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西山圍場紮營過後,成景帝與百官一同用膳。
宴云何坐在成景帝右手下方,錦衣衛與金吾衛分側而立,護衛陛下。
虞欽也在其中,腰架金刀,瞧着警惕冰冷,不容冒犯。
游良竟也離在金吾衛隊裏,腰上掛着那眼熟的平安符。
感覺到宴云何的視線,還衝他擠了擠眼睛。
宴云何本能地收回目光,又意識到這過於明顯,便沖游良笑了笑。
方知州沒有出席宴會,不知去了哪處,許是沒有心情用膳,獨自一人躲了起來。
又或是成景帝對他另有安排,才沒出現在宴席上。
宋文給宴云何倒了杯酒,看向成景帝左手邊第一個位置,那裏仍然空蕩,本該坐在那處之人,遲遲未來。
成景帝面露憂愁地看了眼那個位置,好似那人不來,他身為一國之君,竟是不敢開宴一般。
等了不知多久,百官們也耐不住性子,議論紛紛。
宋文湊到宴云何身旁,小聲道:“大人,姜國舅還真是放肆,竟敢叫這麼多人等他一人。”
宴云何勾了勾唇角:“他這天大的臉面,可是陛下欽賜。只不過姜乾坤究竟敢不敢接,你再等等便知道了。”
話音剛落,姜乾坤率其嫡子姜陶快步而來,這冬日裏,他竟出了滿臉的汗,行色匆匆,瞧着對宴席極為重視,只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這才來遲。
果不其然,姜乾坤一見成景帝,便高聲告罪,言明自己並非特意晚到,只是帶着姜陶巡邏了一番西山圍場,這才來遲,亦是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
說話時姜乾坤腰身挺直,面見陛下竟是連跪也不跪,極為放肆。
不僅他不跪,連姜陶也隨在父親身後,膝蓋不動半分。
而桌上的成景帝面對這囂張的父子二人,則是手按桌面,身體微傾,連聲道:“朕知姜提督良苦用心,怎會怪罪,愛卿還請入座。”
宋文對朝堂之事所知不多,還是宴云何回京后,他身為長隨必須要了解情況,才清楚一些。
雖然一直清楚,太后垂簾聽政多年,遲遲不肯將權柄交回成景帝手中,經年累月,姜黨勢大。
但他竟不知姜乾坤竟敢囂張至此,而成景帝竟然還退讓了,對他與其子的無禮舉動,視若無睹。
他望向宴云何,只見他家大人眉心微皺,顯然也對姜乾坤的無理感到不滿。
“姜國舅平日裏也是如此?”宋文悄聲問道。
宴云何嗤笑了聲:“他若這般不謹慎,姜家早便自取滅亡了,何須陛下費心。”
“那他今日為何如此?”宋文不解道。
宴云何瞥了他一眼:“這是在向陛下示威呢。”
這話說一半藏一半,叫宋文聽得雲裏霧裏,不過也不打緊,左右今日宴云何帶他來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盯緊這位國舅老爺。
姜陶坐在父親右側,瞧見酒杯竟然無酒,不由大為惱火,這些狗奴才竟敢怠慢他們父子倆。
姜乾坤面對空蕩酒杯,一言不發,只是伸手親自倒酒。
然而姜陶到底還是年輕,沒有姜乾坤的耐性。
姜陶抬手隨意一指旁邊的錦衣衛:“你,過來給我倒酒。”
被他指中的人緩緩轉身,銀綉蟒身在袍面暗光浮動,錦衣衛露出全貌,那是張叫人看了便覺驚艷的臉,卻讓姜陶頓時露出吞了蒼蠅的表情。
對姜陶來說,錦衣衛不過是姜家養的惡犬,錦衣衛都指揮使不過是狗里最聽話的那隻。
只是虞欽跟姜太后那些傳聞,讓姜陶愈發對虞欽瞧不上眼。
這些宮人仗着成景帝怠慢他們父子倆,他便要在其他地方上找回顏面。
錦衣衛從前只是皇帝御用,現在還不是要給他們姜家鞍前馬後,端茶遞水。
姜乾坤瞥了兒子一眼,隱含警告之意。
面對他的目光,姜陶瑟縮了一下,但話已放出,又如何能夠收回。
何況此時虞欽竟真動了,步至姜家父子身旁,端起酒杯,於眾目睽睽之下,行宮人之事。
文官清流們紛紛面露不屑,對虞欽此等諂媚之舉。更有甚之,有人以袖掩鼻,彷彿同這樣的人一同宴席,都會壞了胃口。
宋文清晰地聽到身旁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他膽戰心驚地望去,就見宴云何面無表情地將手收到桌下,掌中酒杯盡碎,甚至些許碎片都湮成粉末。
席間暗流涌動,成景帝好似全然不知,只舉杯邀百官同飲。
酒過三巡,宴云何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才會將目光落在虞欽身上。
虞欽安靜地站在姜家父子身後,面上毫無受辱神色,看着幾乎波瀾不驚,彷彿本該如此,這是早已習慣的事。
宴云何狼狽地收回視線,端起宋文給他換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成景帝早已藉著酒醉為由,回到營帳歇息。
宴云何本早該走了,卻留在席上,遲遲未肯離去。
直到姜氏父子離席,虞欽隨着錦衣衛一同退下,宴云何這才扶桌起身。
掌心傳來刺痛,是剛才叫酒杯割傷了的。他皮糙肉厚,都將酒杯粉身碎骨了,也只出了點點血跡。
漠然地看了眼手裏的淡淡血跡,宴云何隨意地往袍上一擦,朝帳篷走去。
姜乾坤掀開營帳,剛站定轉身,就狠狠甩了姜陶一個耳光。
姜陶杯打得有些懵了,愕然地望着姜乾坤:“爹,你這是什麼?”
“下去領十鞭!”姜乾坤冷聲道。
姜陶捂着臉,頗不服氣:“你就是要罰,也要讓孩兒死個明白。”
“我之所以不跪陛下,那是因為五軍營兵權在我手中,太后是我胞姐,便是他當年登基,都是我和太后親手將他扶上。你呢?不過是小小營官,竟也敢如此張狂,這讓我怎麼放心把姜家交給你。”姜乾坤厲聲道。
姜陶從錯愕到回神,他雖狂妄,卻沒蠢笨到連姜乾坤在說什麼,都聽不懂。
於是最後什麼話也沒說,他低頭出了帳營,自去領罰。
姜乾坤長嘆一口氣,跟隨他多年的近衛上前為他卸甲:“小公子年紀尚輕,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不知進退也就罷了,那虞欽好歹明面上為太后重用,他自鳴得意,以為這就叫那小皇帝難堪,實則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姜乾坤有些憂心道:“況且這冬狩即將發生之事,亦是那虞欽探聽而來,若是事成,怎麼說也算有功,他再瞧不上此人,都該裝裝樣子。”
近衛:“大人巡視一圈,可有發現不對?”
姜乾坤輕蔑笑道:“西山圍場果然有鬼,不過小皇帝以為憑藉那點兵力,就能圍剿五軍營,真是天真!”
“先前我還擔心消息有誤,小皇帝想在冬狩下手這消息,不過是想激我將五軍營的精銳兵馬調動到西山圍場,來出調虎離山。現在看來,消息是真,不過對方的兵力倒比我想像中的要少。”
姜乾坤沉思道:“你若是那小皇帝,這麼點兵,你要怎麼用?”
近衛垂頭道:“屬下不敢妄言。”
……
“炸了便是。”宴云何一把推掉沙盤上代表着兵力的旗幟:“以少勝多,便要借用外力。陷阱暗器,弓箭火藥,都得用上。”
宋文聽得稀里糊塗,宴云何點了點沙盤的山脈:“地處四面環山,只需提前將火藥埋入山裡,引蛇入洞,屆時再點燃引爆,巨石自然能將這些兵馬折損大半。大晉史上最出名的那場以三百兵馬,抵禦五千士兵,便是用了此計。”
“以一當百,這人好生厲害,是哪位名將?”宋文問道。
宴云何看着那沙盤:“虞公盛名,世人只知太子少師虞長恩,不知少保周山河。其實周山河也不差,只是那會天下名將眾多,他的功績在其中並不顯眼。”
“姜黨上位后,迫不及待地排除異己,為了穩固權勢,殺了不知多少名將。大晉那些年被韃靼打得節節敗退,也有姜家一份功勞。”
宴云何嘆息道:“這周少保在先太子故后,便死在一場大火之中,連帶着一家上下。”
宋文抽了口冷意:“這是慘遭滅門了。”
宴云何面色沉重:“那些將士們也不會知道,多年戰役,沒有死在沙場上,倒是死在了自己人手裏。”
宋文心中激憤:“姜賊該死。”
宴云何重新整理沙盤:“有內憂必有外患,朝堂一日不穩,便會時刻影響到邊關。只要朝堂混亂,拔了一個姜家,還會有下一個姜家。陛下恢復科舉,提拔寒門,便是要削弱世家,撥亂反正。”
宋文雖不懂這些,但他也能聽出這並非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情:“雖然陛下英明神武,但這事僅靠他這個年歲,很難做到吧。”
宴云何將軍旗幟牢牢插入沙盤之中:“誰說只是靠陛下來做,太祖、先帝、太子佑儀,還有陛下,都在致力完成此事。”
經年累月,皇位更迭。
而成景帝所做之事的底氣,是在代代皇帝的努力下,形成的根基。
宴云何看着煥然一新的沙盤:“是時候該重整旗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