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說不彙報就不彙報,送王欽川離開以後,原榕把餐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一遍,回屋的時候在原清濯房門前定了定,還是沒能推門而入。
只要原清濯房門是緊閉的,且裏面沒有一點聲音,原榕絕對不會走進去。
這是原清濯在高一結束的那個暑假帶給他的深刻教訓。
那天之所以推開原清濯的房間,原因很簡單:媽媽在廚房切了很多水果,讓原榕去叫哥哥一起下樓吃。
原榕敲門叫人,裏面沒反應。
他又接着敲,一邊敲一邊喊:“哥?”
回應他的依舊只有沉默。
原榕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耐心漸失,以往原清濯從來不會讓他多等,房間也是任他進的。可自從哥哥上了高中,兩人的共同語言少了好多,漸漸地也不再一起上下學,日常交流也越來越少。
本來他再多敲幾遍,或者多等一會,甚至乾脆不管他自己一個人下去吃水果,這件事也就罷了,可他聯想到最近原清濯對他疏遠這件事,莫名有點生氣,便在外面高聲說:“哥,再不理我我可就進去了啊!”說完,他直接推開了門。
原清濯的房間乾淨而整潔,空氣中飄着淡淡的清香,暖風拂面,吹在身上令人發癢。
床上沒有人,被子也沒有睡過的褶皺,視線左移,靠窗的書桌前,原清濯正背對着他伏在書上睡覺。
窗戶框出一幅太陽漸漸落下的小景,風吹着金色的窗帘不住飛揚,斜織的玫瑰色日光在書桌上打出田字格的形狀,把少年清瘦修美的背影罩在朦朧的光暈里。
原榕看得有些發愣。
他知道自己的哥哥長得很好看,所以從不在外人面前掩飾這種驕傲與自豪。但此時此刻,他覺得原清濯的好看已經升格了,簡直像是從畫裏走出來人一般,就連幾筆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的背影都讓人那麼驚嘆。
原清濯是一個代表美的符號,陡然間便讓原榕生出某種難言的距離感。
他覺得自己大聲呼吸都是罪過,於是放輕步子走上前,悄悄觀察起原清濯的睡顏。
原清濯枕在手臂上睡得很熟,腕骨輕輕壓着一本打開的詩集。他只露出了半張臉,長長的睫毛壓在眼瞼下,往上走是峻挺的眉骨。淡緋色的薄唇微抿,往下走是流暢如雕刻般的下頜與凸起的喉結。不知是不是在做噩夢的緣故,他皺起了眉。
原榕一邊看着他,一邊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結,感受到明顯的起伏后才滿意地放下來。
大概是太累了,所以原清濯才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他的身邊放着好幾本高中課本,書包也隨意地丟在書桌腳下。
原榕早就好奇他每天在高中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了,可惜自己和原清濯差了兩屆,只能像現在這樣偷偷看着解饞。
不過沒關係,再過不久他也是個高中生了。
原榕抽出幾本書翻看了一會兒,數學書上那些奇怪的符號看得他頭痛,接着,他輕輕抽出原清濯手下壓着的那本書,原來是一本博爾赫斯的詩。
那時的原榕根本看不懂這些詩句的含義,他只知道這本書是媽媽在雜誌社工作時的珍藏,後來和爸爸一起做了生意,這些書全部留給了原清濯。
他讀了一遍,仍然覺得晦澀難懂,伸手隨便往後翻了翻,忽地看到一頁夾在裏面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原清濯寫的字。
那些字翻來覆去只有兩個:原榕。
剛開始,字體還算遒勁漂亮,越到後面越能看出書寫者的煩躁與不安,字體越來越大,越來越潦草,越來越用力,像是要把紙背穿透才甘心。
可是,為什麼紙上的名字全是他?
僅僅是一篇字,已經讓當時的原榕感到震驚與害怕了。他不知道為什麼原清濯要這樣寫自己的名字,看上去像是把他當成仇人了一樣,好可怕。
原榕正愣在原地,身前的少年忽然動了。
他看到原清濯睜開眼,混沌的眸光落到他臉上,先是怔了怔,隨後聚焦,凝結,眼神變得深暗。
“哥……”
原榕嚇得後退幾步,不知道該做什麼解釋:“我,我不是故意的……”
原清濯緩緩站起身,面無表情攥住原榕的手腕,半垂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詩集和紙,以一種古怪而憤怒的語氣質問:“又是你?”
原榕抬頭去看他,夏日裏刺目的夕陽激得他視線中漾出暗色的光圈。玫瑰色的餘暉也變成火燒雲一般的燙紅,給原清濯的輪廓蒙上緋影。
什、什麼叫又是他?
原榕被嚇壞了,他直接被原清濯一把摜在牆上,脖頸也被按住,聽到他煩躁地繼續問:“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來煩我?”
原清濯那張漂亮的臉距他極近,加重的呼吸聲,低磁的話語,起伏的胸膛,以及幽深的眼神,讓原榕打了個寒顫。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原清濯。
剛剛經歷過變聲期,原清濯言語間還殘留着一兩分沙啞,或許是因為在意形象,這一年他基本不怎麼愛說話。原榕卻覺得這種聲音很好聽,經常跟在原清濯身後誇他。
往常聽起來低沉悅耳的語調,如今也讓原榕感覺到陌生。
什麼叫總是來煩他,什麼叫又是他?這段時間他們兩個走得也沒有很近啊……原榕有點委屈。
比委屈更多的是害怕,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原清濯這樣不耐煩的表情,明明以前對自己很溫柔的,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原清濯的眼神也讓他看不懂,他的雙眼中泛着赤紅色的光,映出照在原榕臉上的霞輝,其中翻滾着某種熱燙的情緒。
或許是睡得時間有點久,原清濯的指尖微微有點涼,按在原榕的皮膚上,讓他忍不住打寒顫。
那雙手越收越緊,原榕仰起頭滿臉通紅地說:“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句話勉強說完,他看到原清濯的視線倏地清明起來,彷彿昏睡中的人乍然夢醒一般鬆開對他的桎梏。
“咳咳咳咳──”原榕捂住喉嚨開始猛咳,看上去有些難受。
原清濯如夢初醒地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他,最後還是神色複雜地道:“出去!以後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
都說了對不起了,為什麼還要這麼兇巴巴的跟他說話。
原榕鬱悶不已,他抬頭和原清濯對視,看到對方眼中淬了冰一樣的弧光,不知怎麼地,心裏也來了氣:“放心,我以後絕對不會再進你的房間。”
他慌亂地奪門而出,手裏的詩集和紙頁胡亂掉落在原清濯的腳邊。
說不清到底是哪一件事導致了兄弟關係的破裂,現在回想起來,樁樁件件都有雙方不理解不配合的因素在。
那次擅入卧室事件后,原榕也給原清濯道過歉,誰知原清濯每次都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看得原榕難受。
直到第二年的生日,原清濯送給他的手錶禮盒旁多了本書。
“是博爾赫斯詩選,”原清濯淡笑,“你不是很好奇嗎?現在它是你的了,裏面還標註了你那天偷看到的……”
“原清濯!”原榕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什麼意思,諷刺他?
原榕早已忍受不了這一年來的冷嘲熱諷,他紅着眼眶把書摔在地上:“我討厭你!”
他們的關係就是在那一天崩壞得徹徹底底。
現在兩人表面和平維繫得不錯,原榕也慢慢對曾經那段美好的回憶釋懷了,人都是會長大的,有些親兄弟還會因為各種利益糾紛反目成仇呢,他和原清濯能有現在的狀態也算很好了。
所以,主動去觸原清濯霉頭的事,原榕絕對不會去做,就算原清濯准許自己進入他的房間,原榕也不願越雷池半步。
他知道自己是個普通人,勇氣是會耗光的,因為沒勇氣面對那樣的原清濯,所以選擇縮在安全區里時時刻刻保持距離。
原榕是個風險厭惡者。
所以他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那扇門,也沒有去索要原清濯準備的禮物,回到房間迅速洗洗睡了。臨關燈前,他怕原清濯半夜又來尋仇,還特意反鎖了門。
這一夜睡得很安穩,竟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半。
原榕是被餓醒的,他從床上坐起來,隨便套了件薄毛衣和絨褲,打着哈欠下了樓。
到了一樓,他看到原媽媽正在客廳準備午飯,順口問了句:“媽,今天怎麼沒叫我起床啊?”
“你還說呢,”原媽媽瞪着他,“今天你爸爸和哥哥都要早起,我們都吃完早餐了,你還是沒起床,我正要去叫你,結果被清濯攔住了,人家讓你好好休息。”
“原清濯早起?”原榕用手胡亂梳了梳劉海,“他早起去做什麼?”
“估計是有事情要處理。”原媽媽隨口答。
原榕:“哦。”
母子兩人在家簡單吃了頓午飯,原榕提了晚上和同學出去玩兒的事,原媽媽問也沒問就點了頭:“你的事情你自己規劃好,記得晚上回家睡覺就行。今晚我和你爸爸回老家,那邊兒更冷,你和清濯就不要跟着去了,老老實實在家待着。”
原榕聽話地點點頭,飯後主動把餐具洗了一遍,下午三四點鐘左右,他接到了王欽川打來的電話。
既然原清濯不在家,也就無所謂怎麼偷着出去了,原榕收拾好自己,大搖大擺地打開家門坐上好友叫來的車。
一見面,王欽川就往他身後看:“你哥呢,沒跟來吧?”
“今天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原榕扣上羽絨服領口,“他現在不在家。”
“那就好,走,我們直接去飯店和他們匯合。”
汽車駛出別墅區,向市中心趕去。
今晚聚會的一共有六個人,都是和原榕關係特別好的哥們,其中只有原榕和齊逾舟兩個人的成績還算不錯,其他四個人是一個賽一個的菜,每天坐在教室後面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不過這幾個人基本上都是石城富二代,完全不需要為自己做打算。
也是因為交友問題,原清濯曾在原榕剛上高中的時候說過他,可原榕沒辦法。
當年上高一的時候,他的身高開始突飛猛進,班裏能和他平起平坐說得上話的只有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幾個,久而久之就和他們熟了。大部分男生都不願意和原榕一起走,原榕只好在個高的男生裏面交朋友。
這幾個男孩子裏是有那麼一兩個不務正業的,但對待哥們兒都是絕頂的義氣,原榕覺得他們本性不壞,常常為此和原清濯對線吵架。
兩個少年趕到飯店二樓的包廂里,推開門,就見一個長相特別帥氣的男生坐直身子:“欽川,原榕,你們來啦。”
原榕對他點點頭,視線在寬闊的包廂里掃了一圈兒,落在飯桌前一個少年身上,當即快步衝上去抱住他。
“一鶴,好久不見,真是想死我們了!”
華一鶴猶豫了一瞬,隨後伸出手回抱了原榕:“先坐下吃飯吧。”
原榕和華一鶴是一個班的同學,平時在學校關係很好,好到去哪兒都要結伴而行的那種,上高三以後,華一鶴開始稱病休學,原榕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今天這場會面還是休學后的頭一回。
幾個少年坐在一桌,開始詢問起華一鶴的計劃。
“我沒什麼計劃,”華一鶴臉色略顯蒼白,精緻的五官透着陰鬱,“我現在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齊逾舟挑眉:“這有什麼呀,你只是暫時還沒走出陰影,多跟我們出來玩兒,有事別往心裏裝着,慢慢就好起來了。”
華一鶴沒否認,只是點點頭:“但願吧。”
“一鶴,你也別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王欽川遲疑地勸道,“那天的晚宴出了那麼多條人命,和你又沒關係,你完全不需要有負罪感。”
“是啊是啊,”另一個男生應和,“原榕那天晚上不也是突然生病住院了嗎,我看那個晚宴就是邪門兒!一鶴你一點兒責任都沒有。”
這句話說完,原榕臉色一僵,像是回想起什麼很不好的事。
王欽川察言觀色,見狀立馬說:“好了,都過去了,今天哥幾個出來聚,別提這些不高興的。”
齊逾舟和他一起出門招呼着上菜。
六個人在包廂里吃了頓晚飯,原榕一直照顧着華一鶴的情緒,見他狀態還算穩定,漸漸地也就不再擔心了。
吃完飯,齊逾舟神秘一笑,問大家去不去酒吧喝酒,他最近發現了一處好玩兒的地方。
眾人都沒意見,臨出包廂的時候,王欽川不小心撞到華一鶴,骨碌碌滾出幾個包好的紙符,剛剛好落在原榕這邊。
他瞪大眼睛,把它們撿起來放在手裏打量:“一鶴,這些是……”
“還給我!”
華一鶴猛地大步上前把原榕手裏的東西奪過。
原榕眨眨眼:“這些是什麼,辟邪用的嗎?怎麼看上去怪怪的,和普通的符紙一點都不一樣啊。”
倒像是招邪的。可是一鶴不是從來都不信這些嗎?難不成真像原清濯說的,開始相信這些邪里邪氣的東西了……
原榕大受震撼。
華一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疲憊地捏捏眉心:“沒什麼,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一旁的王欽川連忙上來勸他。
“今天這事兒都是我不對,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晚上酒水錢都算在我頭上,你可不能走呀,哥們兒出來還不都是為了見你,你走了我們還玩兒個鎚子。”
好說歹說一通,幾個人終於把華一鶴勸到了酒吧。
齊逾舟找的地方就在石城一中斜對面的巷子裏,前幾天連綿不絕地下了一場大雪,門口被厚厚的雪層包裹,看起來入口狹小,走進去卻別有洞天。
“我和老闆都說好了,單獨開個包間,樓上就是桌球室,還有遊戲廳。”齊逾舟帶着大家往裏走,忽明忽暗的燈光與震耳欲聾的音樂瞬間將幾個少年包圍。
“你怎麼挑了這麼個地兒,旁邊就是學校,晦氣。”王欽川擰眉。
身邊的男生撞了他肩膀一下:“你懂什麼,在這兒才能碰見同學,據說平時那些乖乖學生放學后也會來這裏玩兒,你就不好奇都有誰嗎?”
王欽川橫了他一眼:“變態。”
“真要這麼說,我們這裏面也有兩個乖乖學生啊,齊逾舟和原榕不就是?”
“齊逾舟就算了吧,他也就裝裝樣子,女朋友交得還少嗎?”
齊逾舟踹了那個男生一腳,笑罵:“去去去,還八卦到我頭上來了。”
他轉身對着原榕勾了勾手:“原弟弟,聽說這兒還能叫人陪酒呢,你想不想我幫你叫幾個過來?”
原榕:“……不是來這喝酒的嗎,別弄那些花里胡哨的,我不喜歡。”
“哥這不是看你都成年了,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拉過,”齊逾舟說,“你看看他們幾個,誰不是感情經歷豐富,只有你還在這玩兒暗戀偶像劇,高中讀三年了女朋友都沒一個。”
這些話原榕都聽得耳朵起繭了。一開始他還會被大家說得不好意思,後來乾脆看開了,沒早戀過是有些遺憾,但也並不是全然沒好處的,起碼能讓他在這件事上更穩重更認真……咳咳,沒辦法,也只能這麼找補了。
還不都是怪原清濯。
原榕抿唇不語,聽見另一個人接話:“行了,咱們和原榕不是一個畫風,估計我們在他眼裏都是玩弄感情的渣男,哈哈。”
王欽川道:“差不多得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要喝就喝,別扯這些有的沒的。”說罷便讓齊逾舟帶路進包廂。
儘管他們的身形和成年人差不多,但眉眼間還是透出幾分少年人才有的桀驁與青澀,侍者知道他們未成年,也就沒提那些亂七八糟的服務。
原榕酒量不太好,他每次都是喝個新鮮,並不是真的奔着喝醉來的,點了兩三瓶果酒以後便拽着華一鶴聊天,後面又跟大家一起玩搖骰子。
趁着他去廁所的間隙,齊逾舟和人打賭原榕今天要是喝醉了一定會有桃花運,在場的人包括華一鶴都不相信,等到原榕上完廁所回來以後,酒瓶早已在暗中被人掉了包,他開始頻頻被大家灌酒。
喝到後面,原榕沒有醉,意識還算清醒,臉頰和脖頸卻先燒了起來,那裏緋紅一片,紅中透粉,尤其是臉蛋,看上去手感特別好。
他喝多了也不哭不鬧,就是安靜地在卡座里玩手機。玩着玩着,身邊的華一鶴突然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步履很焦急。
“一鶴!誒,一鶴這是忙着去哪兒啊?”
原榕跟着起身披上羽絨服外套:“我去看看。”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包廂,王欽川也注意到他們消失的身影,轉身問:“一鶴這是喝大了?”
華一鶴走得特別快,眨眼間便擠入擁擠的人群,不見蹤影。
原榕快步走上去,不住地叫他的名字,試圖喚住他。
可惜一直追出酒吧門口都沒追上,他站在屋檐下,一邊喘氣一邊吹冷風,氣息在眼前結成熱霧,遮擋住視線。
寒風順着衣領灌進去,原榕的意識逐漸清醒,這時他忽然聽見不遠處的窗戶發出炸裂般的銳響,玻璃嘩啦啦發出破碎的聲音。
他嚇了一跳,向後退幾步遠離那片碎玻璃碴,緊接着酒吧大門被人推開,一個女生飛速奔出,身後跟着幾個凶神惡煞手持啤酒瓶的男人。
那個女孩子四處打量,一眼看到原榕,猛地撲上來抱住他。
“原榕是吧!我認識你,你快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