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萌芽
一入佛門深似海,從此紅塵無故人。碧緣寺在山林之中不受世俗侵擾,享一方寧靜。
登上碧緣寺的山路崎嶇高險,樓其懷拄着一根樹枝顫顫巍巍的朝山上而去,跋山涉水走了半個月,到了碧緣寺山腳下已是精疲力盡了,再往上爬到半山腰差點要了他半條命。
烈日之下,樓其懷坐在石階上大口喘着粗氣,望了一眼看不到邊際的石階,他搖了搖頭。這大概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吧,拄着樹枝站起身來,一鼓作氣繼續往上爬。
半晌后,他終於看見了寺門。他擦了擦額間的汗,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氣息,又整理了一下皺皺巴巴的衣服,抬起手輕輕叩了叩門。
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小尼姑前來開門,見了樓其懷先是有些詫異,隨後雙手合十點頭道:“施主。”
“小師父有禮,在下是特意來此尋一位故人,不知小師父能否容在下進寺尋找。”
“寺中修行之人皆在入寺時就與紅塵斷緣,施主還是請回吧。”小尼姑說完便關上了門。
可樓其懷哪肯放棄,乾脆就坐在寺門口不肯走了。他隔一會兒便敲敲門,可卻依舊無人來開門。
眼看着日落西山,還是沒人理他。樓其懷實在太困了便倚着門框睡著了,好在現在還是夏日,雖然是在山上但也不算特別冷,最煩人的還是蚊蟲。
就這樣睡了一宿,第二日他還在睡夢中幻想着和楚玉纖相遇就感覺身子突然失去了重心,整個人往後一仰便驚醒了。回過神來抬眼一看,眼前的是一位年邁的老婦,想來應該就是主持了。
樓其懷一個激靈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頷首說道:“您便是碧緣寺主持吧,在下……”
“施主,貧尼聽聞施主到此是想見故人,可能否相見也得看看故人是否想見你。世間若人人都能輕易見到想見之人,那便無須相思牽挂了。不過相信由此一夜,施主心中應該也有答案了,有些事強求不得,施主請回吧。”主持勸道。
霎時間,樓其懷的心情跌入了谷底,他知道楚玉纖恨着他,可如今就連見一面她都不肯嗎。
“主持,在下從前做了一件錯事,害了一個女子的前半生。如今只是想用後半生來彌補她,若她不肯原諒我,那我便賴在此處直到她肯見我為止。”
“施主又何必執着?”主持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如此,施主便入寺尋找吧,若你二人有緣相逢,那便是天意。”
“多謝主持!”樓其懷滿懷感激的道過謝便進入了碧緣寺。
碧緣寺建於山中,但寺內不算小,地勢也是錯落有致,就算他把整個寺廟都轉一遍也不一定能與楚玉纖相遇。無奈之下他便開始一間一間的尋找,凡是遇見一個尼姑他就一邊行禮一邊努力辨認,生怕錯過了楚玉纖。
他看着那些抬着木桶下山打水的尼姑,還有打掃院落的尼姑便鼻頭泛酸。楚玉纖本是千金貴女,卻因為他背負污名來到這兒受苦。
思及此,他的心更加糾結,拖着酸脹的雙腿不停地尋找,可即便他不放過每一個角落的將寺廟轉完也沒有見到楚玉纖。
樓其懷失魂落魄的走到了正殿,端瞧着高台上供奉的佛祖跪了下來。
“當年若非我糊塗愚蠢也不會讓她花一般的年紀便至此落髮清修,都是我的錯。可我已知錯,天意卻不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纖兒,從前是我不好,怨了你十數年。我知你心中恨我,哪怕你打我罵我都好,可為何就是不肯出來見我呢?”
大殿內室中,一位容貌清麗卻悒悒不樂的尼姑正側耳聽着他的懺悔。
“無絕,你還是不肯見他嗎?”主持問道。
“我是恨他,可這些年我早已放下了。見或不見也沒什麼區別了。”楚玉纖微紅着眼睛說道。
“本是心結未解,何必互相折磨,不如出去一見,也好彼此釋懷放過。”主持說完便走了。
樓其懷想起年少時與楚玉纖的初遇,那時他們二人是那般的歲月靜好,秋月春風都不及她一抹笑容。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
這時,殿內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他循聲望去,是她?
“纖兒。”樓其懷難以置信的看着她,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般明艷,只是經歷了歲月蹉跎,那氣質已經沉澱如山間清風,微涼清冷。
“貧尼法號無絕。”楚玉纖看到這張臉,還是總能想起當年他無情決絕的模樣。
“無絕,你終於肯見我了。”他緩緩站起身,一步步靠近她。
“施主如今已見到了我,那便請施主速速離去吧,莫要在寺中繼續叨擾。”
“我知道從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在你懷孕時和別的女人苟且,不該在傅氏構陷你時不相信你,不該與你和離不該放你走。纖兒,我真的知錯了。”
楚玉纖看着他那雙已濕潤的眼眶,心頭微微顫動,“前塵往事早已隨着我入寺門之時便煙消雲散了,我已不再計較,施主又何必念念不忘不肯釋懷?”
“如何能忘?年少愛慕,那時你我優遊歲月,成雙成對共許一世相伴。纖兒,和我回去吧,我們的翊兒如今已經高中探花,瀟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眉眼也愈發和你相似。你就不想見見她嗎?”
提及一雙兒女,楚玉纖的心動搖了,這麼多年她最牽挂的就是玄翊和瀟兒。似乎是看出了楚玉纖的猶豫,樓其懷趕忙乘勝追擊。
“只要你跟我回去,你怎麼懲罰我都行。”
楚玉纖一雙靈秀的眸子看着他,“當真?”
“當真!”
要麼說生命在於運動,樓其懷算是深切感受到了。他在山腳下站定,擼起了袖子,每踏上一個台階他便行一個叩拜之禮。
“若你能從山腳下,一步一叩首走上來,求得佛祖寬恕,我便同意與你回去。”
半個時辰前的樓其懷聽后沒有半分猶豫便跑下了山,他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他望着鱗次櫛比的石階,回想着過往所做的錯事,他對不起的不僅是楚玉纖,還有瀟兒,他虧待了這個女兒十幾年。
夏日的白晝很長,可對於樓其懷來說卻太短,一下午的時間,他才走了一半的路。好在今晚的月色還算明亮,映照着石階讓他繼續一步一叩首的走上去。
楚玉纖躺在被窩裏輾轉反側,不由得有些擔心,山路本就崎嶇,現在天色已晚,若他失足掉下去那便是她該悔過了。
她穿好衣裳,拿着燈籠踏出了禪房,輕輕推開寺門,並未見到樓其懷的身影,心中實在擔憂便動身下山。在寺廟修行多年,她的體力要比樓其懷好得多,沒多大一會兒便遠遠地瞧見了正在氣喘吁吁,一步一叩首的身影。
楚玉纖的嘴角微微上揚,在傅氏沒有出現之前,他也是這樣對她言聽計從的。
而石階上的人實在累得夠嗆,叩完首后便癱坐了下來。他取下了腰間的水壺,輕抿了一口,數日來的體力消耗讓他有些吃不消,可他從未想過放棄。休息片刻后便準備繼續上山,可能他往上瞧去,卻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姿。
“纖兒,夜深露重,你怎麼來了?是擔心我嗎?”樓其懷笑着問道。
“我只是來看看你有沒有偷懶。”楚玉纖心裏擔心他,卻還是嘴硬不肯承認。又往下走了兩階坐了下來說道:“還當自己是二十歲的小後生嗎,也不知道量力而行。”
樓其懷也坐了下來,卻沒敢和她坐在同一階,“我已經老了,可你還是那樣的明艷。歲月當真對美人格外善良。”
“你別以為說兩句好聽的就能免去一步一叩首,歇會兒便得繼續上。”楚玉纖冷言道。
“好,答應你的,我一定做到。”樓其懷說道,“晚上起風了,你快回去睡吧,明早我便能上去了。”
“在寺中這些年,白天忙忙碌碌的,只有到了夜晚的時候才會想起往事,所以常常難以入睡。”楚玉纖握着手中的燈籠,手忍不住的攥緊。隨即又神色如常的看向樓其懷,“正好今日閑來無事,我便在此監督你。”
“纖兒,對不起,我早該跟你說對不起的,只是這一聲道歉遲了十一年,細細回想這些年,我真的做錯了許多事。當年我聽信小人讒言與你和離,又因為對你的怨懟而冷落疏遠瀟兒,如今我知道了真相,卻再難彌補從前的過失,只想往後的日子加倍對你和瀟兒好。哪怕你們一直恨我都好。”
樓其懷望着皎皎月光,想起這些年傅氏對瀟兒的刻薄和自己對瀟兒的漠視,心裏就一陣酸楚。
“翊兒早已在信中告知我這些年發生的事了,最可憐的還是我的瀟兒,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楚玉纖忍不住的掉下了眼淚。
“她應該,很惦記你。”
樓其懷回過身來望着她,二人四目相對,浮萍半生驚回眸,往事雲煙莫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