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線與少女
再一次出現在這片漆黑的深海,陳冕只是稍稍一怔,便很快接受了這一現實。
想來,這片空間就是他的‘金手指’了。
由於不再是全身被碎掉的狀態,陳冕也感受不到之前那強烈的壓抑與窒息感。
只不過,當他靜下心來,耳中卻捕捉到一聲聲細微的呢喃。
那仿若蚊吶般的聲音初聽無妨,但是當陳冕仔細去傾聽時,卻驟然變得洶湧而密集,如同千百個人同時趴在他耳邊低語,狂躁混亂,交夾着瘋狂的低吼,直入人心最深處。
“什麼東西?”
陳冕嚇了一跳,用力的搖晃腦袋。
只是,當他心中才剛產生一絲抗拒情緒的瞬間,那密集而混亂的聲音又悄然消失不見了。
放眼望去,無垠的深海依舊陰森、深沉,遙遠得不見邊際。
當你凝視黑暗時,黑暗也在凝視着你。
除非你脫褲子。
低頭觀察自己的身體,陳冕發現與在現實世界中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站在海里,總覺得有點空落落的。”
正下意識的嘀咕兩句,周身陰鬱晦暗的海洋陡然翻卷,周遭化作囊括數公里的巨大漩渦,於龍捲中擴散,集中一點,形成無限幽暗的深海藍洞。
而陳冕正處於最中心的空洞區域,腳下形成一片無底的真空。
他不由一愣。
於是,陳冕試探着道:“地面,能做到嗎?實的,能站住的那種。”
“我有點恐高。”
周圍的海洋只是稍稍停滯,而後瞬間按照陳冕的意願飛速變幻。
這奇妙的場景看得他眼前一亮。
緊跟着,便立刻得寸進尺:
“有了地面再整成二層小樓,這邊弄幾個沙發,這邊放個茶几,那邊是書櫃的形狀,這裏要大理石雕,樓上邊兒有花園,下邊要游泳池,最好門口再放個英國女管家模型。”
“還有頭頂這一片弄淡一點,就那種五彩斑斕的黑!這光照太差了......”
絮絮叨叨,挑剔得像是來碰瓷的甲方。
瘋狂朝周遭席捲的海龍捲聞言一滯,連帶着旋轉的勢頭都被迫減緩了幾分,像是在猶豫。
停滯了幾秒,就見原本幽深的藍洞漸漸消散,無數陰鬱晦暗的顏色朝他腳下匯聚而去,源源不斷的聚集、凝固,形成一層無比堅實的漆黑冰面。
而頭頂的海面就沒那麼多講究了,頂多是從深藍變成了淺藍,彷彿形成了一間由晶體構築,上下透明的宮殿。
相對而言,亮度提高了不少。
至少沒了之前的那種陰森晦暗的鬼屋氣氛,多了點陽光與朝氣,讓人心情愉悅。
“這地方不夠智能啊,差點事兒。”
“也就勉勉強強。”
陳冕不是那麼挑刺的人,砸吧着嘴瞧了一會兒,算是差不多接受了。
看來這地方和夢境終究是有點差距,做不到真的心想事成,只能完成大致的命令,而且完成度十分有限。
直到腳踏實地,他才安下心,繼續低頭觀察自己指尖上連接的那根彩色絲線。
順着絲線延伸的方向望去,就見這根細微卻堅韌的絲線,一直從他的指尖蔓延到天空上那片模糊的光亮里。
陳冕撥弄了兩下,沒什麼感覺。
“這東西怎麼用?”
他思忖着,伸手拽了拽。
只是這麼輕輕的牽拉了兩下,遠處的天空中卻驟然浮現起一道道如同巨石墜入水面般的重重波紋,
一層層褶皺漾起千層水浪,遠遠能聽到來自天空的轟鳴。
陳冕嚇得肝兒一顫,立刻就放手了。
“怎麼回事?”
就在他輕輕拽動的那一瞬間,腦中忽然浮現起一道陌生的少女身影。
那女孩蹲坐在狹窄的牢房裏,白髮紅瞳,身材纖細,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此時正向高處的窗口眺望,不知在想着什麼。
柔弱、孤獨、惹人憐惜。
“難道說......”
在腦中映現出那道少女身影的一瞬間,陳冕心中就生出一種莫名的確信。
“我能把她拽進來?”
一想到這裏,即便不當人子如陳冕,也不由生出了幾分猶豫。
仔細想想,這種行為似乎不是很道德。
孤男寡女、共處密室、暗無人煙、衣不蔽體。
這多危險啊!
但凡他一個不注意,那緊跟着豈不就該是乾柴烈火、十月懷胎、怒摔阿斗?
什麼經典地下室?
想着想着,陳冕的臉色不由變得肅然,義正辭嚴:“為了我的人身安全,在這種緊急時刻,暫時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不過,無論怎麼說畢竟是在陌生人面前,防人之心不可無。”
想了想,陳冕調整了一下身材特點,墊高腳底、收緊褲腰、加裝墊肩,身上又化作一套看似貼身的對扣西裝,臉上則覆蓋雪白面具,連頭髮都染成白色,而後裝模作樣的施施然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
像他這種專門開神秘空間的,多少得有點大佬的派頭。
等到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他才用力的一拽。
那根彩色絲線輕輕牽動。
驟然掀起驚天波瀾,席捲渦旋。
......
鹽湖市,天體之音教堂。
禁閉室。
“噹啷。”
鐵門下方專門用於遞送餐盤的小門被粗暴推開,外面響起粗魯的暴躁女聲:
“伊奈,醒了沒!”
“吃飯了。”
一個邊緣粗糙的木籮筐被塞進來。
裏面裝着三塊硬得像磚頭一樣的黑麵包,旁邊還有一壺熱水。
禁閉室里的少女雙手捧着接過籮筐,聲音綿軟而溫柔:
“謝謝你,瑪麗女士。”
門外的女人沒應聲,邁着沉重的腳步遠去。
被稱作伊奈的少女則抱起那滿噹噹的籮筐,滿臉微笑的隔着那扇鐵門揮手。
離地面約兩米高,只有兩個巴掌大小的柵欄窗里映入午後陽光,被鐵柵欄分割的光亮映落地面,似乎能除去這狹窄房間裏氤氳的霉味,那也是這漆黑房間裏唯一的光明源頭。
窗外響起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整間禁閉室只有約莫四五平米大小,除了一張空蕩蕩的木質床鋪以外,只有一根泛起斑駁銹跡的黃銅自來水管,下面是木質的洗臉盆,再側面一米,就是水泥打底的蹲便器。
這種狹窄幽暗的房間,在人們的往常印象中,總是與臟污、惡臭、發霉掛鈎,尋常人居住其中,恐怕沒幾天就會患上幽閉恐懼症。
但是這裏卻不太一樣。
儘管仍然狹窄、陰暗,但整間屋子卻被打掃得儘可能乾淨,連牆壁上原有的黴菌都被連着牆皮鏟掉,與原先那惡劣的景象截然相反。
被關在禁閉室內的伊奈也似乎沒有低落、消沉的情緒。她像小鹿一樣雀躍着踮起腳,端着木籮筐坐到床邊,口中哼着輕快的曲調。
窗外嘰嘰喳喳的叫聲也變得激動起來,兩三隻巴掌大的麻雀順着窗口空隙飛進牢籠里,乖巧的排排站到少女的床頭柜上,像在等待什麼。
“你們也餓了吧?”
見狀,伊奈溫柔的笑着,用那雙赤紅的眸子注視鳥兒,手中則動作熟練的將黑麵包掰斷,從中撕開一段段放到床頭柜上。
見它們吃的歡快,女孩才將那碗熱水端出來,一邊捻着一截黑麵包泡軟,一邊像是與友人閑聊般絮叨着:
“瑪麗女士總是這樣~”
“明明是很好的人,但卻總要裝作一副粗魯的模樣,非讓育兒園裏的孩子們都怕她,聽她的話。”
“那天我都看到她去給小埃爾文掖被角了!”
“莉莉婭大修女也是。”
“她總是一邊對我喊着‘下次你再說這種忤逆神聖的言論,我就要通報裁判所啦!’,一邊還把我關到禁閉室里,到處讓教堂里的修女們封鎖消息。”
“她們呀,就是太固執了。”
少女嘟嘟囔囔着,將軟掉的黑麵包塞進嘴裏,軟綿綿的腮幫子都被撐得鼓起來,像是準備過冬的小松鼠。
鳥兒嘰嘰喳喳的吃着麵包屑,完全沒有理會被關了近十天禁閉,只得獨自一人嘮叨着,上演單人情景劇的少女。
“什麼?那我為什麼還要跟她頂嘴?”
“我就是覺得教義寫的不對啊!”
“為什麼提出神明的錯誤,就是不可饒恕的褻瀆呢?神就不會錯嗎?”
正說著,少女從籮筐底部捏起一根有些發黑,只有約莫指頭長短的短棍。
那是一根富有鹽湖市風格的腌制臘肉。
就是看上去放置的時間有些長了。
“啊,臘肉!”
“又是瑪麗女士放的吧?”
“等我出去了,給她做曲奇餅乾!”
“嘿嘿。”
小小的幸福讓女孩笑得眼睛都眯起,那赤紅的眸子夾入彎彎的眉眼縫隙,洋溢着溫柔的光。
她一邊笑,一邊將那段只有指頭長的臘肉也掰開,和自己那些只會嘰嘰喳喳的小朋友們分享着,吃完還繼續絮叨,沒完沒了。
那是一個如同林間小鹿一樣,無論置身何處,都彷彿沐浴在溫暖陽光下的少女。
只是在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
時間,倏忽靜止。
......
僅僅是彷彿眨眼般,甚至更加短暫瞬間內的一個閃動。
腮幫子鼓鼓囊囊,將軟嫩臉蛋塞得像只松鼠一樣跪坐在地上的女孩身體一僵,看着眼前那陌生而神秘的景象不由怔住。
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坐在沙發上的高大男人。
臉上戴着一張空白的面具。
一時間,大腦似乎沒能從禁閉室與神秘空間的轉變中滑過彎。
突兀變幻的空間,深不見底的海洋,遙遠而模糊的光亮天空,漂浮在天空之下,彷彿倒懸海帶般熙熙攘攘的各色絲線......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這位從小生活在天體之音教堂的少女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驚嚇、恐懼、荒誕、未知。
各種情緒不約而同的在心中顯現。
“咕咚。”
下意識的,她先將嘴裏的東西咽下去了。
莉莉婭大修女說過,跟別人說話之前,要先把嘴裏的東西吞掉。
而後,才聽這位如同小鹿一樣軟弱膽怯的女孩坐在地上縮着脖子,語氣小心翼翼的問道:
“先、先生。”
“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