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蘆葦出新綠
六月的一天,陽光像金色的雪鋪滿了大地。開裂的水泥路上來往的行人手裏拎着大小不一的膠袋,這是他們從菜市場上戰鬥回來的勝利果實。
水泥路的盡頭拐彎處有一家舊書店,在這天朗氣清的日子裏,書店老闆正半躺在老爺椅上看書。
他手上拿着一本藍色封面的小說,邊看邊皺着眉頭,嘴裏喃喃道:“行吧,又是這個套路!我看算我上當!”
面前的桌子右側擺着一摞小說,最上面一本是市川憂人的《水母不會凍結》。
“三本書都用同一個詭計,要是阿加莎也這樣做,那她的作品得翻上好幾倍!”情緒來了,連書也看不下去,只好暫時將小說合上放在一邊。他把雙手交叉疊在腦後,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這結局!別說腦補了,就算叫我腦洞都猜不出來!”
對了,這位書店老闆有個外號,叫老補。實際上他很年輕,今年剛過二十六歲,姓補。這個姓氏比較少見,加上他性格老成,因此附近的人不管老的少的都開始管他叫老補。
端午剛過,經過幾場大雨的洗禮,氣溫逐漸升高,河岸邊的蘆葦冒出青澀的葉子,遠遠望去一片綠瑩瑩的博然生機。每年九月份的時候,千里蘆花霜月白,整個護城河岸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海洋。
蘆城,也由此得名。
烈日驕陽越升越高,大地反射的金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正值午後昏昏欲睡的時刻,老補吃過飯,上下眼皮也開始打架。
清風吹過,飄進來淡淡的桂花香。明明才六月份,哪來的桂花呢?老補迷迷瞪瞪地想着,眼角瞥見一道陰影倏地閃進屋裏。
他吃了一驚,瞌睡蟲也跑沒了影子。抬頭一看,來人是個短頭髮,高個子的女孩。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像極了烏漆漆的龍眼核。只是這雙龍眼核此刻卻滿是驚慌,有些喪失水分,變得乾巴巴的。
她急促地問道:“你是不……”
那一瞬間,耳內輕微的噼啪一聲,他有些聽不清,反問道:“什麼?”
女孩一臉焦急神色,再次發問:“我是問你,是不是不……”
刺啦一聲,一陣電流涌動的噪音在腦海中劃過,他疼得眯起眼睛,只覺得耳內疼痛難忍,猶如針扎。女孩時不時看向屋外,滿臉緊張,似乎有什麼人正在追她似的。她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也變得遙遠虛幻起來。
老補被這突如其來的痛楚折磨得有點煩躁,但見女孩那副着急的模樣,他依舊耐着性子問:“不什麼?你再說一次!”
女孩愣住了,滿眼不可置信的神色,雙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大吼一聲:“我沒有時間了!”
沒等他反應過來,女孩的身影竟然如水霧一般慢慢變得透明,直至消失。
他呆立當場,彷彿做了一場白日夢。
不……什麼?這是幻想嗎?
他伸出手掐了一把大腿肉,哇——地一聲叫出來,很疼,那應該不是夢。可是,這麼個大活人就在眼前消失,怎麼也不能算正常。難不成是最近熬夜多了,出現幻覺?
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通。老補自我安慰着,緩緩躺下來,瞥了一眼桌上的書,頓覺索然無味。
他將小說放至桌子裏側那摞書的最上面,腦中又想起剛才那女孩的模樣。只是,此刻那副面孔竟然慢慢模糊起來。他越是努力回想,方才那一幕在腦海中消退得越快,好像有隻看不見的手正拿着橡皮不斷地擦拭那女孩的面容。
終於,腦子裏只剩下一片霧糟糟的暗影,像是被黑色水筆塗抹過後的痕迹。
也許,真的是白日做夢吧。他自嘲地笑了,又從書架上挑出一本搞笑漫畫打發這令人睏倦的時間。不一會,有關那女孩的記憶變成大夢初醒后的迷惘,藏進腦後那一大片黑暗中去了。
夢裏不知身是客,今朝有酒今朝醉。
正如他現在的悠閑生活一般,一切都虛幻得好似夢境。前不久他還在熬夜寫代碼,如今卻可以無所事事,大白天躺在店裏看漫畫。
高考填志願時,他聽從外公的勸說,選了當下熱門的計算機專業。畢業后順理成章去了沿海城市打拚。雖然工資不低,可是長時間的加班跟熬夜讓他身心俱疲,於是萌生了辭職的想法,甚至連夜裏做夢都在跟領導提交辭呈。
一年前,他外公在出門晨練的路上出了車禍。所幸傷得不重,只是腳腕輕微骨折導致行動不便,日常起居需要人照顧。趁此機會,他乾脆辭了工作回家照顧老人,順手接了外公的書店自己經營。
十五年前,他還在上小學的時候,父母因車禍雙雙去世。這些年來,多虧了外公不辭辛勞,他才能順利上完大學。
因生性散漫,他不喜歡與人打交道。如今有了這家書店,他更加犯懶,不願意出去社交,終日躺在老爺椅上看書。
用他外公的話來說,就是“連念書的時候都沒這麼用功過!”
外公沒退休之前是高中語文老師,為人很開明,極少說教,深受學生的喜愛。前倆年退休了也閑不下來,在老街附近租了門面,開了這家書店。
店內面積不大,堪堪放下三排書架,門口位置攤着一張矮桌,擺滿了各類教輔書籍。進門左手邊是一張紅木寬桌,老補的老爺椅就擱在桌子後面。右手邊靠牆的位置擺着長條狀的桌子,可容下兩三位成年人並排坐。但是,卻僅放了一隻簡易塑料凳。
一看這佈置,就知道店主不是做生意的料,絲毫不為客戶考慮。
店內書籍品類不多,除了爛大街的外國名著外,還擺了幾本古典文學,像三言兩拍之類的白話小說。其餘均為推理恐怖類型的小說,從愛倫坡到阿加莎克里斯蒂,從阿瑟柯南道爾到江戶川亂步,從史蒂芬金到等等的其他作者,應有盡有。
當然,這是老補回來后的第一件‘壯舉’——逐漸減少教輔書的數量,補上他愛看的小說。
在這一眾的推理作家裏,唯一的女性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是他的心頭愛。因此,國內三大出版社的全集他都收集了一套,擺放在距離自己最近的書架上。
當然,這也是因為作者名字第一個字母是a的緣故。
九月份出生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處女座,書籍按照類型,其次是作者姓名首字母的順序,整齊地擺放在這三座書架上。幸好他喜歡的作者大多已經去世,所以很少需要增加位置擺放新書。
若是很不幸的迷上某個新作者,這對他來說是一件甜蜜的麻煩事。因為這可能意味着整間書店,或者大半的書籍需要重新挪動位置來為新書空出地方。
然而,他內心裏其實很樂意做這件事,畢竟他的日常除了讀書之外再無其他。偶爾動動身體做點體力活對他而言,也是一種生活的調劑。
不然這身骨頭都要退化了!外公時常這樣嘲笑他。
外公如今六十齣頭,卻熱衷鍛煉,早晚都會換上運動裝去附近的街道邊跑步。這本是一件好事,只是這蘆城雖然不大,車輛卻不少,老補經常為他擔憂。可若是要他也跟着一起去跑步,他又不願意。只有偶爾晚飯吃得過飽,他才會跟在外公身後出去散步消食。
這點小小的運動消耗終於在七中新操場落成以後得以停止。
外公沒退休之前一直在七中教書,為了便於上下班,房子也買在學校附近。
以前的七中沒有操場,就連每年新生的軍訓都要去體育館進行。兩個月前,為了趕上七中的百年校慶,這座操場終於建成。
整個學校除了畢業班,其他年級每天都要抽出兩個小時參與校慶的表演準備。男生有軍體拳表演,女生要跳廣播體操。
至於周六,學生們更是要花費整整一上午的時間來校排練,下午還要上課補習,將落下的課程追回來。
畢竟,學習是為了自己,演練則是無關緊要的面子工程。
為了畫面舒適美觀,學校要求女學生自費統一購買了演出服,原本藍白相間的校服換成了艷麗的粉色。這群女學生們一站上操場,碧綠的塑膠草坪上彷彿盛開了一朵朵嬌妍的花朵。
一旁身着迷彩服的男生群體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遠遠望去,烏壓壓一群碧綠色簡直要跟草地融為一體。若是摘掉帽子席地而坐,遠遠望過去就好像草地上長了一片黑色蘑菇。
這天周六的上午,校門大開,不少學生家長一擁而入,想看看自家孩子的風姿。老補也被外公拽着去湊熱鬧。他一向討厭人多的地方,加上曾經高中就是在這裏念的書,許多老師還記得他,每次見面總免不了一陣客套的寒暄。
這並不是因為他個人有多優秀,而是託了他外公‘職位’的福,那些老師不過是看在外公語文教師這個身份的面子上,對他比其他人稍微親熱些罷了。
走進校門,不經意間抬頭,發現天空湛藍一片,幾層薄如蟬翼的白雲鋪在上面也擋不住那碧青如海的顏色。
老補伸了個懶腰,跟着外公那看上去似乎比自己還結實的身影,笑着嘆了口氣,邁起如同千斤重的步伐往操場方向緩慢走去。
不到十點鐘,太陽熱辣辣的照在寬闊無樹蔭的操場上。老補雙手撐在刷着綠漆的圍欄網上,無聊地四處張望。
不少家長不顧勸阻,硬要鑽進圍網裏,坐在台階上看學生排練。
他們大都戴着遮陽帽,脖子上搭着用來擦汗的毛巾,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處聊天,時不時指着隊伍中的某個人興奮地叫起來——那是我兒子!這是我女兒!旁邊的同伴立刻也叫起來——長得真精神!長得真秀氣!
於是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滿足地笑了。
學生家長們興奮不已,滿面通紅。在一旁觀看的老補則微微皺起眉頭,輕聲嘆氣。他感到隱約有股熱氣正從這群激情澎湃的人們頭頂上冒出來,帶着一絲頭油跟酸臭的氣味,摻在空氣里四散開來。
見外公正在不遠處跟熟人說話,並不注意這邊,於是他悄悄地退出了這群觀賞大軍。
蘆城七中,是除了十中之外最好的高中。這幾所本地高中裏面,只有七中有初中部。所以本次參與表演的學生預估會超過三千人,真可謂舉全校之力,譜百年華章。據說校長曾放出話來,哪怕這次少考幾個大學生,慶典演練也勢在必行。
如今,中高考已經順利結束。昨天是中考的最後一天,畢業班的學生自然不用參加排練,加上剛考完試心情大好,得閑也都過來觀禮。很快,圍欄網四周被擠得水泄不通,人壓着人,不知道誰早上吃了韭菜盒子,呼出的熱氣煞是熏人。
老補微微彎着腰,避開人潮,往旁邊的籃球場走去。路過教室前的花壇時,他看見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人獃獃地站在那,不知道因想什麼而出了神。
女人伸出手,輕輕撫摸着盛開的淡黃色月季花,眼中滿是不舍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