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洛山之宴（三）
“小學時，我家庭和睦，父母舉案齊眉。”
少年在少女的眉頭勾出底線，用無名指細細摩挲，將深丹墨色搓捻挑成天青的飛角；而後再點上蔻色的朱瑅，暈染開來，抹掉眼角的鋒銳之意，讓少女平添幾許溫婉。
“可是自從你回到湯家后，我父親的生意就日漸衰落，最後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我母親更是染上了葯癮，無法自拔。不到兩年，我家分崩離析，我從小到大的妹妹甚至在醫院被鑒定出不是我父親的孩子。這都是你那個好五叔乾的啊。”
蘇鈺棠的語氣平淡無味，可是湯酒珞的纖纖小手卻不經意間握成秀拳，指甲淺淺嵌進肌膚之中。
“我知道這不怪你，酒珞。”
蘇鈺棠面無表情的掰開湯酒珞緊捏着的粉拳，用食指將微微滲出的血跡匯聚，又沾了大紅的胭脂，點在湯酒珞的眉心。
“可這畢竟是破家滅門，不共戴天的世仇。所以抱歉，我絕不給以後的我妥協和懦弱的機會。”
蘇鈺棠從風衣中取出用花梨木枝雕的簪子，輕輕將其搭在少女的耳尖，便要轉身離去。
可他再也走不掉，包子臉的小貓環抱住他的腰，死死的不撒手，梨花帶雨，浸沒了妝。
面容稚嫩的少年面色肅穆而冰冷，閉上雙眼，昂首一步一步走向來時的大門，步伐堅定而沉穩。青石的地面上漸漸映出血色的光，柔弱的少女發出嗚咽的梗哭聲，斷斷續續。明明不長的路，蘇鈺棠卻走的很是漫長，似乎走在漫無邊際的荒蕪原野，愈行愈緩。沉重的大門被推開又被關上，光照進幽暗的“森之間”又被抽離，蘇鈺棠仰首望天，春和景明。他無聲的笑了笑，渾身都突然沒了力氣，抵靠在門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年邁的流浪之人。
一門之隔的湯酒珞再也綳不住，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用力的拍打着大門，不停的重複一句話。
“棠哥，你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不知拍了多久，拍到手都沒了力氣，吼的嗓子都喑啞，徒勞無功的女孩兒終於放棄，上氣不接下氣的怪笑着扒拉着大門爬起。撐着身子搖搖晃晃的回到書房中間的大布藝椅子上，從書桌抽屜里取出剛剛在諸夏流行不久的通訊工具大鴿大，撥通了裏面唯一的號碼。
“六奶奶，我~想通了~嘻嘻~你們張家當年沒被爺爺拿走的那部分皇鏡石，我全都要。這點錢，買你那一脈幾輩子的榮華富貴，很划算哦。還有，讓小影帶上晚服和頭面，來森之間為我整裝。”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邊的蘇鈺棠此時已同自家的便宜師傅對弈南窗，共飲香茶。
“還是心疼吧。”
陌淵用茶撥浮了浮茶沫，看着已經初步練就喜行不露於色的蘇鈺棠，暗道年輕人還是太年輕氣盛，只知道控制表象，卻不注意關鍵信息往往於微末處發跡。是他日少說也能和自己對打兩百手的徒弟，今日不過一百三十餘手便已頹勢盡顯。罷了，今日就讓師傅在你傷口上撒把鹽，贏了快快多開幾局，畢竟，徒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能贏棋的日子也快到頭咯。
“不是。”
“你看你，還嘴硬上了。”
“真不是。”
“沒事兒，師傅都懂。”
“真不是，我只是在想，諸夏怎麼會有像你這樣不要臉的大叔，死纏着無依無靠的未成年要收人做徒弟，還什麼陰招都使。”
“哎，你這話可就不對了。
想當初我剛回洛商市那會是哪個小屁孩腆着一張臉屁巔屁黏着本大爺轉啊？要不是那年師傅給你介紹的路子，你和你妹妹這會兒都該上工地的上工地，下海的下海咯，還能上學？這年頭北東那些幹了好幾十年的大老爺們都還得拖着自家婆娘下海撈魚求生呢！”
嘴上說著不相干的話，陌淵說著說著咧着的嘴卻變成了平角，最後輕輕嘆了口氣。
“這都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你給我推薦的穆隊長這幾年可謂是官運亨達，三連跳，下個月就該改口叫洛商市執法局穆局長了。整個南川也是煥然一新，什麼雞鳴狗盜的小賊還有，可是賭坊，花樓，暗房子這些一大堆的陰暗產業可是都沒了。要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險進出那些黑惡場所，穆局能一打一個準兒？”
陌淵白了蘇鈺棠一眼。
“得了吧你，你爸媽都比你嫌疑大，江湖人稱雌雄掃把星，被吊沙袋裏捶了好幾次好吧。後來道上的人都不敢惹，惹了不到三天關門大吉。”
這話屬實是戳到了蘇鈺棠的痛楚，他始終無法接受的就是妹妹被父母趕出家門——只憑一張醫學證明，十年骨肉親情，卻敵不過一張紙，真是可笑。因此，蘇鈺棠暗戳戳將本來掏到一半的錢又壓回了兜底，茶也不喝了，棋也不下了，支棱起右手托住下巴望向林間山澗。末了輕飄飄來了一句。
“唉，要是大叔你的棋力也有你口才這麼犀利就好了。”
陌淵也不惱，呵呵一笑，捏着白子仔細觀察棋局，半晌才道。
“是我送緩羽的那件禮服吧。你沒臉沒皮不要緊，女孩子家家的可不行。你不曉得，緩羽為了這個酒珞姐姐的及笄禮可是下了大功夫，從無到有，練花燈里的《龍雀》可是練了整整九個月哦。最苛刻的藝術大師見了估計都挑不出毛病，再來一句老天爺搶着喂飯吃。她值得一件顧繡的清砂。”
蘇鈺棠扯了扯嘴角，沒想私事到自家妹妹這一年來也變得和自己一樣鬼鬼祟祟的，也不問自己的“私事兒”了，搞他還以為蘇緩羽早戀了，原來是為在偷偷摸摸練舞。
收斂了思緒，蘇鈺棠閉上雙眼，貪婪的吮吸着山林間的新鮮空氣，將肺中的濁氣排空。再次睜開雙眼，目光如炬。雙發皆起身再次互禮，再次落座後攻伐交錯，落子如飛。
不到半刻，風雲激變，蘇鈺棠落子，單官收盡，陌淵投子認輸。
蘇鈺棠長舒一口氣，與中盤開局不久便到來的湯酒珞的父親點頭示意后便徑直離去。
湯圓身着素色長跑，看着棋局嘖嘖稱奇。
“妙手回春，真是妙手回春。”
陌淵則站起身，平眺遠方，眼中好似星河流轉，哪還有同蘇鈺棠插科打諢的市斤中人之樣，妥妥的高人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