情頓時僵硬住。
身後則傳來一陣陣的唉聲嘆氣。
但卻沒有人反抗,大多數人都聽話的散去,三三兩兩的撒向遠處。
唯有男人還站着。
他先是看了看推車最下層那明顯還有四五十罐的營養膏,又膽怯的咽了咽口水。
在飢餓的驅動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小聲道:
“這、這不是還有很多嗎!”
忽的,身後準備散去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
有些人面露期待,而剩下的大多數則臉上露齣戲謔的表情,像是在看馬戲團里的猴子。
全然沒意識到他是與自己一樣的人。
腐爛魔女人皺眉,那醜陋的臉上,露出更加噁心的表情:“我說沒了就是沒了。”
“可是......”
“讓他滾!”
魔鬼可沒閑工夫和這些卑賤人類多嘴。
救濟站里的食品買賣,早就成常例了,不然哪個魔鬼會來干這種早出晚歸的苦活計?
“砰。”
很快,男人就被對方身後的保鏢一腳踹倒,三手兩腳的拽着扔到遠處,免得哀嚎聲吵到別人。
魔鬼老爺們都是善良的性子,見不得這種慘事。
又挨了一次打,男人的目光變得愈發的膽怯。
青腫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得與周圍人同樣的麻木。
沒人同情,沒人安慰。
反而有略顯刺耳的嘲笑聲響起,帶着滿滿的諷刺感——哪怕那些人也一樣境遇落魄到來救濟站找飯吃。
“呼——”
晨間冷風吹過。
前兩天大罷工時,街上落下的一張傳單在風中飄蕩着,啪的一聲落在男人面前。
他獃獃地低下頭,看了眼上面的大字。
【苦難,源於魔鬼】
【人類,必將奪回一切】
男人怔怔的看了幾秒,默不作聲。
最後他拾起這張傳單,團了兩下,用力塞進自己的‘被窩’里。
稍微,變暖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