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南有少年

江南，初春。

揚州城中，行人如織，商旅遍地。沿街小販的叫賣聲，過往顧客的還價聲，小孩的嬉鬧聲，遠處書院的讀書聲，都混雜在一起，彰顯着此地的繁華。這便是大齊最為富庶之地--揚州。

“哥哥，這裏好熱鬧啊。”一輛簡單到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馬車中，一個小姑娘悄悄露出毛茸茸的小腦袋，好奇地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地方。

小姑娘皮膚白皙，杏眼靈動，五官精緻。說話時，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馬車內的男孩子。

男孩子是蘇曦的哥哥，蘇瑾。蘇瑾今年十一歲，劍眉星目，身姿挺拔，看着賞心悅目。然而，性格偏冷，不愛笑，話也很少。僅僅是隨意地坐着，就給人一種高嶺之雪不可褻玩之感。

蘇瑾聞言，並未說什麼，只是微微抬眸看了蘇曦一眼。然而，看着妹妹歪着的小腦袋，他心裏不自覺地軟了幾分，一向淡漠的面龐也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柔和。

蘇曦看哥哥沒有理她，也並不在意。哥哥一向如此，不喜言辭，關心都藏在一舉一動中。

她再次扭頭看向窗外，思緒卻已飄遠。

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八年了。前世，她帶着一點遺憾離開，從未想過，自己竟有機會實現那時的心愿。

她在前世念念不忘的那本書里的世界，開始了新的一生。

她成為了鐘鼎之家--蘇家，最小的女孩子，蘇曦。

蘇家是本朝的名門望族，亦是百年書香世家。祖上有從龍之功，幾百年來，更是人才輩出。蘇曦的祖父蘇長風，是當今皇帝齊明帝的老師，如今雖然並未擔任官職，但上至齊明帝，下至普通百姓，皆稱其為帝師，頗受尊敬。

蘇長風有兩子，大兒子蘇浩然，也就是蘇曦的大伯，是吏部尚書，掌管官吏的任免調動。小兒子蘇慕辰，也就是蘇曦的父親，五個月前被調至揚州任刺史。

蘇曦的大伯母李婉清，是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將蘇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為祖母減輕不少負擔。蘇曦的母親崔淺雪，與蘇曦父親的蘇慕辰，皆是隨性洒脫的性子，二人平日吟詩煮茶，感情融洽。

蘇家人皆重情義，且家風清正，故而，幾代人幾乎都沒有納妾。蘇府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老大蘇雪與老三蘇睿，是大伯蘇浩然的孩子，老二蘇瑾和最小的蘇曦，則是蘇慕辰的孩子。

蘇慕辰被調任到揚州，揚州距京城長安有些遠，任職時間也很長，蘇慕辰打算等着妻子兒女一起去。然而，蘇慕辰和崔淺蕪擔心一路上舟車勞頓，且到揚州后，二人既要收拾宅院，又要處理接任的各種事宜，恐怕無法顧及兩個孩子。因此，夫妻二人先出發，到揚州安頓好后，再派人接兩兄妹。

故而，直至今日，蘇曦與蘇瑾才到達揚州。

馬車經過熱鬧的街道后，緩緩行至一處宅院，蘇慕辰和崔淺蕪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馬車停下后，蘇瑾率先下車，然後轉身將妹妹從馬車上抱下來。

“曦曦累不累？餓不餓？一路上可有不適？”蘇慕辰拉住蘇曦軟軟的小手，笑着詢問。

“不累的，哥哥將曦曦照顧得很好，一路上還帶曦曦吃了好多美食呢。”蘇曦看着許久未見的爹娘，臉上是滿足而快樂的笑容。

“阿瑾好像又長高了，不過清瘦了些，路上照顧妹妹辛苦了。曦曦倒是沒什麼變化，一路上沒少讓哥哥操心吧。”崔淺蕪看着許久不見的兩個孩子，有些心疼，又有些欣喜。

“才沒有呢，曦曦很乖的。不過，哥哥確實很辛苦呢，回家后曦曦要給哥哥好好補補。”重來一世，蘇曦不知有多感激。遇到這麼好的一家人，她更是無比滿足。

父母很愛她和哥哥，將關心、鼓勵、耐心都毫無保留地給他們。

哥哥看起來冷冷的，卻會為她的生辰精心準備禮物，會在她有危險時站到她面前，會在她生病時一直守着她。關心的話他從不說，關心的事他都做。

這麼好的家人，蘇曦無法不去愛他們。她在家人的溫暖中漸漸變得開朗活潑，學着關心別人，學着表達自己的情感。她不再孤獨，不再覺得世事無趣。她有了眷戀的人，有了真正愛她的家人朋友，有了好好活下去的意義。如今的她，自信驕傲，明媚快樂，再也不是前世那般毫無生機的安靜和沉默了。

蘇瑾聽到妹妹的話，眼裏漾起淺淡的寵溺。妹妹，是真的很乖啊……

新宅子是個典型的揚州園林，名喚景園。迴廊曲折，景色幽深，假山怪石、竹林花樹相映成趣，樓台在一片蔥鬱中若隱若現，趣味無窮。行走其間，只覺心神蕩漾，餘味悠長。

蘇瑾住處喚作雨竹院，蘇曦住處名為聽雨軒，相隔不遠。蘇慕辰、崔淺蕪則住在稍遠的陶怡居。

“阿瑾和曦曦先回自己院子休息會吧。”崔淺蕪看着有些疲累的兒女，有些心疼。

“好，爹，娘，哥哥，曦曦先回去休息了。”蘇曦說完，跟着春竹和冬梅走了。

蘇曦有四個大丫鬟：春竹，夏蘭，秋菊，冬梅。春竹機敏，親和力強，擅長打探消息；夏蘭細膩，心思玲瓏，應付人情世故；秋菊活潑，單純善良，幫忙梳妝打扮；冬梅聰慧，頭腦靈活，打理鋪子生意。

此次，她在揚州有些安排，便讓春竹和冬梅隨父母一起，先到揚州。

聽雨軒。

院子裏的一草一木，皆是按照蘇曦的喜好來佈置的。院子的正中間，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鬱鬱蔥蔥，如同一個巨大的傘蓋，留下一片清涼。

“堂下梧桐樹，清陰欲滿簾。”蘇曦輕輕呢喃着，嘴角是愉悅的笑意。

邁步進入屋內，溫馨舒適，亦是花費了不少心思。

“冬梅，鋪子情況如何？”蘇曦坐在軟榻上，接過秋菊遞過來的花茶，漫不經心地問。

“小姐，原在江南的鋪子，賬目已清查過，大多數並無問題，個別隱瞞不報者已經辭退了。至於新鋪子，已經在籌辦了，再過一兩個月，便可正式開張了。”冬梅如今，也不過十三四歲，卻已將各處生意打理得有條不紊，用人更是眼光獨特。

蘇曦滿意地點點頭，“辛苦啦，今年各鋪子賺的銀子分你一成。”

“謝謝小姐！”冬梅眼睛亮晶晶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小姐的鋪子上百家，而且生意很好，一成的銀子，已是常人不敢想的數目。

其他幾個丫鬟聽后，雖有些羨慕，卻並無不滿。要知道，小姐的鋪子遍佈大齊各地，上百個鋪子的賬目冬梅都要一一過目。今年江南一帶生意擴張，冬梅更是四處奔波，忙得連吃飯睡覺都顧不上。

這個世界，偶有不公。但是，大多數的時候，那些認真努力的人，都不會被辜負。

“你們也辛苦了，今天剛搬到新住處，都有賞。大丫鬟每人五十兩銀子，小丫鬟每人二十兩銀子。”蘇曦看着小丫頭們，眼裏有細碎的笑意。

眾人聞言，俱是欣喜，“謝謝小姐”。

蘇曦又與幾人說了幾句閑話后，有些累了。

“好了，春竹留下，其他人先去休息吧。”

等人都走後，蘇曦卻並未開口，低着頭看不清情緒。

許是想到什麼，蘇曦斂了斂眼眸，手指微微捏緊。一向隨意的她，竟有些緊張。

許久，她才開口，聲音有些啞，“春竹，消息打聽得如何?”

春竹聞言，頓了兩三秒才回話，“小姐，我打聽過了。揚州城附近，有個村子叫桃花村，村中有一少年，名叫顧懷九。顧懷九今年十歲，他的父親在他三歲時就已過世。如今，他和他的母親張君雅相依為命，兩個人只能靠張君雅平日做些綉活維持生計。村子裏的教書先生憐惜顧懷九，允許他在學堂讀書，每日負責打掃學堂，並幫先生做些簡單的活，抵消學費。傳聞此人自小就十分聰慧，頗有才華，五歲做詩，七歲成文。樣貌，也是極好看的。”

春竹說完后，心裏也有些不解。當初小姐讓她先到揚州，什麼任務都沒有交給她，只是讓她打聽一個人。此人家住桃花村，名喚顧懷九，大約十歲。還特意叮囑她，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曉，蘇慕辰和崔淺蕪也不可。

春竹那時便覺奇怪，小姐怎會認識揚州的人。更不明白，此事為何要瞞着其他人。打聽清楚后，更是驚訝，竟真有這個人，和小姐所說線索都一一對上了。不過，好奇歸好奇，她並沒有多問什麼。她知道，她家小姐自小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做事有自己的主見。小姐讓查這個人，自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小姐，桃花村距離揚州有些遠，我擔心被二爺和夫人察覺，所以並未親自前去。”春竹想了想，補充道。

“沒關係，你先下去吧。”

“是。”春竹不知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她竟覺得，小姐一向平靜的聲音，有些顫抖。

蘇曦微微失神，那個少年，果真在這個世界，和她在同一個世界。

在她還不會說話時，就隱隱從家人還有小丫鬟們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這個世界的樣子。然而，知道的越多，她越是心驚。皇帝、年號、祖父的名字身份、大伯和父親的名字官職，以及一些身居要位的官員名字，竟都和她當初看的那本書對應上了。她有些開心，有些激動，又有些害怕。怕這一切都是假的，怕這些都是巧合，怕其他的都存在，唯獨不見那個少年。

後來，她想去找那個少年，但是，江南太遠了，她又太小了。

她就努力地學習武功，這樣，將來可以走很遠的路去見他，也有能力很好地保護他。

如今，她真的找到了那個少年。他們不再隔着一本泛黃的書籍，不再是局外人和書中人的關係，那個少年也不再只是她睡夢中模糊的影子。而是，與她隔着遙遠卻又真實可觸碰的距離，真實地活在這個世界。

蘇曦的心裏，是難以言說的歡喜。幾千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如今有了歸處。她沒忍住，彎了彎嘴角，笑着笑着，眼裏卻溢出了淚水。

顧懷九啊，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你。

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我要你這一生，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顧懷九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個女孩子，為他流淚，為他難過，為他不值。

那個少女，四五歲就開始習武，風雨無阻，從不停歇。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走很遠的路去見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

無關喜歡，只是，想要努力地保護一個人，想要努力地守護心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