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蕭然陋室風涼年(一)

第一百一十章 蕭然陋室風涼年(一)

既要抓業績,又要擔當江上香茗跨年晚會的總主持和節目總負責,忙碌無章的節奏再次席捲着何朵。經過大半個月夜以繼日的摧殘,隆重熱鬧的年會總算如期舉辦。絢麗的服裝,濃厚的妝容,暈眩的燈光,熱鬧的花海,所有置身舞台之中的人都感覺此刻自己就是最耀眼的明星。

連軸轉的倉促工作,換來了眾星捧月般的明星既視感,只是一剎那的虛無滿足,快速便被匆忙結束后的平寂淹沒,何朵再次墜落於孤寂的深淵。

孤獨的深淵,只怕是這世上最絕望的所在。

平凡人尚且如此,那些習慣了眾星捧月的明星大佬又情何以堪?

晚會結束后,除了還要繼續留在公司開會和做表率的領導層,其他基層員工陸續啟程回鄉,包括何朵。

第一次乘坐飛機,何朵小心壓抑着內心的興奮。原先二十多個小時的歸程,如今只需兩個小時就能抵達,既舒服又節省時間,這便是金錢帶來的利好。原中市的機場離何文家僅十幾公里,何朵下飛機后先去了姐姐家,陪外甥小臨玩了兩天後,才轉火車回到了寧水。

上次離開老泉村時,院子裏那隻灰狗才半歲大,但非常機靈,生人難以靠近。何朵原以為這隻警惕心強的狗應該相對會平安一些,可現實卻是,小灰也死了。

“不知道是吃了鼠藥農藥,還是自然生病,總之是死了。”許嬌蘭淡淡說道。

小灰和原來的將軍一樣,悄悄死在了家旁邊的玉米地里。

這幾年何許夫婦住在村裏的時間越來越少,何文便出資給家裏安上了卷閘門。小灰死後,許嬌蘭把家裏的最後幾名成員——三隻下蛋雞送給了鄰居春雷家,和丈夫在寧水市郊租了一個一層小平房,大包小包搬了過去。

夫婦倆租住的房子離兒子兒媳很近,中間約莫十分鐘的腳程,自是為了方便照顧孫子小軒上學,同時也順帶給兒子一家的三餐服務。至此,整個老何家家族全部搬到了“城裏”,何朵也不得不跟着父母一起在出租房裏過新年。

到達租住的“新家”已是除夕的前一天。寧水市的城郊都是一兩層的農民房,密密麻麻圍繞着並不繁華的灰色城市。巷子坑窪不平,偶爾一些車輛經過,何朵的鼻子裏便全是灰土。何勝軍早早就在馬路邊等着女兒,高高的大個子很容易辨認。對何朵來說,父親的身影可比那些繁雜地標要容易辨認的多。

接到女兒后,何勝軍拎着箱子,拐了三四個狹窄小巷,最後在一處普通老舊的四合小院前停了下來。

老舊的磚房,四面各有一處房間,中空的院落僅有十幾平米,狹小局促中夾帶着幾份潦草的安逸。何勝軍租的是朝南的一間小房子,只有一扇小小的門窗。何朵小心掀開泛着黑油光的暗紅色厚門帘,走進了這間三十多平方的小屋子裏。

“媽!”

“回來啦!”許嬌蘭正蹲坐在沙發上,手裏奮力地揉搓着麵糰。

甫一進屋,何朵就被刺鼻的煤煙氣味沖的打了兩個噴嚏。不到三十平米的屋子裏一橫一豎放了兩張床,床中間只隔出一條三十公分的走道。大點的那張床緊挨着窗戶放置,其中一頭靠着牆壁,另一頭便是家裏的“灶房”——爐子。床約莫可以睡三個人,和爐子中間還放着一個簡易的洗臉盆架。另一張略小的床則靠着屋內的牆壁擺放,可以睡兩個人。小床的側面和尾部緊挨着牆,另一頭則緊挨着沙發和茶几。

兩張床、一張沙發、一個茶几、一個火爐,再加上中間行走的空地,屋子裏90%的面積已經用完。沙發再往前,也就是屋子的另一邊角,放着一台和整個屋子格格不入的大冰櫃。何朵詢問后才知道,冰櫃是哥哥夏天時做小攤生意時買的,結果乾了不到兩個月就偃旗息鼓了,便把冰櫃放在了父母這裏。冰櫃旁邊是一個半人高的破舊櫥櫃,櫥櫃再過去則是一個用磚頭搭起來的案板,案板旁邊約莫不到五十公分的位置就是房門。

何朵環顧了一圈,把箱子打開,將洗漱用品掏出來放到沙發靠背上,再把箱子塞到了兩張床中間的小過道上。

本來只是隨意往床上一坐,結果一聲巨大的“吱扭”聲把她嚇了一跳。低頭瞅了瞅,才發現兩張床都是用各種板子臨時拼湊而成。為了讓床的高度保持一致,何勝軍在每個床腿下都墊了大小不同的磚塊。

“媽呀,這是床嗎?這不就是人家垃圾站要拆掉的廢品嗎?你們咋就拿回來了?”何朵訝異又心酸。

“這床就看起來破舊點兒,質量又不差的,加起來能睡四五個人呢。再說底下這麼大的收納空間,能放不少被子和衣服哩!”許嬌蘭不以為然道。

何朵唏噓不已,開始仔細查看其他傢具,這才發現除了牆角那個大冰櫃,其他所有傢具都是二手的。說二手還謙虛了,嚴格意義上也許連七手八手都算不上。其中沙發和茶几的臟舊程度尤其不堪入目,全靠許嬌蘭從家裏帶來的厚布罩遮蓋着。

“這哪裏是沙發?這就是個破爛啊!”何朵痛苦地說道。

“這些都能好好用,咋就成破爛了?床是人家房東送的,沙發是我和你爸在巷子裏撿的。房東看到我們搬回來了沙發,就把他們放在院子裏的茶几也給我們了。”許嬌蘭解釋着,眼裏還滿是佔了便宜的喜悅。

“這沙發壓根不能用呀!這是人家當垃圾扔了的。還有茶几,明顯就是房東也打算要扔的,放在院子裏風吹日晒的固體垃圾。你們都這麼撿回來拼湊,不衛生呀!還有這床,幾十年下來被淘汰的東西,經過了多少人使用?有多少病毒細菌?你們咋啥都往家裏弄呀!”何朵巴啦啦吐槽不斷。

“喲,誰家不是這樣啊?出來租房子呢,又不是蓋新房,有傢伙用就行了,識近點吧!再說媽都一遍遍狠狠擦過的,乾淨着呢!”許嬌蘭說道。

“這爛房子裝那麼好的傢具幹啥?再說都住了好幾個月了,要有問題早就有問題了。”何勝軍點了一根煙,瓮聲瓮氣地說道。

“吃煙吃煙,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煙!和你說了幾遍了,水缸里么水了?!”許嬌蘭話鋒一轉,突然對丈夫怒斥道。

何朵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母親和父親之間的對話向來如此,上一秒還在和顏悅色的聊天,一轉頭就會是這種吹鼻子瞪眼的怒吼。

何勝軍也不搭理,默默抽完煙,慢騰騰走到門口,拎着一個水桶到院子裏的水龍頭處接水,接滿后晃蕩着提回來倒進案板邊的塑料水桶里。

何朵在這擁擠破舊的出租房裏待的難受,加上又不是飯點,胃口全無。許嬌蘭本打算給女兒下點兒麵條墊墊肚子,被女兒堅決拒絕後,便繼續忙着準備春節期間的饅頭。何朵焦慮又局促,坐立不安,索性拿起抹布收拾屋子。鐵爐里的碳石被燒的劈啪作響,房裏水蒸氣和煤煙氣膠着在一起,把屋子蒸騰的昏暗而憋悶。許嬌蘭便把門帘掀起來斜掛在牆上,同時催促着丈夫去買煙囪。

“天天催,天天說,都說了多少遍了?腳底下長膠了嗎?耳朵聾了還是腿折了?半步都不捨得離開屋子!這兩天要不停地蒸饅頭和燉菜,沒有煙囪,家裏得成啥樣子?”

何勝軍也不理會妻子的咄咄抱怨,過了半晌后才慢悠悠披上大衣,邁着笨重的步子走出大門,個把小時后,扛着幾節錚亮的煙囪回來了。何平恰巧也來了,便和父親一起搭手裝煙囪。一直折騰到夜幕初降,總算勉強搭出了樣子。歪歪斜斜的煙囪套在爐子上方,一直延伸到接近房頂的高處,再從原先就留好的一個圓洞裏伸了出去。

有了煙囪,家裏的煤煙總算好了很多,何朵的眼睛也沒有先前那麼酸澀了。晚飯差不多好的時候,許嬌蘭幾番催促,兒媳才帶着小軒姍姍駕到。很久沒見姑姑,小軒很是興奮,粘着何朵說個不停。一家人圍着破舊的茶几熱鬧地進行着晚餐,維繫着基礎的和平氛圍。不論婆媳關係如何糾結,不管居住條件如何勉強,何朵的心在此刻都是溫暖的。只要有父母在,家的味道就始終都在。

局促的小屋、九成的回收廢品,很難達到真正的乾淨清潔。待洗漱的餐具稍微一攤開,屋裏能放東西的地方就佔滿了。何朵把碗筷放進歪斜的舊櫥櫃裏,心裏不斷念叨着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兒媳晚飯一吃完就腳底抹油溜了回去,完美地維繫着結婚十餘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習慣。小軒則繼續纏着何朵,在她身邊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爐子裏燒的煤炭需要時不時拿火柱捅一捅,方便其充分燃燒,代價則是屋子裏瞬間煙灰肆虐。許嬌蘭在睡前把床掃了好幾遍,又額外鋪上了乾淨的貼身床單,然而在空中盤旋飛舞的煤灰幾分鐘后還是會緩緩落滿整個屋子,包括床上、人的臉上和頭上。

雖然萬般嫌棄,躺在熟悉的被子裏,睡在父母身邊,何朵卻睡的異常安穩,連半夜裏父母起來捅煤灰都沒聽到。只是早上起來后發現嗓子有些干癢,摸了一下口鼻,發現鼻孔里已經積攢了薄薄的一層煤灰。

由於不在村裡,年過的也就沒那麼細緻。除夕當日,許嬌蘭簡單鹵了幾個葷菜,把全家人換下來的舊衣服洗漱完,一天就過去了。何朵跑進跑出打着下手,倒也並不辛苦。相比往年,今年的節奏是舒緩的。趁中午閑暇的功夫,何朵借口帶小軒去外面玩逛,買了幾斤新鮮的排骨和父親最愛的鹵牛肉及豬耳朵,以及家裏沒置辦的其他食材。當然,其中也少不了小軒的各種玩具零食。許嬌蘭一邊抱怨着女兒亂花錢,一邊馬不停蹄地燉着新進的葷菜。不多久整個小院都芳香四溢,連兒媳都破天荒提前趕了過來,幫着一起包年三十的餃子。

不管內里如何,此時的兒媳還是可以和婆婆表面上和平相處的。對許嬌蘭而言,不論自己多苦,只要能看到兒媳在家人面前展顏,就是讓她死她都可以毫不猶豫。三個女人搭着手忙活着飯菜,許嬌蘭作為掌勺人,佝僂着身子、歪着兩條腿奮力地忙碌着。何朵打開筆記本電腦,趕在春晚前聯網完畢。一家人擠在屋子裏,一邊看着放在床上電腦里的春晚,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着水餃和炒菜,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網絡並不穩定,電腦里的春晚總是不斷卡頓,何朵時不時要調整一下,無意中撇到母親滿臉幸福欣慰的表情,還有那從骨子裏發出來的對兒子兒媳下意識的討好,心裏不勝唏噓。

電腦實在是不好使,何平和媳婦着急趕回自己的出租房看春晚,晚飯後就帶兒子匆匆離開。何朵索性關機扔到一邊,和母親一起完成剩餘的“戰場”清掃工作。許嬌蘭燉了一大鍋排骨和雞塊,把其中一大半都裝到盆里讓兒媳帶了回去,直看的何朵嫉妒不已。全部忙活完后,母女倆脫鞋上床,何勝軍則拎起拖把最後拖了一遍地。一切結束后,熄燈,睡覺,夢裏共赴新年的黎明。

約莫凌晨五點的時候,何朵就被屋子裏蒸騰的煙火氣熏醒。她本來是開口打哈欠,卻發現嗓子居然發不了聲,趕緊下床倒了一杯水咕咕喝了幾口。何勝軍比女兒起的早一些,正在屋子裏點香敬神。何朵掃視一圈屋子,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痛徹心扉。

因為過年要穿新衣,許嬌蘭便翻出床頭櫃裏的包袱,一個個攤開堆疊在床上和沙發上,新的舊的、光滑的粗糙的,各種東西從床底下擺出來后,大半個屋子就擠滿了。而屋子另一邊的案板上還堆放着面盆、擀麵杖、餃子餡、以及各種準備摘洗和下鍋的食材。許嬌蘭就這樣擠坐在沙發上安靜地包着餃子,身邊除了堆放的亂七八糟的衣物,就是孫子各式各樣新舊不一的玩具。旁邊茶几上還緊湊地擠放着兩個圓盤,其中一個下面蓋着柔好的麵糰。

昏暗破敗的屋子裏,一堆雜亂如麻的衣物邊,一個黑矮的老婦人正蜷縮在其中全神貫注地包着新年的餃子。身前身後是肉眼可見的破爛傢具,整個房間宛如一座毫無生機的棄所,彷彿眼前這個人犯了十惡不赦的罪行,才被貶到這見不得光的地方苟且偷生。

這哪裏是家?這就是貧民窟啊!可這個老女人明明正輕快地忙活着,全身張寫着滿滿的儀式感,眼裏還泛着對接下來這頓飯的期待。明明她手裏正在創造的,是一大家子人新年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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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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