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大晉,成景八年,京城大雪。
是夜,空曠的長街上,疾馳着一匹黑馬。
長隨宋文立於永安侯府檐下,手中掌燈,懷中持信,正焦急等待着。
直至聽見馬蹄聲,這才藉著手中燈籠,望向來者。
來人黑色的披風上覆滿大雪,他抬手摘下兜帽,露出面容。
與宋文對視的,是一雙泛金異瞳。
不過再定睛一看,便會發現這僅僅是因為瞳孔色澤過淺,倒映燭光,這才呈現出金瞳異像。
男人御馬疾馳而來,周身熱意騰騰,霜雪落於眼睫,化作水珠。
“大人!”宋文數步下了台階,高聲道。
宴云何利落下馬,將手中馬鞭拋給宋文,接過對方手中信件,拆開一覽,當即沉下臉色。
宋文極有眼色,問道:“可是營內出了事?”
“給事中張正入了獄。”宴云何拋下這句話后,匆匆進入府邸。
宋文聽說過張正,此人為科道言官,為人剛正不阿,嫉惡如仇。
且不畏強權,曾多次為百姓出頭,彈劾朝中官員。
如果是普通大牢,宴云何不會是這樣的臉色,宋文問道:“難道是詔獄。”
詔獄隸屬於錦衣衛旗下,在京城臭名昭著,文官清流的噩夢,號稱有進無出。
宴云何召來侍從,讓其替自己換下打濕的官服:“張正昨日上書彈劾元閣老,今夜便被帶走入了獄。”
錦衣衛拿人不稀奇,可偏偏是張正,這時機過於微妙了些。
陛下十歲登基,豈今掌政不過八年,朝廷仍被太后與元閣老一派牢牢把持。
錦衣衛本該由天子所掌,可首領一職人選,由太后直接任命。
於是五年前,陛下親立皇城司,授其執掌宮禁、刺探情報之職。小皇帝一時興起所設立的機構,如今已壯大得與錦衣衛不分上下。
本該與元閣老分庭抗禮的太后竟在此事上幫了元閣老,這可不是什麼好的徵兆。
“可要即刻通知陛下?”宋文道。
宴云何整日在御前隨駕,早已飢腸轆轆:“皇城司應該已向陛下通稟,你先弄些點心上來,用過後我得去周府一趟。”
宋文出屋吩咐了下人,回來便見大人已經換上一襲玄袍,侍從替其拆下發冠,一頭黑色捲髮散落而下,掩在兩頰。
只見宴云何眉深鼻挺,眼睫濃長。再看那雙隱泛金意的雙瞳,稱聲俊美至極也不為過。
可惜宴云何在邊疆待過數年,膚色於沙場的磨鍊下變得略深。
京中因為某種緣故,風行膚白貌美。他家大人在此事上吃了大虧,分明在未去疆場磨鍊前,在京中也是名聲極盛的美男子。
想到導致京城審美變化的那個人,宋文臉色便僵了僵,忍不住磨牙。
宴云何飲口薑茶,沖淡渾身冷意,見宋文這般臉色,問道:“誰惹你了?”
“都指揮使大人今夜又要高興得睡不着了吧,在閣老面前立了大功。”宋文譏諷道。
宴云何皺眉道:“慎言。”
錦衣衛無孔不入,就是宴云何也不能保證府中是否有其耳目。
用過茶后,換上常服,宴云何沒再騎馬,換坐馬車前往周府。
尚未行至周府門前,便見宋文面色驚恐地掀簾而入,結結巴巴道:“大、大人,好像是……錦衣衛!”
普通錦衣衛不會將宋文嚇成這樣,宋文身為永安侯府家臣,自幼同宴云何一塊長大,見多識廣,能被嚇成這樣,看來在周府門前的錦衣衛官職甚高。
他掀簾望去,先瞧見的,便是那瓷白矜貴的手,毫無血色,並未持刀,而是執傘。
傘下是一襲雪白狐裘,沒有絲毫雜毛,乃御賜聖物。
這種本該進貢到後宮的皮草,如今披在武官身上,人人皆知是誰所賜,對此嗤之以鼻,而滿朝文武卻無人敢說。
畢竟誰敢去議論太后的私事,難不成嫌活着不好,想去詔獄走一趟不成。
聽到馬車的動靜,傘面微微一動,露出那人側臉。
宋文當年在東林學院也見過幾次這位都指揮使,許是記憶淡了,如今再見,仍覺得一個人怎能生出這般樣貌。
堆銀砌玉的霜雪,不及他極盛容貌,他與雪皆美景,賞景不如賞人。
上天何其不公,給予這人驚人皮囊,漆黑心腸。
那人雙眸往此處一抬,宋文便險些沉在那雙眸之中,連魂都被勾過去了。
好在他家大人不輕不重往他背上一拍,將他魂體歸位。
宴云何下了馬車,來到執傘人身前,上下一掃。沒在那人臉上停留多久,只望着對方狐裘下所穿並非官服,便知此人來這目的不是抓人,而是拜訪。
“虞大人,此時此刻,你怎會還有心思在此處賞雪?”宴云何輕聲笑道。
給事中張正才被抓進牢裏,不應該抓緊時間,屈打成招嗎?
對方深夜在此,定是被周府拒之門外。
宴云何心知,若是虞欽是以都指揮使的身份駕臨此處,周重華就是吃了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樣做。
偏生虞欽是以另一個身份來的,周重華曾經的學生。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讓百官敬畏的錦衣衛總領,也只能站在雪裏苦等。
匆忙趕上來為宴云何撐傘擋雪的宋文,聽到他家大人這般挑釁,差點一口氣沒上地來。
怎知宴云何接下來的行為,卻愈發過火。
只聽宴云何輕柔地附在虞欽耳邊說:“今夜良辰美景,虞大人竟未宿於宮中,難道大人這般出眾姿容,太后竟是已經膩了嗎?”
說罷,宴云何望着那人冰冷的側臉,彷彿嫌還不夠刺激,竟不知死活補充道:“若我是太后,真那般中意你,將你養在籠中,觀賞把玩便是,何必讓你出來為禍朝綱。”
他的聲音極低,極輕,除了身處此地的三人,再無旁人可聞。
虞欽緩慢地抬起眼睫,終於正眼望向宴云何。
空氣凝滯,殺機畢現。
宋文汗毛倒立的同時,想起眼前的虞欽除了身任指揮使,還掌詔獄刑罰,沒有他撬不開的嘴,沒有他逼不了的供,更沒有他扣不了的帽子。
他家大人是瘋了嗎,何必招惹這蛇蠍美人。
何況剛才那般對太后大不敬的話語,更是送上門的帽子。
“想動手?”宴云何語帶無辜,嘴唇卻挑釁上鉤,似乎巴不得虞欽來動他。
然而不管他如何言語挑釁,虞欽都不為所動。
這時周府大門緩緩打開,僕役上前,仿若並未看到虞大人站在一旁,只低頭交代老爺的吩咐,恭迎宴云何入內。
三人入府後,大門在身後緩緩關閉。
宋文湊到宴云何耳邊,小聲嘀咕:“您又何必去招惹他。”
宴云何似笑非笑:“他不敢,若他敢,信不信明日彈劾他的奏章又能堆滿一桌。”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大人。”宋文憂心忡忡道。
宴云何斂了笑意:“張正前些日子才得陛下誇讚,張正入獄,陛下心中未必好受。”
宋文這才明白,陛下心裏不好受,錦衣衛難道就能風光?
別說宴云何只是言語冒犯,就是真的動手打傷了虞欽,怕是太后那邊都要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何況宴云何背後的是永樂侯府,他家大人又赴往邊疆博得軍功,深得聖眷,誰敢動他。
周重華年近五十,鬢邊微白,五官端正,氣質儒雅。
隱約能見年輕時的風姿,如今他正在書房等待宴云何。
他與張正是知交好友,張正上書前曾來找過他,將自己家中老母妻子託付。
那時他就猜到張正或許要出事,只是沒想到竟會這樣快。
宴云何步入書房,見到立在書房中央的周重華,一撩下擺,便要行禮。
這是他自邊疆戰事穩定,奉命回京后首次拜見恩師。
周重華上前攔住了他,仔細打量他的面容,這才欣悅點頭:“長高了,結實了。”
當年在東林書院,宴云何的文章未必做得最好。
他愛騎射刀槍,不守院規,總是帶着一般紈絝子弟在書院裏招貓逗狗,惹是生非,時時氣得書院裏的先生找院長周重華告狀。
周重華總說宴云何雖然行為跳脫,但本性不壞,好好教導,日後必成大器。
宴云何也的確在九年後證明了這一點,可同樣是周重華的弟子,曾經最被看好的虞欽,現在卻成了清流最為厭惡的錦衣衛。
周重華顯然想到了那被他拒之門外的另一個弟子,輕輕嘆了口氣:“虞公若還在世,見到他的子孫竟成這般模樣……”
他掩面而嘆,顯然為此痛惜不已。
是啊,誰能想到虞欽會變成這樣。
邊疆風沙極大,夜裏卻漫天繁星,寂靜至極。
宴云何站在那高高的城防哨所,背對明月,望着京城的方向,也曾想過虞欽。
現實遠比想像更殘忍。
時過境遷,舊人早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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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欽(攻)x宴云何(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