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
正值冬季午時,長安城的雪已連續不斷下了三日,今日出了些許太陽,看着日頭很好。長安內的陵邑城行人來往,趁着今日出來的人多,路邊商販在大聲叫喚招攬顧客,生怕平白錯過一單生意,正火熱得緊。那家家兒郎兒女亦出府尋找好友,趁大好光景共飲一杯。
裕安酒樓的第一樓依舊人聲鼎沸,那些富裕人家的兒郎公子推杯換盞,眉飛色舞地說著城裏最近發生的事,不過就是某某郡府家的女兒長相嬌俏卻只能委身下嫁,后引得大家嘖嘖唏噓;又或是陵邑新修了什麼酒樓,裏面的內容活色生香,一群公子哥曖昧地笑着,立馬就領略其中的意思;一些暢談自己的宏偉之至,談天下藏書、談五胡遨遊。
能在裕安酒樓的都是富貴之家或權勢之家,一些在外不能說的話在這酒樓都可暢所,彷彿這是約定俗成之事。
西域來的舞女跳着西涼樂舞。紫色珠串面紗輕掩,面紗長至腳踝繞着腰肢,盈盈一握的腰扭動,竟無媚態,多的是西域的美艷。
伴着絲桐,舞女跳着《柘枝舞》,兒郎們更關心近來發生的一件大事,當朝大將軍霍光廢皇帝劉賀。
一位公子便來了勁,對其他兒郎頗有興緻談論:“這皇帝李賀將將上位,不僅未對擁立其上位的霍光將軍有任何賞賜,竟依靠着當昌邑王時結識的舊臣頒佈一千多到詔令。”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在打霍光的臉。
可這霍光從漢武帝時期就輔佐君王,實則所有大權均在其手。又聽這公子道:“劉賀若願意乖乖聽霍將軍的話可好好當他的皇帝,卻偏偏忤逆霍光將軍的意思,這才初初27日,不知接下來這霍將軍是何打算......”其他兒郎都競相爭論起來,或雲霍光欺人太甚、或雲李賀無能亦無法忍,廢其是好事。
樓下的聲音愈發大,在二樓裏間的霍光幾乎聽了去。霍光臉上並無表情,聽了許久不見其皺一點眉頭,更是一言不發,彷彿說的並非是他自己。
樓下的兒郎是說得開心暢快,但這可為難坐於霍光下座的幾個大臣。邴吉和夏侯勝對望一眼,亦無法揣度出霍光心中所想,兩人又望向劉德的方向,劉德也不知該如何。
三人只能悄悄看向這位位及天子的將軍。霍光雖瘦,卻有武將的凌然之氣和長居高位的尊貴,雖已六十有五,依然氣度不凡。
今日早晨霍家家使突然登至三位朝臣府上,說是霍將軍邀三位於裕安酒樓一聚。這聚便聚,家使說讓三位朝臣把府內女兒皆帶上。
邴吉不知這是何意,想着為何將自家才十歲的女兒帶去。其他二位亦是不知霍光之意,但霍光的傳令等同於天子,連天子也廢,又有和人敢忤逆他。
邴吉出門之前看着自己的小小女兒千絲萬緒,突然的吩咐讓他的腦子成一團亂麻。但哪叫自己送皇曾孫劉詢去魯國回來后得霍光庇護,不得已而與霍光站為一線。
邴吉望着自家的主屋前的玉蘭出神,忽地對自己的女兒說:“顧己,一會兒父親帶你與幾位朝臣家的女兒玩兒,你可要乖巧一些。”邴顧己圓圓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父親,脆生生地答道:“好的,父親!”想了想又道:“回來時我想給母親帶禾記的核桃酪,父親可允?”
邴吉瞧着自己女兒,心裏嘆息,只道:“好,都依囡囡,若是你母親從纖氏山莊回來知道你買核桃酪還想着她,定會很開心。”見女兒樂呵呵地笑,邴吉由於沒底,心裏是更為難受,但仍舊笑看女兒。
今天小顧己醒得早,在院子裏和貼身服侍自己的阿梅堆雪人,其他僕人也笑眯眯地看着自家雪白可愛的小姐。
有時小姐不注意踩滑摔倒在雪裏,家僕雖在一旁樂呵,手上卻着急忙慌地跑去扶。不曾想這小小的囡囡拒絕讓人來扶自己,氣聳聳地從雪地里爬出來。
有鬆軟的雪保護,小姐臉並未摔傷。許是被雪冰到,又加上顧己生得雪白,小小女孩的鼻尖和兩頰顯得更紅,映着身上藕色毛絨大氅更加可愛動人。
眾人正瞧得開心,邴吉身邊的人吾生便急急跑來給自家小姐說老爺有事要帶小姐出去,叫小姐去主廳找老爺。
又看見小姐狼狽可愛的樣子,吾生停頓一下,又急急喚阿梅帶小姐去換一身衣裳,阿梅便匆匆帶小姐去換衣。僕人們看見小姐不情願地從雪地爬起,皺着小小眉頭被阿梅拖拽着回屋換衣,眾人笑着搖搖頭便散了,各去做自己的事。
阿梅知道小姐貫來有自己的主意,就是衣裳她喜愛自己挑。小姐常說要穿得漂漂亮亮的看着心裏才會叫人舒舒坦坦。阿梅覺得小姐說得很對,人嘛,不就是從內而外活得漂漂亮亮,但轉念一想阿梅又不認同了,她覺得小姐不用穿得漂漂亮亮也會讓人看着舒舒坦坦,像她這樣鮮活靈動的囡囡誰會不喜歡呢?
正想得入神,顧己便說:“阿梅,請將我那件領前綉有一朵小小西府海棠的淺綠色深衣拿來。”糯糯地聲音傳來,阿梅趕緊跑去給顧己拿衣服。
待顧己穿上深衣,阿梅將顧己一半的頭髮盤成高髻,一半頭髮披散,這是長安小姐們最喜歡的發誓,如果再簪上各色的步搖更是搖曳生姿。
正要給顧己簪上,顧己連忙說:“阿梅不用不用,今天晚點我想給母親買核桃酪,簪這麼多墜得我腦袋疼。”說著就拿着一支帶着一顆晶瑩剔透珍珠的簪子隨意往髮髻中簪去。阿梅也就隨着自家小姐去。
出屋時小顧己說今日天氣真好,若是待會兒出太陽雪一融化便更冷,又將一件白色的毛絨外袍套在深衣外。阿梅雖可惜這好看的深衣被外袍遮住,但又覺自家小姐身體要緊,便急急帶着小姐往主屋去。
顧己到了住屋便看見自己的父親定定看着主屋前的玉蘭,那還是母親養的,想來父親定是想母親了。可顧己又覺父親可真粘人,母親只是去纖氏山莊避寒,才三日父親便念得緊。小顧己便在心中暗暗偷笑。
待到裕安酒樓便有霍家僕人將邴吉和邴顧己帶上二樓。顧己只看到裏間上位座着一個氣勢鎮人的人,以及一身書香的紅衣夏侯勝叔叔和圓圓肚皮和藹的劉德叔叔。
顧己一時有點心慌,兩位叔叔自己都認識。他們時常會來家裏與父親議事,有時劉德叔叔會給自己帶冰糖葫蘆,確總被父親怪責,說是這糖葫蘆傷牙,而夏侯勝叔叔會考詩詞典籍,顧己就不喜歡了,可奈何父親又喜歡得緊。
可今日上座這人可真嚇人啊,他連鬍鬚都不會動。小顧己只能慢慢躲在父親身後。邴吉看出自己女兒的害怕,便走上前去對霍光行了禮道:“將軍,這是家裏小女。因從未見過大人有些怕生,望大人多多擔待。”
霍光道:“無妨。”
便輕輕動頭看向邴吉身後的邴顧己,又對顧己招手說:“邴氏小女上前來我瞧瞧。”
顧己看像父親,父親目光鼓勵地回望顧己。顧己顫顫從身後跪爬至前,鼓氣勁望向霍光。
女孩眼睛清澈地望向霍光,霍光歷經幾代皇帝更迭,雖手握至尊之權,眼裏卻是藏不住疲憊,很少有人便這麼直直望向他,故而察覺不出眼裏的疲憊之態。
這個十歲小小女孩就直直盯着站在權力頂峰的人望着。
“你叫何名?”霍光問。
“小女乃邴氏顧己。”顧己輕答。
卻見霍光拍掌說到:“好、好、好!顧己顧己,終只為己,是個好名字。”
只見他扶額想想又繼續道:
“這盛世不僅會讓你為己,亦會讓你為民的。”
顧己不知道這位將軍的意思,便乖乖跪着,連邴吉亦不知霍光何意,卻是膽寒。
霍光又對邴吉道:“你這女兒生的雪白聰慧,你是有福氣的。”
邴吉連連說霍光過贊女兒。夏侯勝和劉德也不知今日霍光葫蘆里裝的什麼葯,畢竟他們的女兒來亦是這麼誇上一誇。
顧己便被僕人引進裏屋旁的另一間屋子,父親說今日夏月姐姐和劉晚語姐姐一道來的,心裏雖高興,但她依然記得父親今日讓她乖巧守規矩一些,便低頭跟着僕從。
裏屋內有兩面打開的木窗,木窗均雕弄着鏤空的各色花樣,顧己便看到兩位姐姐對坐於右面窗下,正向上前打招呼,忽地看見左面窗下坐着一位約十七八歲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艷麗,與顧己的天然秀麗不同,她多了更多顏色,是了,是灼烈的紅,尤其是她的眉間有一顆小小的紅色砂痣,堪堪多了一絲苦楚在內,那苦楚又與她的姿容相互矛盾,生生有一種無法言說之感。
顧己看得愣神,半晌說不出話來。
夏侯勝之女看着這可愛妹妹愣神自覺好笑,便起身上前牽過顧己道:“許久未見你這囡囡,長得愈發雪白可愛。”不及顧己回答,又牽過顧己走至那絕色女子旁,對顧己道:
“這是霍光將軍的女兒霍成君,顧己你也該喚她一聲成君姐姐。”
顧己早已回神,恰聽見這是霍光將軍之女,察覺自己的失禮便又急急做了個禮:
“見過成君姐姐,剛剛一時覺得姐姐太美而愣神,望姐姐勿見怪。”
成君穿了一件淡紫深衣,上面秀滿密密的白菊,搭着頭上的金步搖,獨有一份貴氣在裏面。
霍成君見這囡囡裝成小大人模樣自覺奶聲奶氣說出這一段話甚覺可愛好笑,又看顧己生的嬌憨可愛,就心生歡喜,便引顧己座在自己對面。
顧己見過劉德之女劉晚語,又與她淺淺說了近日裏哪裏新開美食鋪子,便坐於成君對面。
因為成君在幾個女孩不敢多聊,只隨意聊着幾句不痛不癢的話。
成君雖美,但顧己無新鮮事可做,一會兒就頗感無聊,恰巧那木窗敞開,顧及盯着那雕花上的一朵木桃出神,想着何時才到春天哪。
恰成君被霍光遣人帶去旁間,就只剩顧及坐在左窗邊。
剎地一陣風從鏤空花紋里吹進來,帶着雪融化的冷氣,顧己打了個冷顫。為便於客人看外面的景色,那窗很低矮,只需撐着面前的木桌探出身去就能關上窗。
顧及探出身去,又剛巧看到酒樓下面有人畫糖人,便定定望着,不知那人畫的是什麼,像一朵花,又不太像,像一隻鳥,又不像。
顧己痴痴想着,毛絨的白色外袍系帶許是探身出去時鬆了,外袍左肩款款掉落,恰露出那朵西府海棠的白色花瓣,她亦不曾覺察。
漫天大雪出其不意地落下,顧及不願再受冷,故抬眼欲關木窗放下紗簾,忽地看見兩個少年坐在對面酒樓窗邊。
那酒樓和裕安酒樓相差有些大,裕安是貴族權勢之地,對面酒樓只是普通酒樓,窗戶無雕花且只一扇,但就那麼堪堪開着,彷彿屋內人不在意。
右面十九歲的少年在說話,左面的十五歲少年正在晃神望着窗外發獃,於是顧己的目光和左面少年的目光直迎而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顧己不知,只是心裏猛地顫抖一下,總覺那雙眼睛顏色與中原人不太像。是了,好像是西域人的眼睛,亦是西域人的長相,但沒有西域來的那種感覺,好似在中原住了很久一般。
但那又不是清澈透明的眼,讓人看不清,卻會心生畏懼。
都說西域人長得好看,顧己總以為只有西域女子漂亮,但顧己總算知道,原來西域少年亦是如此好看。這少年着中原服飾,穿暗色花紋的深衣,並未穿外袍。
顧己隔得有些遠,不太看得清那衣服上的花紋,也不好細看,看着並非昂貴衣裳,配上他的容貌迷迷糊糊便感覺頗美。
顧己心想,這人身着的明明是一般中原公子所穿衣袍怎會隱隱有尊貴之感。亦有出類拔萃的容貌,他坐得筆挺,顧己突然想到父親說的沙漠裏的柏。西域的柏也是這樣直直而堅毅地立着吧。
又低頭瞧瞧這一身衣物,又覺今日的衣服有些刻意,但竟不比這少年好看。
顧及意識今日自己出神次數有些多,便對那少年微微頷首,快速將滑落左肩的外袍拉上,又將窗戶關上,想了想又將紗窗放下,一眼也未曾看過去。
做完這些,小顧己便獃滯似的,總覺今日裏怎會見如此多風姿綽約之人吶。
對面酒樓里的劉詢發現坐在對面的少年對着窗外望得出神,便停下說話望向窗外竟是空無一物,便問道:
“阿於,你在瞧什麼這麼出神?”
索於覺察自己的失禮,便笑笑搖頭說:“無甚,只是這雪下得甚美。”
便低頭撫着面前的木杯,看着杯里的綠色茶葉飄啊飄啊,氤氳的霧氣連帶着少年思緒也飄走了。走去哪裏了呢?
似走到剛剛那孩子的綠色深衣,又似走到她那小小珍珠簪子上去,那顆珍珠就這麼晃啊晃直直晃入少年心底。
還有,突然下起的雪融在那白色的西府海棠花瓣上,映着糯糯孩子的臉龐生生活起來。
索於側頭看剛剛那個方向,只看對面酒樓的窗已關,連紗窗亦放下了,只能微微看到紗里的人影模糊,透着小小可愛的輪廓。
索於記得,自己在西域時,宮裏那位溫柔的芫妃常常看着一幅畫,畫裏有一朵花,就是這西府海棠。
芫妃好似很愛這花和畫。
看對面酒樓那孩子瞧下面這麼出神,以為是何好東西,原只是沉迷一個畫糖葫蘆的。
索於覺得好笑,自己竟白白浪費這一會兒的時間,就為看看那糖人畫的是什麼,值得這孩子瞧得這麼出神。
這是第一面,索於的心裏便留下那一抹淡綠色,是鮮活而嬌弱的美。匆匆一面,心底唯留一絲波紋和那朵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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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為營抵不過匆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